第29節
楚鳳宸把酒杯底下剩下的那一點酒一飲而盡,借著朦朧的眼支著下巴看無措的小常,無聲笑了。她只是沒用,卻還沒有傻到那種地步。只是十年相伴,她終究不愿意去相信許多早就有蛛絲馬跡的事實。 “請攝政王過來吧。”她輕道。 “陛下……?!”小常驚惶起來。 楚鳳宸已經斟了第三杯酒,卻猶豫著端在了手里。 她道:“小常,你我相伴十年,我并不想追究你如何。今日過后,你便出宮去過安生日子吧,只是如果有一日我在攝政王府見到你,你必死無疑。” “陛、陛下……” 她輕柔道:“讓裴毓過來吧,別讓他久等了。” 第37章 攤牌(上) 其實許多事情仔細想來并非沒有苗頭的。裴毓似乎對她的生活與行事了如指掌,她做了什么,沒有做什么,她去了哪兒發生了什么,他統統都一清二楚。即使攝政王本領通天也不會事事盡知,而小甲是出了瑾太妃之外唯一一個知道她許多秘密的人。 果然,小甲在慌亂過后漸漸安靜了下來。咋咋呼呼的宮婢小甲收斂了一臉純真,漸漸流露出一絲狡黠的神色,繼而是恬淡。 小甲五歲之時便已經跟在她身邊,十年時間實在是太久了,久到她幾乎要忘記小甲當初是先帝從三百幼齡宮婢中甄選出來的最機靈聰慧的一個。可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卻成了莽撞天真的模樣。現在想來,應該是從她歸順裴毓的那一天起吧。 小甲靜默了一陣子,瞇眼笑了:“陛下,小甲可從來沒有害過你呀。” 楚鳳宸低頭看著酒,不知道該回復些什么。 小甲已經徹底換上了陌生的神情陌生的眼色,她輕飄飄道:“小甲一直很羨慕陛下,瞿將軍守邊關,顧大人掌律法,攝政王穩朝綱,只要陛下少思量少有動作,明明可以坐享一個太平盛世的。陛下何苦自亂陣腳呢?” 自亂陣腳么?楚鳳宸默默拿了塊糕點塞入口中,卻發現口中的苦澀其實并不是因為酒,再甜的糕點也無法紓解。 小甲道:“攝政王其實待陛下很好。” “可是朕姓楚。” 終于,楚鳳宸輕聲開了口。她的確并不是一個合格的楚氏后代,更不是一個天然的王者。可是即使不適合,她也不能不爭取。歷代祖宗基業,無數獻血鋪就的萬里河山,決不能在她的手上改朝換代。 小甲不再說話,她深深行了個禮便退了下去。御花園的亭中只留下微風拂過臉頰,帶來一陣陣的酥癢。靜謐沒持續多久,一抹暗紫身影落座在了楚鳳宸對面,森白的指尖端起桌上的另一只杯盞斟了一杯酒。 裴毓。 楚鳳宸縮了縮身體。 這一個小動作被裴毓看在眼里,亭內的氣氛又僵滯了幾分。不過只是短短一瞬間,下一刻裴毓便笑了起來,伸過手取過宸皇陛下手里的酒杯一飲而盡。 他說:“微臣放這兒,陛下就真喝么?” 楚鳳宸沉默。 裴毓低道:“不愛喝酒,其實可以與微臣講的。” 楚鳳宸略微抬起頭來,發現裴毓臉上有一抹淡淡的柔和。她聽不懂他說的話中意,只能愣愣看著他就著她的酒杯又喝了一杯酒,然后露出一絲笑意來。 他說:“守燕晗江山五年,確有稱帝之心,這一點,無需陛下猜想。” “裴毓你……” “臣在。” 楚鳳宸用力握緊了拳頭,話到口邊卻怎么都說不出口。他是燕晗攝政王,是權傾天下的權臣,他還有什么不敢說,不敢為的?他根本就是已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在她面前簡直連遮掩都不屑遮掩了。 可是她偏偏什么都不能做。即使她是楚家后裔,即使她是當今圣上。 裴毓卻無聲無息地放下了手里的酒杯,站起身來到了當今圣上的身旁,屈膝在她面前跪伏下半個身子,咳嗽了幾聲才仰起頭看著那只已經渾身僵硬的兔子。然后,他出指尖稍稍觸碰了下她繡著繁雜花紋的衣袖,無聲地笑了。 楚鳳宸的脊背上已經有些汗意,她緊張地看著身旁跪著的當今攝政王,忽然在他白凈的脖頸上看見了一抹青色。 那是一塊玉,用一根殷紅的細繩懸掛著,藏匿在衣領下面,如果不是這樣的角度看根本看不到…… 這是那天他送她的生辰禮? “不喜歡喝酒就與微臣說,憂心和寧公主事端可以與微臣說,擔心江山改姓也可以與微臣說,許多事情陛下都可以告知微臣的,如果陛下愿意說,臣會……”他頓了頓,輕道,“很高興。” “和你說,你能聽朕話嗎?” 裴毓低笑:“臣想要的東西,陛下能賜給臣嗎?” “你、你想要什么……” 裴毓眸光稍稍暗沉,聲音低而溫煦。他道:“臣想要什么,陛下莫非還不知曉么?” “朕……” “臣想要駙馬之位。” “裴毓!” “臣在。”裴毓站起了身,卻更加逼近,近到楚鳳宸幾乎想要后退躲閃,他卻一把按住了她的肩,他輕道,“瞿放能做的我能做,瞿放做不到的,我可以做到,瞿放舍不了的,我舍得。十年前相識相伴的并不是只有瞿放,陛下卻為何看不見我?” “你……” “楚鳳宸,你當真以為我這五年來是受制于人不能反不敢反?” “你……大膽!” “江山是我所求,你也是。” 楚鳳宸的呼吸陡然停滯,好久,她才聽到了胸腔里遲遲跳起來的心跳聲。一下,兩下,應著裴毓輕淺的呼吸格外明晰。他靠得實在太近,近到偏長的眼睫在他的眼瞼下投射的一小片陰影也清晰可見。 她聽見了自己虛弱的聲音:“朕是男……” 裴毓卻輕輕嘆息:“宸兒。” 楚鳳宸已經沒有辦法思考,因為裴毓的指尖已經落到了她的眉心,稍稍移動便是她的眼睫。而后,他俯身向前,微涼的唇替代了指尖落在她的眼睫上,伴隨著一聲嘆息,像是有許多無可奈何卻又草率拋卻許多煩惱一樣。 宸皇陛下,被非禮了。 男的。 還是當朝攝政王。 可她也是“男”的。 楚鳳宸徹徹底底地呆成了木雞,眼睜睜看著他低垂的發絲滑過她的臉頰,柔柔落在她的胸前。再然后,他在她的腦袋頂上低笑出了聲。 “陛下在想什么?” “……朕在想……”楚鳳宸僵硬著身子,干巴巴道,“攝政王愛好……廣泛……” 裴毓面色一僵,黑了。 宸皇陛下欲哭無淚。 裴毓卻報復似的抬起了她的下巴,把大逆不道之舉發揮到了極致,輕柔地將唇印上了宸皇陛下的嘴角,輕輕一觸,低道:“龍陽?” “……” 他輕笑,微涼的唇徹底覆上宸皇陛下的唇,微微輾轉,抬頭看快要她快要僵掉的眉眼,低道:“斷袖?” “……” 裴毓輕輕嘆了一口氣,輕淺的吻略略亂了氣息,輾轉出一絲凌亂的纏綿。他的指尖滑落到她的耳后,稍稍一動就解開了宸皇陛下的束發。頃刻間,她的發絲一瀉而下,滑落到了腰際。他終于離開她的唇,眼底閃動著晶亮的光。 他低喘而笑:“分桃?” 楚鳳宸尚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卻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了灑落在肩上的發絲,頓時徹底愣了神。耳畔響徹著的是裴毓的聲音:他說:“臣裴毓,叩見公主殿下安康。” 陽光,和風,御花園中一池荷花半池碧波。柳枝綠影,花間的蟲兒撲閃著透明的翅膀。 楚鳳宸呆看著眼前的一襲暗紫,忽然發現天塌了。 第38章 攤牌(下) 楚鳳宸不敢呼吸。這許多年來,宸皇與和寧公主的身份是燕晗最大的秘密,它深埋在燕晗的許多不可說中已經許多年,她并非沒有設想過有朝一日會曝光,只是從來沒有想過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裴毓,他究竟已經知道多久? 還是說,他根本從頭到尾就是知道的…… 可是如果他早就知道,為什么他不拆穿?楚氏已經沒有后人,他如果拆穿她,他甚至可以不用吹灰之力就煽動朝中勢力把她徹底架空,甚至取而代之,何必迂回去奪兵權? 楚鳳宸的心思徹底地亂了,無數思緒擰成了一團亂線球,就連驚惶失措的神情都凝結在了臉上久久不曾散去。自然,她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發絲已經徹底散落下來,堂堂的燕晗宸皇已然成了和寧公主。 裴毓在她耳畔低道:“微臣的一片心意,陛下回應不了,公主能否回應?” 楚鳳宸依舊在發呆。 裴毓忽然低下頭咳嗽起來,一聲比一聲厲害,到最后他的額上漸漸布滿了細碎的汗。那時,楚鳳宸剛剛整理完凌亂的思緒,悄悄又往后縮了縮。 “裴、裴毓……”她想了想,軟糯開口,“你……”你了半天,卻還是不知道說些什么,最后只干巴巴瞪著他。 她還是害怕,根深蒂固的恐懼并不會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表白有所改變,只是恐懼中夾帶的別的什么她卻分辨不出來了。 裴毓無聲地笑了,眉宇間掠過一絲復雜。他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眼前這只兔子能夠有膽開口已經是極限,而他也終究沒能真正狠下心來在她已經傾塌的屋脊上再添一絲鴻毛。他靜靜看著她,忍了忍,最終還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就想許多年前初相見的時候那樣,輕輕磨蹭了下。 “你可以去與瑾太妃商量。”他低道,“她是個聰明人,也是全心對你之人。無法抉擇之時,可以聽取長者意見。” 楚鳳宸茫然抬頭,卻只看到那一抹暗紫的身影飄然而去,居然與無邊風景快要融在一起了。 …… 一個時辰后,楚鳳宸呆坐的地點換成了華容宮。她回來時,小甲正好收拾了行囊往外走,見著她微微一愣,低著頭邁出了宮門。稍過片刻,她又折返回來,在華容宮帝寢門口探了探腦袋。 楚鳳宸:…… 小甲已經收斂了淡漠的神情,換上她常有的賊兮兮表情,探頭道:“奴婢方才收拾衣裳的時候,忽然想著陛下應該被攝政王嚇著了,所以吩咐御膳房煲了安神的湯,溫著備著,陛下是要一份量還是兩份量?嚇得嚴重嗎?” 楚鳳宸:…… 小甲眼珠轉了轉,又踏步入了寢宮,站在沉默不語的楚鳳宸面前巧笑:“其實陛下什么都好,就是反應遲鈍了些。攝政王窺伺了陛下好幾年,他平常看陛下的眼神都快發綠了呢,陛下怎么就發現不了呢?陛下小時候與瞿將軍玩鬧,他就一副‘放著我來’的樣子,這幾年他更是隨時隨地一副‘好想摸她腦袋啊啊快忍不住了’的死人臉呀。” 楚鳳宸忍了忍,終于抽出些神智咬牙:“小甲,你這樣……你主子知道嗎……” 小甲一愣,噗嗤一聲笑出聲來,輕柔道:“還會說笑,那我便放心了。” 楚鳳宸一愣,卻看見小甲慢慢紅了眼圈。她眨了眨眼睛,忽然掉落一滴眼淚來,小小的身軀微微彎曲了幾分,像是行禮又像是自然而然的躬身。下一刻,她就舉起衣袖擦了擦眼角,笑著轉了身,輕輕闔上了寢宮的房門。 “小甲!”一瞬間,楚鳳宸忽然有些后悔。 可惜寢宮里再也沒有小甲賤兮兮的聲音了。以后也不會再有了。 她終于真的只剩下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