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楚鳳宸也愣愣看著自己手上的奏折,不敢相信裴毓當(dāng)堂做的事情。 一室寂靜。 死寂的殿上最先響起的是裴毓低沉的笑聲,他輕道:“陛下若要冊封駙馬都尉,臣自然不會反對,不過臣奉先皇之命代為攝政,希望陛下能夠答應(yīng)臣兩件事情。” “……請講。” “皇親攝政微妙,顧璟何時成為駙馬都尉,何時撤去輔政大臣一職。” “朕答應(yīng)。”反正還有一年多的時間,而且就算顧璟當(dāng)駙馬都尉后不能立刻攝政,還有沈卿之這個大jian臣撐著呢! 裴毓目光一變,聲音越發(fā)柔和。他說:“臣想要陛下答應(yīng)的第二件事,是陛下陛下先立妃。陛下與公主雖是一胞同生,只是陛下終究是家中長子,臣希望公主出嫁之前,陛下能有妃嬪。” “……” “陛下能答應(yīng)微臣么?”裴毓輕聲道。 “朕答應(yīng)你!”楚鳳宸咬牙道,破罐子終于還是砸了出去。他不過是想阻攔婚事,延后和寧公主出嫁的時日,那又如何?不就是立幾個妃嬪嗎?她明天就去把后宮全塞滿了! “陛下英明。” …… 深夜,正暉宮中燈未眠,所有的宮人和宮婢都被趕到了外殿,帝寢中只有當(dāng)今圣上一人在“清凈”。確切地說,只有當(dāng)今圣上一個人在找茬。 “氣死朕了……氣死朕了……” 宸皇陛下已經(jīng)徹底地甩開了束胸,扯下發(fā)冠,讓垂順如瀑布的發(fā)絲落到腰際,站在鏡子前想要把鏡子盯穿一個洞來——她不丑,雖然沒有到傾國傾城的地步,可是帝王家血脈自有一股天然氣勢,更何況一代一代選漂亮的妃嬪生好看的子嗣,明明……明明其實(shí)還過得去呀,為什么淪落到這地步? “宸兒?”瑾太妃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楚鳳宸頓時xiele氣,惡狠狠坐到了龍榻上。 瑾太妃明眸在帝寢中轉(zhuǎn)了轉(zhuǎn),捂著嘴輕笑出聲:“聽說今日早朝你強(qiáng)搶民男逼婚了?” “嗯。” “聽說,在早朝后顧璟送了一份罪己狀來?” “……嗯。”那封信函現(xiàn)在還擱在桌上,正是她噴火的源頭! “罪己狀說什么?” 楚鳳宸干笑,用目光示意瑾太妃自己動手。顧璟,這個木頭疙瘩冰山渣滓,他不愿意就算了,居然在她當(dāng)庭宣布后趕制了整整十張紙的悲愴陳述,列舉了自己品格何其惡劣,愛好何其詭異,手段何其殘忍,家世何其凄苦,總而言之就是不娶! 瑾太妃草草看完,不屑一笑:“你管那么多干嘛?” 楚鳳宸冷冷笑了,示意瑾太妃看第二封。 第二封足足有二十頁紙,是在下朝后兩個時辰送御書房的。上頭一改之前罪己狀的可憐巴巴落寞口吻,以出師表之沉痛悲憫大刺刺地寫抒發(fā)先帝之遺囑,還有他報效國家之信念不改,臨到末了信誓旦旦說一定會明律法,匡扶燕晗江山社稷。總而言之:老子不干。 “慷慨陳詞。朕差點(diǎn)就跪了。”楚鳳宸咬牙總結(jié)道。 瑾太妃愣愣看完,憋笑道:“他還真是抵死不從,只是這番言辭也不能改變什么。” “往下面看。”楚鳳宸冷道。 下朝后第四個時辰,第三封書信送到了御書房。這封信三十頁,前三頁連哭帶涕講述了一個悲慘的故事,有個少年自小天資聰穎,只是家境貧窮。少年愛書,喜好研習(xí)各國履歷,有一天村中惡霸帶刀臨門,少年為了保護(hù)一本前朝律例遺跡,不幸……后來,少年終于,不舉了。 瑾妃瞠目結(jié)舌,手里的紙滑落。 剩下二十七頁都是藥方,每一貼方劑下面都批注了一行小字:臣已試過,無用,嗚呼哀哉。 “這顧璟……”瑾妃喃喃,百無聊賴灌了一口茶,“至于嗎……” 楚鳳宸淡道:“還有最后一封。” 最后一封是剛剛有人送到正暉宮的。這一次只是薄薄的一封,里頭就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是顧璟的遒勁手跡:臣乃斷袖。 “噗……”瑾妃口中的茶又噴涌而出,好半天才緩過了咳嗽,她邊笑邊道,“那你打算怎么辦?” 楚鳳宸冷笑:“朕不管他到底是不舉還是斷袖,也不管他還能編出什么樣的理由。訂婚契約已經(jīng)送去,這是圣旨。” “……” 總而言之,顧璟這駙馬都尉,當(dāng)定了。 彼時正值深夜,裴毓病重的消息尚在路上,距離正暉宮還有一個時辰。 第17章 探病談?wù)勑?/br> 裴毓病重的消息傳到宮中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被楚鳳宸得知卻是第二日清晨。聽聞裴王府的親衛(wèi)從深夜起就跪在御書房門口,一夜過去,當(dāng)她來到御書房的時候,見到的是一個守衛(wèi)跪在門前。看衣著,那人的確是裴王府的親衛(wèi),他的身形如同雕像,深重的露水在他的發(fā)上留下了一些濕潤的色澤,聽見聲響,他猛然回了頭。 這人叫什么來著? 楚鳳宸默默地思索,終于在腦海中找到了一個模糊的字眼,丁天。裴毓的貼身護(hù)衛(wèi)。 “屬下丁天,叩見陛下。”丁天跪地,聲音黯啞。 “攝政王,他病了?” 楚鳳宸小心求證。裴王府里的人事她其實(shí)并不清楚的,只是畢竟多年相識,她知道丁天是裴毓的貼身護(hù)衛(wèi)。貼身護(hù)衛(wèi)這種東西,在皇親國戚中也并不罕見,它并不是指照顧起居貼近主人,而是非意外絕不離開主人,說白了,就算是洞房花燭夜,貼身護(hù)衛(wèi)也是在門外候著的,丁天來報信,難道裴渣滓當(dāng)真病重到這地步? “是。”丁天澀聲道,“王爺昨日回府后氣色就不佳,用過藥后忽然喘息困難,面色發(fā)青,已經(jīng)……昏迷不醒了……” “大夫如何說?” 丁天搖頭:“大夫難以辨別。所以屬下斗膽,帶著王爺印章入宮門求見陛下。” “可朕也無濟(jì)于事啊,朕不通藥理。” 丁天一愣,似是欲言又止,卻終究什么也沒有說。他跪伏下身體,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重重地一記頭磕下——咚,御書房門前的青石發(fā)出沉悶的聲響,血色彌漫。 楚鳳宸在他磕第二個頭之前攔住了他。 …… 楚鳳宸坐在出宮的馬車上,支著下巴看著丁天筆直的脊背,看著看著,眼色有些迷蒙起來:其實(shí)裴毓真的很厲害,他行事向來乖張,舉止蠻橫,可是裴王府卻沒出過幾個叛徒,就算她曾經(jīng)小心地重金收買過,也只買通了幾個無關(guān)緊要的。他似乎天然有什么魄力能讓人心甘情愿追隨,可是他明明就是個病怏怏的指不定哪天就交代了的病癆子。 裴毓病重,這其實(shí)是一件好事兒。如果他就此一命嗚呼,可以省下她許多麻煩。 這樣的心情一直保持到裴王府。進(jìn)了裴王府,聞著里頭飄散的藥味兒,楚鳳宸原本就說不上是輕松的心不知道為什么有些說不出的堵塞,直到來到裴毓的門前,她總算明白了堵在心口的怪異感覺是什么。 那是死氣沉沉。 多年的藥味已經(jīng)浸潤了這里的每一寸土壤和木頭,她邁進(jìn)裴毓房間的時候更是一步一步遍體生寒。這感覺和在顧璟老窩有些像,卻又不一樣。如果說顧璟老窩里她是想要閉上眼睛捂住耳朵縮成一團(tuán)的話,在這里,她只是覺得冷。 裴毓房中大夫還沒有走,正坐在案臺上寫著藥方,來來往往的婢女也面色沉重,連一個多余的眼色都沒有分給她。他們各自忙著各自的事兒,等到藥方寫完,婢女端走了房中的藥碗和一些雜物,大夫也關(guān)門離開了。 對此,楚鳳宸倒并不惱怒。丁水并沒有公布她的身份,他們不認(rèn)得也是常事。只是他們一走,偌大的房間就只剩下她和裴毓。確切地說是沒有意識的裴毓。 這陌生的感覺讓她有些局促,良久,她才小心地朝前靠近了他。 裴毓就在房間里的榻上靜靜躺著,他膚色慘白,本來就薄的唇幾乎難以辨別顏色了,如瀑的長發(fā)披灑在身周,長長的眼睫在眼瞼下投射了一片陰影,安靜得像是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似的。 很難想象就是這樣一個人,十五歲為官,二十歲攝政,二十五權(quán)傾天下,挾天子令諸侯,奪兵權(quán)控制朝局,讓全天下人都知道,攝政王的金印要比國璽更加金貴。 可是這樣一個人明明隨時就…… “裴毓。”她輕聲開口,“你醒著嗎?起來接駕。” 躺在病床上的裴毓毫無聲息。 “你該不會真要死了吧?” 楚鳳宸稍稍放松下來坐在了榻前,猶豫著伸出手指尖戳了戳他的額頭,又默默縮了回來,心有余悸地在床榻上蹭了蹭,輕聲嘀咕:“我還以為這些年你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呢。明明很有力氣爭權(quán)奪勢,和沈卿之勾心斗角。整個朝野都在看朕的笑話,朕坐在那上頭,其實(shí)就像是廟里的菩薩一樣……” “權(quán)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為什么那么喜歡?” “裴毓,你要不……慢點(diǎn)兒死?” 這最后一句話,幾乎是在喉嚨底翻滾出來的,卻是真心話。雖然她一直咬牙切齒在咒裴毓早死,可是如果他真死了,下一個死的一定會是她。不用多想就能猜到沈卿之會徹底地失去鉗制,取她而代之。裴毓與沈卿之,他們兩個一定不能有人先死的。 房門吱嘎一聲被人推開了,丁水端著一碗藥進(jìn)房里,輕聲道:“屬下斗膽,有勞陛下。” 楚鳳宸:“……” 丁水:“陛下?” 楚鳳宸:“你確定?” 丁水:“……” 楚鳳宸囧然:“你真的確定?” 丁水面無表情的臉出現(xiàn)一絲裂痕:“……屬下還是自己來吧。” 楚鳳宸默默地讓開了一些位置,看著丁水跪在裴毓的床頭,輕輕舀了一勺藥汁倒他唇邊,讓藥汁慢慢地順著他嘴唇的縫隙滲進(jìn)他的喉嚨。一碗藥見底,不一會兒又有一個婢女帶著另一小瓶藥汁進(jìn)房中。這一次,丁水先用之前舀藥的湯匙倒了一些自己喝了,靜待了片刻,才輕輕把瓶口放到了裴毓唇邊。 “很多人想要?dú)⑺俊背P宸在一旁靜靜看著,許久,終于問出了口。 丁水沉默,最終點(diǎn)了點(diǎn)頭。 “可朕從沒聽他說起過。” 丁水站起身來,目光晦澀,他沉聲道:“這五年來,幾乎每隔數(shù)月就會有人想要王爺性命,刺殺,下毒,每一次稍有不慎就讓他病上加病……陛下,王爺并非楚氏,逾矩替陛下做了許多不能做的事情,屬下只求陛下莫要辜負(fù)王爺忠良之心。” 辜負(fù)忠良? 楚鳳宸垂下眼去看裴毓蒼白的臉,不知道該如何辯駁。裴毓的確是朝中穩(wěn)固之根本,不管他做了什么事情,出于什么目的,起碼在她十歲登基到今年十五,他穩(wěn)定了時局。 “陛下……” “好,朕答應(yīng)你。”她輕輕應(yīng)了。至少,假如真有一天她成功了,她可以放過他一條性命。 那是她在裴毓房間說的最后一句話。一刻鐘后,裴毓還是沒有轉(zhuǎn)醒。楚鳳宸已經(jīng)被房間里的藥味熏得喘不過來,猶豫了片刻,最終離開了房間。她自然沒有看到就在她踏出房間掩上房門的一瞬間,一直沉睡著的人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目光暗沉如深夜的海洋。 噗通。沉悶的聲響在房間里響徹。是丁水跪地的聲音。 沉默中,是裴毓沙啞的聲音:“下去領(lǐng)罰。” “是,屬下知罪。”丁水用力磕了個頭,卻沒有動身。 “還不下去?” 丁水沉默片刻,又磕一個頭,低聲道:“屬下此去性命不保,所以屬下還想說最后一句,殿下視陛下逾于性命,五年來以rou體凡身替陛下?lián)鯙?zāi)無數(shù),只為楚家江山永固,為什么不肯讓陛下知道?陛下一直誤會,當(dāng)您是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啊……” 裴毓安靜地躺在床上,良久,他艱難地支起身子,瞇眼看著窗外一絲光暈閉上了眼睛。再睜眼的時候,已經(jīng)是滿目寒光。 他輕聲道:“本王本來就是亂臣賊子,何須她誤解?”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