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張良等到他們不再追問,才用一種猜測的語調說著確定的內容:“家財足夠遷入咸陽城的富戶,若非曾經背靠大樹,又怎么會有如此多的財貨,而這些“大樹”……呵呵,不必子房明言,諸位一定明白。” 這年頭又沒有袁隆平老爺爺研究出來的高產稻,“土地里刨食”不是一句形容詞而是實質,年景好的時候交了稅再勒緊褲腰帶一家人才勉強能活下去,指望種地積攢錢財發家致富,那純屬搞笑。 那么,既然富戶不是淳樸的依靠自己發家致富,那么這些人要么吃的低買高賣、投機鉆營錢,要么就是跟著六國遺貴發了一筆戰爭財。 總而言之都是不義之財,讓識文斷字的學子打心眼里看不起,而且兩相比較,后一種更是令人不齒。 不得不說學子們雖然大多數沒上過戰場,骨子卻都清高,雖然事情的本質沒有任何變化,都是太子扶蘇使用經濟手段一舉讓遷入咸陽城中不服管教的富商們賠出血來,可“打擊不忠不義不仁富商”聽起來就是令人瞬身舒坦,連心理障礙都瞬間消失無蹤了。 唐秉幾人相互對視幾眼,相交多年的默契已經讓彼此理解了腦中相同的想法,原本緊繃的面色不由得都舒展開來。 氣氛眼看大好,從一開始就未曾開口的年輕男子忽然搭話:“陛下優待學子,太子也未曾降低諸位的生活,讓諸位享受高官厚祿,為何此事一出,諸位首先想到的是秦朝上下不仁,坑害富戶?” 這個問題太過尖銳,當它驟然出現在四人面前的時候,將四人都打個措手不及。 年輕男子說完這句話直接起身,頗為冷淡的撇了與他同行的張良一眼,口氣淡淡的說:“子房既然與這幾人相投,不妨多聊幾句,在下與恩將仇報之人無法共處一室,告辭了。” 語畢,年輕男子竟然抬腳就走,張良歉疚的像唐秉四人一拱手,低聲解釋:“子房受人之托,不能忍他落單,改日再去博士學宮拜訪幾位。” 說完話,張良趕忙追了出去,與男子很快登上馬車一同消失在街角,徒留唐秉四人坐在渭風酒肆之中神色尷尬,滿臉漲紅。 “……咱們自認品行高潔,沒想到也有被人劈頭蓋臉如此嘲諷的一天。哎!”吳實嘆息。 剩余三人默然無言,一個個卻都低下頭,沒什么能夠反駁的——始皇帝登基之后確確實實優待了學子,最顯眼的儒家領頭人的第十代孫子都直接請來咸陽城中做了高官,朝堂之上也沒有特意捧高任何一個學派,讓原本式微的學派有了復蘇的機會,學子遍布天下的學派也能夠在朝堂一展所長。 與此同時,張良一進車門,臉上溫潤柔和的神色便瞬間褪去,直接沖太子扶蘇丟了枚冷眼,坐到與他相隔最遠的位置上,不客氣的說:“太子把自己清洗得倒是干凈,一眨眼仿若完全不是為了富戶手中的銀錢財貨了。” 扶蘇與張良截然相反,自打蹬車遮住了外人的陽光,他嘴角淡淡的笑意便再也未曾消失,被張良嘲諷也不以為意,只顧著把玩腰間的玉佩。 他看向窗外的天空,微微瞇起眼睛,輕聲道:“愿意順服的,孤自然不會為難,既然這些人非要以一己之力抗衡大秦的律法詔令,邊讓他們好好體味一番自己種出的苦果。” 張良看扶蘇從來不算順眼,與他惡言相向也算是慣例,說一句是習慣,說第二句則是找別扭了,他絕沒有這種蠢愛好,因此,聽到扶蘇的回話后,轉移話題,皺著眉頭說:“胡亥公子來信陛下當時中毒,太子為何沒做任何表示?您今日的舉動若是傳出去,不怕有人嚼舌根說太子不孝?” 扶蘇揚起劍眉,露出自信的笑容,語氣輕松的說:“雖然沒有任何證明,可我有種預感,有胡亥在父皇身邊,父皇一定能夠轉危為安,而且……既然出了毒殺父皇的事情,查清幕后主使者之后,一場大戰在所難免。孤是父皇的孝順兒子,與其故作姿態哭天搶地,還不如像現在一樣,為大軍多準備些錢糧。” 張良聽到扶蘇的話,不由得撫掌而笑,無可奈何的說:“太子對朝堂和兵事熟悉得簡直不像是剛接觸政務幾年的毛頭小子。” 說到此處,張良微妙的頓了頓,猶豫許久才再一次開口:“陛下春秋正盛,哪怕父子情深,太子也當避其鋒芒。” 第126章 我有特殊的具備技巧 扶蘇自認同張良關系說不上親密——張良為了保全一直不安穩的潁川全家才幫著自己出謀劃策,自己接受了胡亥和李斯的推薦才啟用無心在秦朝為官的張良——因此,完全沒想到如此貼心的話會由他說出。 可稍一琢磨,扶蘇立刻明白了其中關鍵。 張良生于久韓,長于舊韓,而韓國之中雖然非公子未曾得到韓王重用,他所著的《韓非子》一書卻實實在在是部大作,以張良的家世,絕對自小接觸過這部書,其中“保身之道”恐怕正是張良這些年來以文弱書生之身游走四國卻能完整活到現在的準則了。 但無論如何,張良能對自己說出這句提醒,都算得上推心置腹! 扶蘇向張良俯身一拜,整齊了臉上的神色才開口解釋:“多謝先生。” 張良見扶蘇沒有應下自己提醒的意思,也不再多說,心中卻有些遺憾,在他看來秦國歷代未能發生父子相殘之事是因為秦人野心重,全副心神都掛在征服九州上,可眼下即使有個百越暫時絆住腳步,秦國的重心也重新回轉到了國家建設當中。 始皇和太子雖然是親生父子,可同一個人自己尚有猶豫不決的時候,何況是兩個人?他們父子在處理政務的時候肯定有所偏向,這個問題短時間內也許不突出,可始皇身體顯然一直只是小恙,根本不是要命的大病,時間已久分歧累積,如何不起齟齬? 太子對“父子情”未免太有信心了! 張良抿了抿嘴唇到底忍不住說:“太子之母非正室,你不過占了個長的名義。其下兄弟數量之多遠超常人,且其余公子成材者不少,陛下又不肯分封讓他們認領疆土——公子們無所事事,焉能不一門心思盯著太子的大位!” 扶蘇臉上的神色這才產生些許變化,他雙眉蹙在一處,思索片刻,之后眉目自然舒展,他看向張良,一雙溫柔的眼睛像是折射著陽光的湖面版璀璨,照得張良自覺心中陰暗。 “這倒是個麻煩事。”扶蘇點點頭,但仍舊堅持道,“此事扶蘇會解決的,這種話還請先生不要再說了。” 張良這些話雖然都是設身處地為他著想,到底有離間骨rou親情的味道在其中,不說既是對張良好,也同樣對扶蘇好,扶蘇從沒想過對親人下手,疏離防備他們,也不希望任何人在他心中種下可怕的想法,但他仍舊感激張良為他所思所想。 扶蘇正色一拜,張良沉著臉將其扶起,兩人都越過此事不再多言。 馬車回到咸陽宮,直奔丞相府而去。 李斯正面帶微笑的捧著書簡看得起勁,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立刻起身行禮,隨即滿面笑容的手捧著書簡送到扶蘇眼前,面帶微笑道:“孔仲尼當年因為整理《詩》《書》而聞名天下,他的徒子徒孫果然也在整理一道有天分,各家送上來的新字經過博士學宮儒生們的二次修整,果然越發精彩了,太子請看。” 扶蘇雖然寫得一手好字,卻并非李斯這樣愛字之人,在他看來文字是秦國收攏天下的手段,無論美丑,有大用處便可! 他的視線匆匆自新字上滑過,立即說出早已思量多日的腹稿:“咸陽雖是學子聚集之所,但各家學派根基卻并不在咸陽,也不好以詔令強征各學派入咸陽,這辦法太傷名聲了。但父皇和丞相提議整理天下文字,為的便是讓九州之內的學子全部使用新文字。扶蘇想,此事由官府出面,選取大塊山石,打磨成石碑,將新文鏤刻其上,運至各郡郡守府衙外,以供學子使用。” 李斯揚起雙眉,眼露驚訝之色,思索之后,臉上顯出些許古怪的神色,眼神充滿笑意,低聲道:“天下三十六郡,三萬多字全部刻碑可不是一件輕松活計。” 扶蘇嘴角的笑容更顯得溫和柔軟,繼續道:“在郡守出,只需挑出三千常用的便足夠了,石碑末尾寫明,若想見到全部字,前往咸陽城中便可,朝廷求才若渴,學子也必然……求知若渴。” 李斯眼中閃過了然神色,頗為歡欣鼓舞的說:“老臣莫敢不從,這就下令命人去辦!” 扶蘇拱手道:“有勞丞相辛苦。” 語畢,扶蘇帶著張良起身而去,出了丞相府大門,扶蘇忽然開口:“先生隨孤走走如何?” 張良沒有任何表示,神色平淡的墜在扶蘇身后,陪他一步一步往大書房的方向走去。 夕陽橙紅色的暖光鋪陳在咸陽宮中,掃去了這座天下第一宮的森冷和威嚴,只剩下融融暖意,扶蘇嘴角挑起柔和的弧度,微瞇著雙眸看向夕陽,片刻后忍不住抬起手,用寬廣的袖袍遮掩住對他雙眼而言仍舊過于熾烈的光芒。 張良見扶蘇站定,跟著停下腳步,他心里猜測太子有話要說,心中也不急,安靜的等待扶蘇開口。 張良的猜測不假,卻沒想到太子定力強大,直到金烏西沉才再次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