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扶蘇一愣,隨即失笑著在胡亥鼻尖刮過,低聲道:“我都忘了你還在吃奶。” 語畢,他將胡亥放入乳母懷中。 乳母服侍胡亥吃奶是自身職責,并沒有背著人的習慣,一對上胡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趕忙解開衣襟,奈何胡亥年幼嘴小,吞咽不及的淡黃色乳汁沿著潤紅的小嘴兒往外流,淌了一臉,著急得嬰孩撲騰著手腳滿臉忙亂的神色。 “呵呵,怎么這么可愛。”扶蘇口氣無奈,眼神中的笑意卻無法遮掩。 胡亥扭過頭看向扶蘇,正對上他盈滿笑意的溫柔眼眸,不知怎么的原本正常進食就讓他……吃不下去了。 雖然只勉強吃了八分飽,可胡亥還是合上嘴,拒絕繼續進食。 扶蘇早忍不住走到他們身邊,見胡亥不再吃了,手拿著錦帕輕擦凈流出胡亥小嘴兒的乳汁,將他抱回自己懷里,掌下軟綿綿的身體就像一個小rou球,又軟又燙,沉甸甸的趴在自己懷中帶來一股安心的感覺。 胡亥打了個哈欠,窩在扶蘇懷中蹭了蹭,放心的睡去——扶蘇公子是個好人,他就能放心的吃吃喝喝、享受生活了。 胡亥雖然接下了系統發布的“拯救歷史倒霉名人”任務,可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倒霉到穿越成胡亥這個倒霉熊孩子。 他自己是個得過且過的人,最沒興致建功立業、日夜cao勞國事,反正扶蘇公子的能力有目共睹,只要自己在秦始皇過世的時候不要橫插一腳,扶蘇公子自然能夠穩穩當當的繼承皇位,歷史走向也會隨之發生改變。 “胡亥,你這么偷懶真的好么?”刻板的聲音透出一股委屈,第無數次在胡亥耳邊響起。 胡亥蹭了蹭扶蘇溫暖的胸膛,心中不以為然道:“不然怎么樣?你打算讓我成為三月能言,五月吟詩作賦,十個月走路,一歲半發明飛機大炮的神經病兒童么?” 淡淡的微風停在胡亥身邊,刻板的聲音語調變得更加委屈,不由得提高了只有他們兩人能夠聽到的聲音:“可是系統發布的任務除了主線,你一條都不接,萬一主線沒做到及格線,咱們倆都要受懲罰的!” 胡亥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睫毛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上掃過,顯得眼神茫然又迷糊,困倦的水霧很蒙上男嬰的眼睛,扶蘇伸手遮住胡亥的眼睛,柔聲道:“困了就繼續睡吧。” 胡亥彎起嘴角對著扶蘇掌心一磨蹭,濃密的睫毛刷過少年掌心,呼吸很快變得緩慢沉靜,但無人能夠注意到的方向,他開口道:“怎么樣?扶蘇公子對我不錯吧?他這么溫柔體貼的一個好人,我接到的‘強國任務’有什么可擔心失敗的?要知道有祖龍盡心打造中華第一皇長子,我只要搞好兄弟情誼,不讓祖龍臨死前出游帶的兒子換人就成了。” “……懶死你算了,你以為自己這樣真的算是好好賣萌么!”刻板的聲音變得恨鐵不成鋼。 “我天然就很萌啊。”胡亥像是躲避它斥責似的往扶蘇懷中縮了縮,扶蘇手上略一停頓,停下寫到一半的文字,伸手調整著姿勢讓胡亥在自己膝頭枕得更加舒服,隨即將注意力放在手中的書卷上。 胡亥勾起嘴角笑得得意,將身邊看不見身形的小東西氣得四處亂飄。 隨后,胡亥特別悠哉的說:“不然你覺得我應該怎么賣萌討好扶蘇公子?歷史上,他被‘我’坑得失去皇位、拔劍自刎,而這一切在我用血液作為媒介讓他想起來之后,他怎么可能像個真正的圣人一樣毫無芥蒂的接納‘胡亥’,繼續當有求必應的愚蠢兄長——我們現在這樣就很好。” 小東西冷哼一聲,落在胡亥身邊不再亂沖亂撞。 重讀當年學過的知識,扶蘇心中感慨萬千。 父王悉心教導他的許多話,扶蘇在年輕的時候并不放在心上,只覺得嬴政嚴苛冷血、毫無人性,自己才是正確的;可現在以經歷過風風雨雨的而立之年心態再次面對曾經讀過的經典,他的心情卻有了極大的變化——父王對待征服的國民態度確實嚴苛,可自己卻也不是完全正確的。 既然能有幸重回少年時代,成熟了不少的他當然不會再以為只有面對面和父王抗爭才能夠獲得最好的結果。 低下頭看了看未來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子的幼弟,扶蘇心中嘆息,他想:這幾日得閑,自己該去見一見李斯,請教些問題了。 扶蘇計劃雖好,可計劃趕不上變化快,不出三日的傍晚,扶蘇被趙高親自請到大書房中,而這里除了嬴政還有另一人,正是李斯。 扶蘇無法從嬴政臉上看出任何端倪,只好沖李斯露出詫異的神情,拱手見禮道:“沒想到入夜時分有幸見到長史。” 李斯回了一禮,面色顯出一股為難,并未多言。 嬴政視線在扶蘇和李斯身上滑過,忽然將一卷書簡退過案頭,沉聲道:“扶蘇,你看看這是何物?” 扶蘇直接取過書簡抖開,看清上面的內容后,不禁愕然無語——父王給他看的竟然是韓非將自己送進云中大獄的《存韓書》! 饒是扶蘇經歷過許多大事,看到此物也不由得雙手微顫,險些把韓非親筆所書的《存韓書》扔在地面上。 他抿緊了嘴唇看向嬴政,眼神露出探究的神色。 扶蘇清楚記得父王在聽說韓非入秦時候的滿腔期待和熱切,對嬴政而言,這簡直是如伯牙遇子期的幸運,可事情走到現如今這一步,嬴政想要和韓非結成知音君臣只能是個笑話。 韓非的未來已經注定,他必死無疑! 嬴政毫不贅言,直接開口問道:“若是交由長史處理此事,長史打算如何處置韓非?” 李斯遲疑許久,搖頭苦笑:“臣知此事應秉公辦理,可事涉己身,臣心亂如麻萬望大王贖罪。” 李斯的回答不出嬴政所料,他點點頭,轉臉將視線落在扶蘇身上,平靜的說:“扶蘇你又如何看待此事?” 扶蘇淡然一笑,平靜道:“殺之,無需多想。” 扶蘇性格溫和寬厚,無論扶蘇為韓非求情或者說出其他寬容的話嬴政都不會感到稀奇,但他絕沒想過長子竟然會如此果決的做出連自己都有些遲疑的決定。 韓非當然該殺。 若他只是心懷故國而不愿意為大秦出謀劃策,嬴政雖然心中不滿,卻也敬重韓非的高傲德行;可《存韓書》一出,韓非為了保存韓國已然到了故意設置陷阱坑害秦國大軍對上趙國戰神李牧的地步。 這般禍水東引的行徑讓韓非的節cao風骨一無所存,嬴政再如何欣賞韓非才智,也不能容忍他存活于世了。 嬴政面色稍霽,指著身側的位置溫和道:“扶蘇過來,坐到寡人身邊,告訴寡人,你為何說韓非該殺。” 扶蘇臉上笑容不變,舉止輕柔的將《存韓書》平攤在嬴政面前,動作小心翼翼,似乎怕傷了這卷令嬴政心冷卻注定名傳千古的書簡:“韓子嘔心瀝血之作早已成書,可韓王卻無緣親見這部奇書,韓非唯獨面見父王之時,將其全部進獻給父王,他顯然是期望父王能夠一統天下,替他實現法家三治的夢想。” 嬴政無聲的點點頭,并不插嘴打斷扶蘇所說,臉上神色卻越發滿意。 可正在這時,扶蘇話音一變,冷聲道:“然而上天雖賦予韓非大才,卻并未賜給他同樣廣博的胸襟,令韓非以韓國公子之身無力擺脫國邦的狹窄偏見,竟用上天所賜予的天賦大才惡意誤導父王,意圖折損我大秦兵力,阻斷我大秦東進的道路,此人該死。” 嬴政沉默許久,忽然低笑一聲,擺擺手:“罷了,既然扶蘇也覺得韓非該殺,那你就隨長史出宮去處理此事吧,寡人不愿再見韓非了。” “扶蘇多謝父王信重。”扶蘇抬起頭對上嬴政略顯疲憊的眼神,露出些許驚喜的神色。 嬴政定睛一看,發現短短月余時間,長子臉上已經褪去了過往稚嫩的眼神,顯露出少年特有的銳利。 他心中快慰,在扶蘇肩頭拍了幾下,自己心中已經漸漸恢復平靜。 扶蘇跟著李斯登上馬車向云中大獄疾馳而去,李斯凝眸看著這位出類拔萃的長公子仍舊稚嫩的側臉,忽然道:“長公子當真認為韓非該殺?” 扶蘇轉頭對上李斯的眼睛,微笑著搖搖頭:“并非如此。” ☆、我有特殊的裝相技巧 李斯這才露出興味十足的眼神,笑著問:“長公子這是何意?” 扶蘇未曾回答李斯的問題,而是將視線轉向窗外不斷飛掠而過的盎然綠意,神色平靜的說:“長史覺得我大秦憑借什么強盛到如今,足以傲視山東六國?” 李斯看著扶蘇稚嫩的臉龐,失笑道:“長公子這是在考校李斯嗎?” 扶蘇收回視線對上李斯的眼神,搖頭輕笑:“長史明白扶蘇沒這種意思。” 李斯微笑以對,也將視線移向窗外:“李斯原是楚國上蔡的刀筆小吏,從師學習后才知道何謂‘天下大勢,終歸于一’,而‘一’者,非齊、楚、燕、韓、趙、魏六國任何一個,而是地處西北的秦國。” 李斯狹長的雙眸微微瞇起,面色嚴肅了不少,他語調鄭重的說:“自從得到《商君書》,臣如獲至寶,興致勃勃的詳細研究過各國歷史。秦國自孝公商君變法起,徹底奠定了強國根基,從而使秦國于強國環伺之中崛起;及至慧王,一力鏟除世族復辟遺害,徹底斷絕了封地豪強在秦國殘留的威脅,將大秦的處置臣民的權利從握重權之人手中重新轉移回秦律之中;昭襄王時,太后權傾朝野,魏冉為相而威震宇內,昭襄王接受范睢相國的建議遏制外戚勢力膨脹,既完備了邦國權利的運行,又在同時充實了戰時法治,使秦軍如臂使指,軍力升至最高點——秦國的變化整整持續了六代國君,延續百余年。如此以往,秦國如何能夠不強盛于山東六國,令其聞風喪膽?!” 扶蘇聞言卻搖搖頭,故意道:“長史卻掠過了呂不韋不提,難道他對我大秦就沒有任何貢獻?” 李斯收起笑容,直視扶蘇,沉聲道:“李斯以為呂不韋雖然有心寬政輕法,卻是個不善權術和天下大勢之人,更不懂得治理國家。” “哦?長史何出此言?”扶蘇露出好奇的眼神,像是真的不明白其中問題所在一樣看向李斯。 李斯手指在膝頭敲了敲,猶豫片刻后,忍不住說了實話:“呂不韋曾收容李斯做客卿,此話本不應當從我口中說出,但既然與長公子聊到此處,李斯不妨對長公子直言——呂不韋行‘王道為軸,雜家為輔’的政策,對秦國來說,也算是變法,可他卻實實在在造成了秦國第一次法治危機,與太后前朝后宮連成一氣,導致后宮亂政,險些危害到了大王性命。若非大王果敢勇武超出常人,恐怕秦國已是一片大亂。” 終于將話題引到此處,扶蘇收起臉上溫和的笑容,眼中露出鋒利的光芒,逼問道:“一句與一百句并無區別,長史既然敢言呂不韋之錯,那么——父王呢?!” 對上扶蘇的眼神,李斯渾身僵硬,發現自己竟然沒有絲毫抵抗的能力。 片刻之后,扶蘇卻收起銳利的眼神,恢復笑臉再問:“請長史教導。” 李斯搖頭苦笑:“長公子繼承大王英武,李斯之前看輕長公子了。” 扶蘇斂眉淺笑,語調輕柔的說:“長史客氣,是扶蘇借年齡之便故意挖坑給長史跳。” 李斯擺擺手,顯得脾氣極好:“挖了坑,跳不跳也要看人的。李斯愿賭服輸,是我棋差長公子一招。” 扶蘇向李斯行了一禮,鄭重的說:“請長史為我講解。” 李斯嘆息一聲,聲音恢復平靜:“大王親政之后,迅速鎮壓呂不韋并太后等人,將其排除權力中心,重開變法之路。一則恢復秦法常態;二則整頓吏治,肅清內廷;三則富民強軍,將鼓勵耕戰的律法調整得更為完備,一舉凝聚了秦國上下。眼前韓國之亡,正是大王正確的明證。” 說到此處,李斯臉上突兀的笑了一下,再次搖頭嘆息:“臣又鉆進長公子的圈套之中了。” 不等扶蘇反駁,李斯已經面無表情的說:“韓非學識比之臣有過之而無不及,臣能夠看清楚的一切,他確實能夠看明白,可正因為明白,他只能走到眼前這一步——他是韓國的非公子!” “既然身為王族公子,他如何能夠像我等寒門布衣說走就走,想選擇哪一國效力就為哪一國效力呢?”李斯聲音變得極為低沉,甚至有些含混不清,但扶蘇能夠從他臉上輕而易舉的看出惋惜之情。 李斯抬手在自己發髻抹了一把,神色黯然:“他將全部《韓非子書》獻給大王,臣就知道韓非有躬行新法家的豪情壯志,可此事無論如何不該由他這等身份之人做……” “所以,韓子便如現在這般故意惹得父王大怒,將他收押在獄中。”扶蘇說出的話沒有絲毫遲疑,這個想法顯然已經在他心底思考已久。 李斯面上神色更顯苦澀,他黯然的點點頭:“韓非不愿意韓國社稷毀于自己手中,也不愿新法家淹沒在歷史之中,只能進退維谷。天命難為啊!” 李斯強自露出笑容,看向扶蘇溫和的說:“長公子愿意給韓非一個結局,實乃仁善。” 扶蘇閉上眼,平靜的說:“韓子大才,不該眼睜睜在天下最骯臟齷齪的地方看著韓國社稷消亡,能夠讓他在社稷毀滅前死亡才是對他最大的恩賜。” “看來公子心意已決。”李斯直視扶蘇。 沒想到扶蘇對著李斯的神色竟然露出青澀的笑容,輕聲道:“是長史心意已決,扶蘇不過是隨長史走一趟云中大獄,漲漲見識罷了。” 李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 兩人相攜下了馬車進入云中大獄,大獄中陰森幽暗,唯獨深處一間牢房竟然燃著一盞孤燈,燈油似乎有股幽香,驅散了監牢之中濕冷腐爛的氣味。 扶蘇鼻尖輕輕抖動,心道這燈油是高奴天然猛火油,我想的不錯,父王真的對是否殺韓非猶豫不決。 一名青年男子獨坐于案前雙眸緊閉,顴骨高凸,嘴唇開裂,寬大的長袍突兀的懸掛在肩上,更顯得形銷骨立。 李斯見他如此,忍不住低喃一聲“師弟”,霎時眼眶發紅,掩面背過身去,對扶蘇丟下一句“長公子容臣暫退”,隨即,腳步凌亂的匆匆離去。 “大廈將傾也,一木維艱。大道孤憤也,說治者難。吾道長存也,夫復何言!故國將亡也,心何以堪?”扶蘇站在監牢之中,開口輕聲誦讀著《孤憤》,聲音平淡透出一股漫不經心的同情。 韓非猛然睜開雙眸,直直看向扶蘇,神色蒼涼卻并未如同扶蘇預想的一般出聲打斷自己背誦。 “韓國……亡敗了?”低啞的聲音從韓非口中吐出,雖然是疑問的語氣,眼神卻分明透出已經確定了結果。 “父王視韓子如知己,而韓子心中有韓國無我大秦。對我大秦而言,韓子便如心腹大患。”扶蘇撤去臉上的笑容,修長的劍眉瞬間讓眼神帶出刀鋒般銳利的痕跡,令人心弦震顫。 韓非盯著扶蘇面上的表情沉默片刻,忽然仰天大笑:“秦王政有子如此,六國便再無復國的機會了!有子如此,夫復何求!” 扶蘇從袖中拿出一方精雕細琢的漆盒,放在桌案上,完全不理韓非的反應,平靜道:“韓子既然已經做出選擇,請趁早去吧。” 大笑漸漸停下,韓非的聲音已然變得有氣無力,他繃著臉說:“韓非茍活至今日只為了親耳聽到戰事結局,知道我韓國終于不敵于秦,徹底了卻韓非的念想。長公子不必急切,韓非不會讓自己的性命臟了任何一個人的手,我已絕食多日,今日……今日終于大限到了……” 扶蘇俯身收回漆盒,安靜的看著韓非重新合上眼睛,沒了氣息。 韓非嘴角分明帶著一抹解脫的嘆息。 扶蘇站在原地沉默許久,去而復返的李斯面露哀慟之色,低聲道:“他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