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有心事的時候她喜歡去石頭山,那兒安靜,但此時天黑她怕蛇蟲出沒,遂繼續沿著山坡往上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鉛鋅礦的臨時辦公室。 鉛鋅礦辦公大樓尚在施工,為了便于前期辦公,工人在大樓旁邊臨時搭建了三間類似售樓中心的簡易平房,權當臨時辦公室。 辦公室經簡單裝修,又買了部分辦公家私,布置起來倒也煥然一新。除了蘇正則寬敞的獨立辦公室,裴櫻和歐陽菲各分得一個辦公位,說是辦公位,因人員未到位,這辦公室倒成了她和菲菲的天下。 這么晚了,里面竟然亮著燈,她心內訝異,以為菲菲在里面,推門進去。 燈火通明的辦公室內,她的位置上坐著的卻是面色陰沉的蘇正則。 看他神色,不知又是什么事惹得這閻王發飆,目光漸漸被桌面上一疊熟悉的資料吸引,雪白的a4紙上寫著宋體字《體外受精與胚胎移植知情同意書》,上面還放著一本假的結婚證。 她三步并作兩步上前囫圇抱開資料:“你怎么又亂翻我東西?” 蘇正則面色平靜下來,眼神幽深難解,帶點研究,莫名盯著她不放。 這些資料是裴櫻前幾天跟申華梅去醫院帶回來的,醫院要求做試管嬰兒必須攜帶三證并簽署《知情同意書》,康東明已找人做了他倆的假結婚證,這份同意書也已經簽過字,獨差她的。康東明檢查過后把知情書給了她,她沒簽,連同那個假結婚證一起帶了回來。藏在家里怕被舅舅發現,這臨時辦公室一經啟用,她就將東西搬了過來,卻沒想到被蘇正則翻了出來。 裴櫻慌忙將資料塞到資料柜里關上門。 蘇正則陰測測的聲音從她背后傳來:“你想好了?” “什么想好了?”裴櫻裝傻。 “幫那個五十歲的老頭生個兒子?” 蘇正則說話向來不中聽,若是從前,裴櫻大可理直氣壯不準他多管閑事,但蘇正則才幫了她一個大忙,不知為何她突然有些氣短,還有些害怕,悶著頭不敢說話。 蘇正則卻突然怒喝一聲:“說話。” 裴櫻的眼眶瞬時有些發酸,她甚少覺得委屈,只因無人心疼,但此刻卻突然委屈起來,雖然她也不知道這份委屈從哪兒來,她意識到后便把情緒小心藏起來,仍舊不說話。 蘇正則道:“那個小兒麻痹沒能力,所以就讓你替公爹生兒子,生出來的孩子還姓康,這算盤打得可真響。” 這些事情,蘇正則一直都知道,從前不說,還以為他明白自己的處境不愿讓她難堪,此時他這么毫不留情地掀開她的身上唯一一塊遮羞布,讓她適才那份委屈頓時在光天化日暴曬之下化成灰燼,像是突然失了剛得的希望。 蘇正則繼續道:“你有個親姑姑,在省里開著建筑公司,雖算不上萬貫家財,但小小個尿毒癥還是治得起的;你還有個隨時準備為你赴湯蹈火的顧懷恩;這些人你都不去求,你偏偏要去給一個農村老頭生兒子,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櫻悶頭不語。 蘇正則疑道:“你想讓關心你的人難過,讓顧懷恩心痛,讓你姑姑內疚?讓得知真相的張醫師覺得自己在茍且偷生?” 說到張醫師,裴櫻終于有了反應:“不是的。” “那你告訴我,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和顧懷恩怎么了?還有你姑姑,她們來接你,你為什么不肯見面?” 裴櫻垂眸不語。 蘇正則了解她,此人及其倔強,且剛毅頑強,打定主意不肯說的事,沒那么容易開口。 蘇正則冷笑著摔下一句:“你真是無可救藥!”便往門口走去。 還未至門口,袖子被人抓住,裴櫻在他身后仰起臉可憐兮兮地央求: “你不要和我舅舅說!” 蘇正則猛地甩開她摔門而去,那聲響震得整座房子都在嗡嗡響。 裴櫻難過地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不一會兒,她無奈地又把那些資料從公用資料柜里取出來鎖回自己抽屜。 想是方才蘇正則動過自己的位置,那辦公桌一直搖晃。這桌子買來的時候,因搬運桌腳曾被磕碰過,安裝好后一直不穩,找人修過幾回,總是不盡人意。裴櫻踢走那墊腳的東西,四處找了找,順手cao起桌上一本雜志搬開桌腳塞進去,桌子穩穩當當,剛剛好。 收拾完,正準備走人,歐陽菲在門口探頭:“咦,怎么是你啊,剛剛聽村長說蘇正則來了,你看見他了沒?” 裴櫻道:“他已經走了。” 歐陽菲失望地說:“怎么走得那么快,我本來還想表揚他一下的,”說著她坐沙發上親昵地問道,“怎樣,今天的事,你感謝他了沒?” 裴櫻不怎么想說話,面目有些蕭索。 她就是這樣,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總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高興也是這樣,不高興也是這樣,歐陽菲由得她。正想找點話題,卻望見了裴櫻辦公桌底下露出一個角的雜志。 雜志顏色炫麗,紙張簇新,便是墊在桌腳也很容易引人注意。 歐陽菲去抽那雜志,全彩的銅版紙頂刊上的《時尚先生》露出來,菲菲心里一喜:“喲,時尚先生,還是最新一期的,沒想到窮鄉僻壤的,還有人看這種雜志。” 菲菲用力抽出那本雜志,辦公桌頓時又搖晃起來,歐陽菲不管它,一雙眼睛緊盯封面:“這不是蘇正則嗎?” 雜志封面人物赫然正是蘇正則,那上面的蘇正則剃著短短的板寸,一件t恤領子拉到胸口下,露出鎖骨和結實的胸肌,眼神壞壞的,有些陽剛性感,笑容里帶點孩子氣的匪氣。 旁邊還配著碩大的采訪標題《睥睨天下,顛倒眾生——蘇正則和他的礦產王國》。 歐陽菲若獲至寶,忙按封面上寫的頁碼翻到蘇正則的采訪文章,看兩眼開始格格笑,指著書上一段文字對裴櫻樂不可支:“你看他,追女孩子的絕招就是,‘第一堅持;第二,不要臉;第三,堅持不要臉,就成功了’,真逗!”歐陽菲舍不得看完,把雜志收起來問裴櫻:“這雜志是你買的啊?” 這種雜志,紙張考究、裝幀精美,好幾十塊一本,她在市報刊亭見到過,裴櫻就算喜歡看也舍不得買,更何況她從來不看。大概是蘇正則拿過來的吧,不過,誰會沒事拿著有自己采訪文章的雜志四處扔呢? 別人不可能,蘇正則可說不準! 不過他為什么要把這本雜志帶來放在裴櫻的桌上? 歐陽菲可顧不得追本溯源,無主之書正中下懷,便毫不猶豫地笑納了。 此后好幾天不曾見到蘇正則,試管嬰兒的事他也沒有宣揚出去。裴櫻明明松了一口氣,可心里卻又淡淡的失落,她想不明白那失落從何而來,便再不敢去深究。 只是,隨著再次去醫院檢查的日期臨近,早已說服自己認命的心卻愈加躁動不安,像是頭被人按進水盆里,雖然暫時沒有窒息的危險,可是自己也掙脫不了這水盆。 這日,她帶舅舅透析回來,見鎮上田干事領著陳巍滿村子轉,逢人就問有沒有見過蘇正則。陳巍很少來水頭鎮,每次來多半是同蘇正則家中私事相關,不知他家里又出了什么事。 裴櫻與陳巍不熟,不好意思直接上前打聽,挨挨擠擠跟著他到了村委活動室。 活動室內,王萬才在泡茶。 田干事招待陳巍坐下:“您先不要著急!” 王萬才將茶端來,道:“礦上,辦公室,村里,我都讓人找遍了了。都說沒見過他,也沒看見他的車子,他會不會在鎮上?” 陳巍嘆氣道:“他沒開車出來。電話也打不通,不知道到底去了哪里。” 王萬才道:“究竟是發生了什么事?” 陳巍道:“醫院給他爺爺下了病危通知書,省里讓我來接他回去,他就不見了。” 田干事小心試探道:“是不是因為訂婚的事情,上次我聽市領導說起過,說他在省里是逃婚出來的,和家里鬧得有些不愉快?” 陳巍搖搖頭:“最近不知道他最近怎么了,和老爺子水火不容。正則從小由爺爺養大,就這么一個親人,要是連最后一面都見不上,我真怕他受不了打擊。” 田干事道:“那有沒有可能他已經回省城了呢?” 陳巍微一沉吟,思考著田干事話的可能性。 王萬才建議道:“您看,不如這樣,您先回鎮上,我這邊也幫您留意著,一旦發現他,馬上讓他去找你。” 田干事也十分贊成。 陳巍長嘆一聲:“好吧,也只能這樣了。” 晚上小浩洗漱完也不上床睡覺,猶猶豫豫地跟裴櫻說:“姑姑,我今天下午好像看見蘇叔叔了。” “你在哪兒看見的?” “我在石頭山上,看見他好像往林子里去了。” 裴櫻氣急道:“那你怎么不早說?” “我也不是很確定,我好像看見他了,我還叫了他幾聲,他都不理我,我以為我認錯人了不敢說。我剛剛仔細想了想,那人就是他沒錯。” 裴櫻立刻便想去商店給陳巍打電話,但是走到門口才想起來自己壓根沒有陳巍的電話號碼,歐陽菲那兒倒是有,可恰逢周末,歐陽菲已經回市里探親,明天才回。 上牛村后的密林原屬西南原始山脈的分支,里面古木參天,遮天避日,外地人進去很容易迷路。蘇正則這么晚還不回來,很可能是迷了路,但這個時間,連二胖家都睡了,王萬才年紀又那么大,也找不到人求助。 她考慮了會,換了件衣服,帶上手電筒和雨傘對小浩說:“我先去看看,你別告訴爺爺,如果我很晚沒回來,你就去找村長。” 裴櫻舉著手電,沿著羊腸小道慢慢走著,邊走邊喊蘇正則的名字。 夜晚的山谷,峰巒巍峨,密林黝黑,空無一人,只有山風偶爾回應。但是越往里走,越覺得黑沉沉的山巒里總像埋伏著什么怪物,偶爾山風呼嘯,讓人不寒而栗。 裴櫻終于有些害怕,正打算折返,突然“劈叉”一聲,一道閃電如白光一樣劈下來,照亮了整片山脈。裴櫻望見半山腰上守林人棚屋門口隱約有個人影閃動,一見她便立刻退回了門內。 接著“轟隆”一聲,一個巨雷在頭頂炸開,大塊大塊的雨滴便開始砸下來,雨幕越下越大,密密匝匝,砸在裴櫻那弱不禁風的傘上像小炸雷一個一個爆開來,裴櫻馬上濕透了。 這樣漆黑的深夜,山中空無一人,裴櫻竟也顧不上害怕,大喊幾句蘇正則,未得到回應,還擔心他出了意外,毫不猶豫舉著傘往坡上爬。 森林稠密,大樹一棵挨著一棵,腳下沉積著厚厚的腐葉,一腳踩上去腐汁爆涌,極易打滑,裴櫻那把傘更是早被樹枝高掛起來。 棚屋內避雨的蘇正則早就看見打著手電四處尋他的裴櫻,他在這山中扭傷腳,無人幫助半夜三更根本下不了山,但此刻,他卻突然對密林中那道微弱的手電光芒生出一股恨意。他聽見裴櫻喊他,也不回應,一臉陰狠地靠在門框上冷眼望著漆黑的雨幕,靜等她離開。 突然又是“劈叉”一道閃電,隨后又是一聲轟隆雷聲,震得人心都在發顫,山腰上密林中隱約能看見手電光芒滾落樹叢,不一會兒那束光芒又往上而來,蘇正則冷笑一聲。 裴櫻不斷在森林中滑倒,手臂衣服都被刮爛了,卻異常堅韌,跌倒了就爬起來,不知摔了多少跟頭,慢慢的,她的呼喚聲伴隨著那縷微弱的手電光芒慢慢由遠而近。 在這雄壯威嚴的大山里,裴櫻單薄的身子被襯托得格外弱小,大雨兇猛,山風肆虐,她就像被侵蝕的花,被雨水淋得東倒西歪,還是竭力扶正自己繼續往上爬。 蘇正則傍晚在山里迷路,見過好幾棵被雷劈死的樹,她好歹在這里住了這么久,這樣的雷雨中她是想找死么?念頭剛轉完,蘇正又冷笑,誰讓她自討苦吃,這樣想著心里竟然還有一絲痛快。 裴櫻一路摸爬滾打,終于找到棚屋,走到門口也不見他應一聲,迫不及待上前查看。 屋內蘇正則不僅毫發無傷,因下雨前就進了棚屋避雨,身上衣服更是一絲水痕也無,比眼前狼狽萬狀的裴櫻要游刃有余得多。 蘇正則好端端的,她明明應是松口氣,眼里卻頓時酸澀無比:“蘇正則,你既然沒事,我喊了你那么多聲,你為什么不答我一句?” 蘇正則面似寒霜,語氣森冷:“又不是我讓你來找我的。” 裴櫻被雨淋得昏頭轉向,喊得嗓子都啞了,心急如焚,卻換來他這么不領情的一句。她心里有些酸楚,喉嚨里面毛毛的,眼淚翻涌,顫著聲道:“你不答我,我還以為你出了什么事!” 蘇正則陰沉著臉譏諷道:“我又不是你的誰,用不著對我這么好!” 裴櫻眼眶里打了好幾圈的淚珠終于掉下來,她卻不當一回事地隨手擦掉,聲音復歸平靜:“走吧,我帶你下山。” “你自己走吧,我不用你管。” 裴櫻氣急:“這深更半夜的,你待在這里做什么,陳巍說醫院給你爺爺下了病危通知單,叫你馬上回省里。” “你急什么,又不是你爺爺病危。” “你不要跟個小孩子似的。” 蘇正則臉上閃過一絲少見的狠戾:“叫你滾,沒聽見嗎?” ☆、第22章 我不會再對你做什么 裴櫻不知道他是吃錯了什么藥,有些人拼命挽救生命,有些人卻毫不珍惜,也來了氣:“你知不知道你爺爺快要死了,你再不走,連他最后一面都見不到了。”說著不管三七二十一去拽他,蘇正則一甩手,將她摜到墻角,撞得她肩膀生疼,眼淚立刻就涌了上來,他見了,臉上卻是一副從未見過的陰鷙,惡毒道:“不用你假惺惺裝好人,給我滾。” 裴櫻本要同他理論,眼角余光仿似望見什么,轉頭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只覺渾身血液都涼了。 雨漸漸收了,棚屋對面的灌木里趴著一只落魄的野獸,兩只眼睛燈籠一樣發著光,望著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