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節
米摯:…… 李彥等原本是放手讓顏神佑去對扛的,如果扛不住了,他們再出手。顏神佑現在還不退的,她退了,大家就少一與舊族對抗的助力。此時一擁而上,將王氏貶得一文不值,丁號還將米摯給捎帶上了:“米公連奉兩本,我等皆不如情。難得這兩本皆是狗屁不通,丞相就是這么做事的么?” 米摯臉脹得通紅:“縱王蕓之事,我不知道,難道章垣說的,就沒有道理嗎?” 顏淵之大哭:“圣人,二哥,有人欺負你兄弟呀!”將個無賴王爺的角色扮演得入骨三分。 顏肅之一拍桌子:“都不要吵了!為個稀里糊涂的賤人,政事堂吵成一鍋粥,成何體統?四郎,不要哭啦,你哥還沒死呢。擬旨!王蕓無知,竟將國家公器,私相授受,讓與附逆之人,其忘恩負義之舉,真是駭人聽聞。著,奪其爵,收回所賜田宅。” 霍亥得顏神佑好大一個臺階,再想如果讓舊族所議之事都行了,他還不如眼下自在——眼下這個國家,也沒什么不好。順勢又補了一刀:“王氏之族,寧負朝廷、不顧大義,也要讓附逆反賊逍遙自在,真是其樂融融。想來是不介紹白養一個王蕓的。” 米摯:…… ———————————————————————————————— 散會后,顏肅之將自家人留下來開小會。先問一直裝壁花的六郎:“依你怎么著?” 六郎道:“阿爹不是已經處置妥當了么?” 顏肅之將眼一橫,六郎馬上乖乖地道:“有些人不甘心。” 這才象話! 顏肅之對顏淵之道:“四郎,不要哭啦,擦擦臉唄。跟那些東西治的什么氣?” 顏淵之哭完了,也覺得不好意思,默默洗臉,默默窩在一邊種蘑菇。 顏孝之道:“我看是有些舊族心中不服。什么人倫宗法,什么藏富于民,不過是借口罷了。他們想的,怕是要借此干預朝政。” 顏神佑心道,這位伯父當年是最欽慕士人的,在臨安的時候,為了舊族還跟阿爹吵過架來的。事到如今,果然是立場決定思想。 顏肅之已經將話頭指向她了:“祖宗,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吭個聲兒,行不?” 顏神佑繃不住,笑了:“咱們家祖宗現在埋哪兒都還不知道呢,您別這么叫,我冷。” 六郎以拳掩口,咳嗽兩聲,給顏神佑使著眼色。 顏神佑道:“世家,世卿世祿而已。” 顏孝之嘆道:“所以急了。瞧不慣旁人也要世卿世祿,自己卻要變成……”道理一旦說破了,以前的那些個高大上就瞬間顯得沒有意思了。顏孝之也有些蔫蔫的。 顏神佑道:“不止是急官兒,還要急錢。無論章垣本心如何,都道破關竅了。除開請太子議政還有幾分道理之外,其余兩樣,說破了,就兩條兒:一、要奪權,二、要奪錢。等到錢財權勢者落到他們的手里……還有咱們什么事兒?頭一個要死的是我,剩下的要當傀儡的,就是你們。”說著,一攤手。 顏肅之臉上籠上了一層黑氣,殿內人人肅穆。 顏肅之咬牙道:“除此而外,還有禮法。人人都要拿禮法說事,卻不知道百年前的禮法,與五百年前的不一樣,五百年前的,與千年前的更不相同了,”他年輕時也是個學霸,經史隨手拈來,“上古之時,唯才是舉、唯德是舉、不拘一降,以定國安邦為要。近世竟然只看父祖之爵祿,不論德不論才,真是奇也怪哉!我當克己而復禮,復上古之禮。” 顏神佑笑了,今人智慧,如何能小窺呢?混到了金字塔頂尖兒上的人,會看不出控制思想的重要性?又感嘆,嫘祖養蠶,九天玄女還是黃帝的軍事老師呢,到了后來就只會歌頌貞女節婦了。簡直不能忍! 六郎受到了啟發,又想起一事來:“太學與國子監正在籌建,先前又是授田是授官,還要平叛,竟將此事給忘了。我記得昔年在昂州的時候,阿姐曾建言重新勘刻石經來的?如今天下初定,李、霍等碩儒俱在,何不再續前議?” 顏孝之道:“只怕一時半會兒的來不及勘定那么多的經史,與其讓他們胡亂讀,還不如不讀呢。” 顏肅之道:“先將在昂州定的那一本拿來讓他們背熟了,其余的依次勘定。” 真是不枉當初累得像條狗啊!種子已經種下了,是到了開花結果的時候了。顏神佑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討論得熱烈,也不插話,只想著鹽政的事兒。奉還鹽政是勢在必行的,只是時期還要考慮呢。現在交了,朝廷上下思想還沒扭轉過來,拿著鹽利跟她作對,她哭都來不及。 這樣太阿倒持的事情,是打死她都不能做的。 出神沒多會兒,事情已經議完了,顏肅之將她與六郎都加到了“重定石經”小組里。見她一直不說話,還當她受到了什么打擊,特意留下來開導她:“咱們家不做過河拆橋的事兒。阿爹給你寫包票,好不好?” 顏神佑笑道:“信不過您,我還信得過誰呀?”要是發現您老不可信,我早扶著山璞去打天下了好不好?哪怕困難一點,可能要割據南方幾十年,也比被過河拆橋了強,對不對? 后面這話,卻不是不能明說的,只好胡亂找了一個理由:“我在想,竇馳知不知情?姑媽快要生了,可不好讓她著急的。” 顏肅之摸摸下巴:“我去與娘娘說,接了你姑媽到宮里來照看小住。” 顏神佑道:“也好,那我先回去了,我近來在想一件大事,事若成了,給阿爹做壽禮。” 顏肅之樂了:“那我等著了。” ———————————————————————————————— 大明宮里,一家團結和睦。太尉府上,卻是愁云慘霧。 自從楚攸事發,楚豐就閉門謝客了。虧得應對得宜,楚家算是保下了。只是元氣大傷,又與霍家有了嫌隙。楚源奔回請罪,顏肅之安撫他良久,依舊命他做冀州刺史去了。楚豐心下少安,更加不去惹事。旬日往宮里去見一見楚氏,退而歸家,專意教育孫子們,再出一個楚攸式的人物,可就誰的面子都不管用了。 楚攸幼子的婚事,楚豐打算過兩年,等事情冷一冷,再說。先讓他去守孝。 好容易過了兩天清閑日子,不用在火上烤上,米摯又來了。楚豐退居家中,不再過問朝中事,有些事情是楚氏有意無意透露,更多的是米摯不避嫌地跑來請教。米摯資質有限,這一點楚豐是知道的。念在兩家的交情上,楚豐也不吝于給他一些指點。 往日都還配合得不錯,今天楚豐卻險些被米摯給蠢哭了。咽下一口老血,楚攸道:“這些事情,你又何必去管?朝廷之勢,你又不是不知。” “閉口不言,我豈不成了土偶木梗?還做這個丞相做什么?” 你本來就是湊數的,楚豐默默地想。誠懇地給了米摯一個衷心的建議:“既然不知道閉嘴,又看朝廷諸事不順眼,你不如請辭。”免得這丞相再做下去,不知道哪一天你就要被人給做掉了。 米摯氣了個半死:“太尉何出此言?!” 話不投機,米摯還覺得楚豐不對哩。臨走之前,用一種恨其不爭的語氣對楚豐道:“太尉銳氣已失,是被嚇破了膽了么?我卻是不能眼見朝廷失序而不管的!我必要上書!” 【那你這個丞相也要當到頭了。】楚豐坐在坐榻上,并不起身,目送米摯離開。米摯出了門,繞一個彎兒,不見了,楚豐就盯著桌上殘茶發呆。楚豐苦笑,他心里也明白,這根本不是聰明還是愚蠢的問題。而是……立場問題。 那么,自己的立場呢? 楚豐將自己關到書房里,活似個閉親結丹的老神仙。半個月后,破關而出,一推門:“從今天起,不許放一個人進府!家里人也不許出去!”風暴,就要來了。如果沒有經過楚攸之事,楚豐說不定就真的成了舊族的首領,出謀劃策,一爭長短。現在想來,真是多虧了楚攸這個孽子,當頭一棒,讓楚豐看清了形勢。 顏肅之也不算是忘恩負義之輩,對舊族還存有敬意,也愿意用舊族。可是,如果舊族再不知天高地厚,想要恢復昔日把持朝政的榮光,那就是作死了。反過來想,顏肅之既然是有良心的人,自然會講究一個“買賣公平”,顏神佑等人出了力,顏肅之就不會容忍別人隨便拿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讓親生女兒落下“出力種田,做出來的飯喂了欺負她的人”的凄涼境地。 楚豐眼神越發地深沉了起來,給楚源去了一封信,勒令他不許參與舊族之事,只管安心做官。已署了名字,吹一吹墨,忽地大悟:臥槽!舊族真是找死了啊!你有本事,做出事情來,于國有益,皇帝怎么會不用你?舊族起家之時,哪家不得出幾代實干的棟梁?現在呢?做事又不肯做,還要擺架子,要壓人一頭。 本末倒置! 顧不得信已經寫完,楚豐又匆匆寫了一張字紙,寫得太急,字跡都潦草得要飛了起來! 寫完了,檢查一下再無疏漏了,楚豐這才將信裝起,命人連夜給楚源送過去。自己更決心召集楚氏子弟,認真讀書,拋開浮華姓氏,一定要務實才好!既然想明白了,就沒有不表白的道理。第二天,楚豐便去求見楚氏,將自己所悟給說了出來。 楚氏終于對他露出了一個真誠的笑臉:“你終于想明白了。” 楚豐連說慚愧。 楚氏的興致卻很高,留他說了半天的話,直到顏肅之過來給她請安。楚氏又代為關說,顏肅之聽了,感慨萬千:“阿舅知我!”顛三倒四地說著自己的計劃。 楚豐仔細聽了,認真品了他話中之意,知道自己所猜不差,也放下心來。一直壓抑的心情,直到此時才變得輕松——只要摸對了脈,家族復興就不是夢想。 ———————————————————————————————— 楚豐無事一身輕,竇馳卻快要嚇瘋了——老婆被接到宮里去了。 王蕓被奪爵發還她叔父家,現在生死不知。章垣的奏本如泥牛入海,也沒個回信。章垣還不死心,還要再上書。這一回只得了顏肅之三個字:知道了。 竇馳一頭的汗,就怕得罪了顏肅之。 竇駟見不得他這個樣子,問道:“你急的什么呀?” 竇馳哭喪著臉道:“阿兄不曉得,我就要大禍臨頭了!”跟顏氏結婚快一年了,他算是看明白了,在顏家,有兩個人是萬萬不能惹的,一個是太后楚氏,一個就是齊國公主。這兩個女人地位特殊,全是憑著她們自己的本事。就是說,惹了她們,你就等死吧,什么迂回求情都不管用,她們心智堅定,很難動搖。像顏肅之,雖然是皇帝,但是能說服他的人一大把,六郎雖然是太子,能搞定他的人也很多。 章垣這回,就得罪了這其中的一個人。 章垣……是他帶來的! ☆、293·唐儀的哲學 舉薦制就有這么一條不好,你舉薦的人,一旦犯了什么事兒,順藤摸瓜,就容易扯到你身上。 由你舉薦的人,他平步青云了,你還是他的舊日恩主,你有什么事兒,他要不施以援手,那是他不對,要被人戳脊梁骨。他有好事兒,你與有榮焉。同理,他要犯了事兒,是你識人不明,保不齊就要吃瓜落。 竇馳更倒霉,算是舉薦了章垣兩回。頭一回是在舊京敘職的時候,見他罵顏平之罵得痛快,舉他出仕,帶走做了屬官。第二回是南逃,想帶他投石問路——畢竟也是竇馳帶過來的。 竇駟對章垣已經沒什么印象了,未經大亂之前,似竇氏這樣的人家,雖然不算頂尖兒的豪門,經手舉薦出去的人沒一百也有八十,哪里有功夫一一記牽弟弟舉薦了誰? 等聽到竇馳哭喪著臉兒說:“章垣這個死人,是我引薦的……” 竇駟也有點著慌了。 他弟續弦續了個長公主,說實話,也滿意也不滿意。滿意其勢,卻又覺得有些不足。因為弟弟做了駙馬,他在靖陽“失察”的事情,對他的影響降到了最低,從這一點上來說,他是感激的。不滿意的內容就有些微妙了,實在是有些說不出口,縱然是對父母子女,也是不好吐露的。比如這位長公主有點拎不清,沒太多雍容氣度,又比如她頭前有兒子。 按制,公主子于公主死后,承襲母親之封號為侯。就是說,顏氏要是死了,她的兒子里有一個可以做靖安侯。前頭有個徐昭,正經八百的元配駙馬的兒子,還已經成年了,早早跟著舅舅鞍前馬后。爵位必然要落到他的頭上了,縱然徐昭早亡,徐昭還有個弟弟呢。 即使得到的再少,親媽也是太后唯一的女兒,縱不得爵,照顧也是少不了的。前提是:孩子爹別惹皇帝生氣!皇家翻臉不認人的本事要說第二,世間無人敢認第一了。竇馳引來了個章垣添堵,這事兒辦得委實不妙! 面兒上看來,舊族是一體清貴,肚里對于利益得失的計較,并不比凡人少。不過是積數百年之造化,吃相斯文一些罷了。 就像此刻,章垣這一本奏章上去,米摯就順水推舟,拿著禮法人倫做幌子,要逼退昂州元老系,更奪一些資源與同好。 竇駟的心神不穩了起來,見識過顏神佑與六郎的霹靂手段之后,他那點抗爭之心早就掐熄了。忙對弟弟說:“你先不要慌,越慌越會出錯兒,我且問你,章垣的事兒,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竇馳一頭汗:“我要是知道就不會讓他上書了。” “你管得住他?” 竇馳一噎,攔不住,真攔不住。 竇駟道:“那不結了么?你又不是章垣他爹,管他那么多做什么?他總不敢找上公主府的吧?找上了你也甭理他!別沾上這件事情,”一個哆嗦,“他們斗不過的。你總歸是駙馬,章垣是你在前朝時候舉薦的,你又不曾保舉他做大周的官兒!” 竇馳被哥哥一安撫,從此閉門,不參與舊族的事情。 他不參與,別人偏要拖他下水,章垣便是其中之一。章垣嘗過名氣的甜頭,不好說對與不對,照當下的觀點來看,他說的好像都是對的。舊族已經給他加了一個“賢者”的名頭,將他抬得高高的。 只可惜,這些虛名如今當不得飯吃,朝廷不認可他,并不曾升了他的官兒,他的仕途依舊坎坷。章垣卻渾不在意,官好升,名難得,有名不愁無官做。他的想法不能說錯,往前數上二十年,還是可以的。可惜,現在世道變了。 竇馳連見都沒見他,帖子是收下了,卻一句回話也沒有。弄得章垣對這位舊上司生出幾分輕視來:做了皇家女婿便這般膽小! 竇馳還就真個膽小了,見天兒往宮里去瞧老婆。楚氏見他殷勤,也給他好臉兒。顏氏在宮里,就住在興慶宮,顏肅之日日往興慶宮去見太后,時常能跟竇馳見面。雖然覺得竇馳有些奇葩,當初能狠下心來南逃當向導,現在窩那兒一點意見也沒有——顏肅之不知道,這是給他一雙兒女嚇的。 到底合作的態度是比較明顯的。 顏肅之一琢磨,又發現吏部左侍郎這個位子空了——原左侍郎謀反,尸身都涼得透透的了。在興慶宮里見著竇馳沒幾回,就讓他去做吏部左侍郎去了。政事堂里倒沒有什么反對的意見,丞相雖然有提出反對意見的權利,通常情況下卻不會多用。 竇馳也算是一個比較合適的提替人選了,新貴們認為他識趣又是駙馬,舊族覺得他出身不錯。竇馳就這么稀里糊涂地做上了吏部左侍郎,給甘老先生做助手去了。甘老頭兒上了年紀,眼瞅要退休,將來這個吏部尚書由誰來頂上,真是耐人尋味。 竇馳又成了個香餑餑,米摯等人連番請他。竇馳這便推辭不得,只得到了米家,到了一家,章垣也是米家座上賓。竇馳渾身的寒毛集體起立!上座就喝酒,一氣將自己給灌醉了,倒頭就睡。 米摯:…… 從此知道竇馳和大家不是一路人。 竇馳心里苦,越跟顏家人接觸,便越是小心。看米摯這個樣子,正是應了那五個字——無知者無畏。竇馳知道自己的名聲估計會不大好,不,不用估計,已經不好了。權衡利弊,竇馳覺得自己無虧于大節,只是不想給人當槍使,就縮一點也沒什么不好。然后繼續縮著去了。 他這么縮,自然會一些舊族看不上眼,仕林里的風評也不好。好些姻親也會勸他,竇家依然故我,漸漸與一些人產生了隔閡,卻又被另一些人所接納。比如唐儀,就覺得竇馳是個妙人兒,家里擺酒也會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