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節
顏神佑道:“江郎要是早些過來,就不用席重跑這一趟啦。” 顏靜嫻聽正事兒說完了,才插言問道:“阿姐擔心席重?”席重與女孩子們接觸得比較多,顏靜嫻也是知道的,席重又慫又軟,讓他帶隊去砍人,行么? 郁陶一直不吭聲,他與葉琛一樣,覺得被這件事兒打了臉,還沒緩過氣兒來呢。這會兒才憋出一句來:“席重有大勇。” 顏神佑道:“大勇若怯。有勇氣的人,必然不是四處撒潑的,那是蠻橫,不是勇。”顏靜嫻點頭,慢慢體會去了。 六郎道:“既然出來了,四處走走?等他們回來?” 顏神佑道:“好。” 葉琛卻道:“靖陽之事,臣竟不知,是臣失職。臣請殿下許臣返城,細察此事,再咨之地方。臣恐非靖陽一地有不遵政令之事。” 六郎道:“丞相自便,大將軍,同來?” 郁陶強笑道:“好。” 江非圍觀過周軍的軍容,進營盤還是頭一回,臉擺得很正,眼中卻透著好奇。寶寶也與他一樣,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看,趴在顏神佑懷里,還小聲地問道奇怪的問題。顏神佑也小聲給他解答,連六郎也跟著聽住了,又小聲跟郁陶討論。 當天,六郎一行人便住在營盤里,搞得城中諸人心下惴惴。他們已經聽說了兩位殿下的處置辦法,都嚇了好大一跳。沒參與其中的嘆一句“王者氣慨”,參與其中的一面罵“霸道”一面想要暫時收手、求人說情。 最好的人選當然是唐儀,可唐儀也搬營里住了。于是往蔡氏與越國夫人那里送禮救見,越國夫人推說不舒服,誰都不見。蔡氏收了他們的帖子,回話說等唐儀回來了,會跟唐儀說。 吃了一回閉門羹,方有人覺得事態嚴重了起來。忙往靖陽那里打探消息,得知席重在那里動了真格的了,只得硬著頭皮,往城外請見。 ———————————————————————————————— 此時,六郎已經在城外住了兩天了。這兩天他覺得過得很爽!天天早起,跟著士卒一起訓練,極合熱血少年的胃口。 席重回來復命的時候,他正吃午飯,早上鍛煉得用力,午飯都多吃了兩碗。聽說席重來了,他倒沒弄“吐哺”那一套,伸個筷子一指旁邊:“給席重添個座兒,還沒吃吧?一起吃。” 席重常年慫臉,經常性地讓人誤解,六郎越過他,看向他后面的校尉,見人家一臉喜色,就知道這事兒成了。至于席重的苦瓜臉,搞不好是看殺人太多,不開心了。 趁飯菜還沒端上來的功夫一問,果然。 六郎埋頭扒飯,顏神佑低頭看兒子吃飯。寶寶自己拿著個勺子,吃得很認真,還特別想用筷子,就是用不好。 用過了飯,城中人知道席重回來了,不但回來了,還帶著滿身的血氣,后面的囚車里還釘著十幾號人。囚犯們像從面缸里撈出來似的,一身的白粉兒。更讓城內舊族驚惶的是,席重并沒有將軍士全部帶回來,還留了人在靖陽那兒拆塢堡——神棍招供,是受過某些士紳的香火的,又有偽陳是散兵游勇,在周兵手里吃了虧,還往塢堡里逃跑。 前者還能說自己受了蒙蔽,后者,妥妥的天地會即視感。 城外的家被拆了,城內自然是坐不住了,不是自己家,也是叔伯兄弟表叔姨媽的家。走,趕緊走,過去求見。哪怕痛哭流涕,悔不當初,也要先把眼前這一關給過了。一路上就想抽自己個大嘴巴,真是沒想到這姐弟倆這般難纏! 人很容易被經驗所擾,走入思維的誤區。比如說,一提武將,就覺得人家是個沒文化的大老粗,首先是長得粗,其次是粗心,然后是生活不精致,再然后是神經粗頭腦簡單,最后是做事粗糙。再比如說,提到王子,就以為是個帥哥。見人年輕,就說人好糊弄。 經驗主義害死人吶! 凡事都有例外,比如武將里還有蘭陵王這樣的美人,又比如王子里還有超長待機的禿頭。 再比如顏神佑,人家長得精致,生活精致,該細心的時候特別細心,做事不按牌理出牌,偏偏能把你克得死死的。又或者如六郎,年紀是小點兒,神經病的程度是一點也不低。 這下好了,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本來人家還“年輕臉嫩”“不好意思”搞強拆的,強拆也先拆那些沒根基的人家的。現在叫人拿住了把柄,可不就一齊拆了么? 一路上,你怨我、我怨你,都說沒想到會挨這么狠的手。 到了行營,門兒都不讓進的。好說歹說,門口打了報告,才放他們進門。一進去,只見驕兵悍將目不斜視,刀槍森森泛著幽光,營前大校場上堆著好些囚車,一個里面關著一個面人兒。 求見太子,不見;求見公主,不見;太陽地下罰站了一個多時辰,才看到唐儀背著個手,蹓蹓跶跶地過來了。 有親戚在靖陽附近的余道衡忙上前與他見禮:“唐公!唐公!唐公留步!” 唐儀擺一張臉出來:“啥事兒?” 余道衡問道:“唐公,我等求見太子,不得接見,不知是何緣故?” 唐儀歪嘴斜眼看著余道衡,嘲諷全開:“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啊?你們家在靖陽那四周的人口不少呢吧?別告訴我你事先不知道靖陽的事兒啊,看人家爹媽沒過來,就欺負人家孩子沒經驗是吧?想看笑話兒是吧?想占便宜是吧?現在怎么樣啊?” 余道衡被嘲笑得吃不消了,臊得臉紅脖子粗的:“唐公這是什么話?我等閉門過日子,占了誰的便宜,又看了誰的笑話兒呢?” 唐儀湊近了,一呲牙:“還跟我犟呢?不就是覺得大周北伐,你們也算是‘起義’?覺得有功了?!要不是有這么點子‘功’,你們現在就死透了,你們知道嗎?!還爭吶!沒有大周,你們敢跟阮梅講這個道理?給你臉了,見好就收吧。” 余道衡憋氣道:“可如今……”他已經懵得說不出話來了。 他身后還站著方鐸等本地士人,顯是公推了余道衡做個代表的,見代表說不同話來了,方鐸只得自己上陣:“唐公,還請唐公救救我等,給我等指一條明路。” 唐儀還要臭顯擺一下:“現在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看看竇家,老實做事,現今如何?” 方鐸道:“他家的塢堡,也不曾拆。” 唐儀道:“好事兒少想,明路?朝廷讓做什么,就做吧!” 方鐸還是不想死心,強撐著問道:“真沒有回轉的余地了么?” 唐儀一卷袖子:“md!老子過來還沒玩著,凈給你們糊墻了!我tm跟殿下說,你們也算是有功的,才息了這雷霆之怒,沒有深究否則,你們自己說,收容前朝余孽為亂,縱容巫蠱,是個什么罪名?!”【1】說完,一抹脖子,“咔!” 余道衡勉強道:“殿下要如何?” 唐儀道:“殿下事兒多著呢,哪有功夫在這些小事兒上閑扯?你們自己也看到了,憑你智計百出,人家一力降十會。就是比腦子,你也比不過,當初那丫頭在京里,御史都沒有招架之力的,也就你們,無知者無畏。你們是真看不出來,如今大勢已不可擋,還是裝傻充愣,要死馬當活馬醫?別馬沒醫好,牛也搭了進去,房子也著了。” 余道衡道:“唐公,眼下如何?靖陽那邊的人,又怎么樣?” 唐儀道:“還能怎么樣?不交出幾條人命來,平不了這個事兒,不拆了塢堡,就等著算賬唄。交了,拆了,服了,你們還做你們的官,辦你們的差。你們的子弟還有優待,照舊進學。照著原先的籍冊,你們的田產還是你們的,你們的奴婢也還是你們的。我說得夠直白了吧?” 余道衡一臉痛苦地道:“那……那些人就不管了?” 兩邊和稀泥,唐儀的耐性終于耗盡了!怒道:“你們知道公主是怎么說的么?” 方鐸壓下了余道衡的手,問道:“不知道公主是什么章程?” “敢作就得敢死!不敢死就別作!別作得起死不起!作完了死又咬著手絹兒嚶嚶嚶,說自己委屈!我瞧不上那樣的孬種!沒得看著惡心!做跳梁小丑有意思么?可長點兒骨頭吧!”唐儀如實復述,說完了,覺得特別的痛快!早就想這么罵了! 余道衡和方鐸等人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臉上血色頓失。怔愣了許久,才垂頭喪氣地告退。 唐儀心說,你們闖完禍走了,我還得進去接著給你們糊!真該把你們跟這些妖人一塊兒放石灰里滾一滾! 將士人放到石灰里這事兒是辦不得的,唐儀也只能拿神棍、散兵出氣。 六郎此行,是有顏肅之授權的,快速地給這些人定了罪,用戰時的法律,而不是走正常的法律程序,判完了罪便將“首惡”二十余人斬于鬧市街頭。給了舊族的面子,只是拆除了塢堡,沒有將他們的家眷誅連流放,卻又沒收了一些財產。 六郎更借此事,下令偽陳境內之塢堡要全部拆除。顏神佑與他配合默契,這邊下令,那邊動手。并且懸賞,有私建塢堡者,知情告官的,經核實,獎勵帛百匹。 顏神佑便寫信給顏肅之——既然塢堡已經開始拆了,我們也去建城了。六郎處理明斷果決,頗有風范,文有葉丞相、武有大將軍,我很放心。寶寶跟著我,養得挺好的,就是唐伯父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抱著我兒子不肯撒手,被我趕走了。 ———————————————————————————————— 顏肅之接到女兒的信,讀到有趣處,直拍桌子:“好小子!干得好!”他兒子閨女處事的方式自然是顏家風范,中二得夠味道,極合顏肅之心意。 又,顏神佑給昂州寫的家書里,寶寶和小朋友們的相處情況占了很大的比重。顏神佑又抱怨寶寶總讓別人不要淘氣,顏肅之更樂了。 看到最后,又嘆氣:“什么時候能早些一家團聚呀。”把信折一折,放到信封里,命人拿到后面給姜氏和楚氏看去。想當個合格的皇帝,就得努力工作。他閨女除了家書,還上了兩份本章呢。顏肅之估計,一份大概是關于靖陽事情的正式報告,另一份就是建城的匯報,比如還要祭個神什么的。 打開第一份,猜著了,大概跟六郎說的差不多,就是借題發揮,讓舊族知道厲害,兩處達到一個平衡。照顏神佑的估計,舊族心里會不服氣,但是肯定會接受這樣的條件——大勢所趨,他們不過是在垂死掙扎,想多爭一點好處而已。 顏肅之提起朱筆,批道:說得好!打一批、拉一批,不要樹敵太多。 再看另一份,說得就更有意思了,一份奏章,卻是兩個內容,其一曰大索貌閱,其二曰輸籍定樣。【2】 大索貌閱,就是清查戶口,比一般意義上的括隱更為嚴厲。不但要核對戶口數,還要核對是否與戶口簿上的一致。 輸籍定樣,就是確定戶等。按貧富來決定征稅的標準。這也是無奈之舉了,一家人要是太窮了,你再讓他跟別人交一樣的稅,不是逼人破產么? 這兩樣都是國家征稅、征發勞役的基礎。 顏肅之顧不得時間,一疊聲地催道:“快請丞相、尚書們過來議事!將太尉也請來!”他的心里,已經取中了這份建議,請丞相們過來,乃是商議細節的。 李彥等不多時便至,看顏肅之紅光滿面的樣子,便猜是不是有什么好事發生。靖陽之事,他們事先并不知曉,只道是太子北上,做事合了皇帝的意,丞相們也覺得這樣真是極好極好的。比起父子不和,這樣父慈子孝的,也是大臣的福氣。 李彥先問:“可是太子那里有好消息傳來?” 顏肅之一怔:“啊?啊!也是。” “?” 顏肅之先說了靖陽的事情:“這些蠢蛋,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不知道老子的兒子比他們聰明嗎?” 【難道不是因為你閨女的拳頭比較粗野嗎?】這是許多人的心聲,吐槽著,還得跟顏肅之道喜,說您有這樣的兒子真是好啊!國家之福,社稷之幸。 顏肅之道:“嘿嘿,我兒子閨女都好噠!看這個!” 李彥一手接了,心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奇葩的點子了。翻開來一看,果然夠奇葩的!還要查人家長什么樣兒!再細細一看,越看越覺得可行。 傳閱之后,姜戎與楚豐神色之間就有一點異樣,兩人一眼就算出這里面的門道來了。國家對百姓的控制力增強了,舊族再不復往日之風光了。兩代國舅相顧無言,心中似悲似喜。 蔣熙反倒比他們倆平和,蔣氏受創,一時難以恢復到從前,對于塢堡什么的,反倒沒有那么執著了。只是在心里哀嘆,舊族風光的時代,過去了。這個時候,蔣熙就不免想到顏神佑,她小的時候就不覺得世家可畏,長大了,果然給舊族套上了籠頭、捆上了鞍韉。 被蔣熙認為要把舊族當牛馬使喚的那個人,現在正在搞封建迷信活動! 靖陽事畢,六郎留守,顏神佑帶著隊伍奔赴新京長安擇址之地——豐原。 建城之前,古尚書等先要實地勘探,顏神佑與顏靜嫻等人還要先把隨行的百工、官員、百姓、軍士等劃區安頓好,讓他們先建房、春耕。天氣漸熱,繼續睡帳篷也無不可。葉琛對此早有準備,也派了好些個幫手來。 安頓下隨行人員,盯著春耕結束之后,新京的建設工作,才正式開始! 頭一件事,就是祭山河之神,祭以太牢,再行占卜,卜筮得吉,才破土動工。 作者有話要說:【1】唐律里,搞巫蠱害人的,屬于十惡。 【2】這是隋代的政策哈。大索貌閱,就是一一核對你的姓名、性別、年齡、長相,確定你是不是該服役。防止冒充老人和小孩兒(這兩類人是不不用服役的,老人到了一定年齡還有優待,還會免子孫的稅和役)。 輸籍定樣,就是確定你的承受力,而決定你需要繳什么樣的稅。雖然國家會定一個正常的標準,但是事有例外,農民破產,要不做奴婢做隱戶(國家人口減少,豪強勢力增大)、要不就去當土匪做流氓(社會不安定因素)。這種情況下就會不收或者少收。有人會鉆這樣的空子,冒充貧民,就不上稅,這個也是要嚴查的。 這兩樣,都是國家增強對百姓的控制力,削弱門閥勢力的措施啦。 ps:昨天那個死幾千萬的感冒,是西班牙大流感啦。 ☆、287·又要坑人了 古尚書作為專業人士,安排的頭一件工程并不是將圖紙投在地皮上起圖,更不是取土筑墻,而是開鑿河道,引水灌溉農田。經營長安,得先讓百姓安頓下來種田才好,不然糧食都要不夠用的了。到時候,百官百姓的衣食,就能把國家財政給拖垮一半兒了。 能有這樣的老手幫忙,顏神佑的工作無疑是輕松了許多。她一開始也只想到了授田、搭建臨時居所這樣的事情,連耕牛、種子、農具都想到了,反把灌溉系統給疏忽了。她的設想里,是水陸兩路的運輸系統,將來是要開鑿運河,支持運轉的,倒沒想到河渠的灌溉作用。 見古尚書規劃得宜,顏神佑暗叫一聲僥幸,虛心向古尚書討教。反正她現在也沒有旁的事兒了,六郎被拖了來,就是來做苦工的,顏神佑可輕松了許多。古尚書不敢掉以輕心,建城沒什么,讓他提心吊膽的是顏神佑跟顏靜嫻兩個人都帶著孩子,兩家的孩子都很小,長安城還沒有建成,條件比較艱苦,萬一有個什么好歹,古尚書就地跳進正在開挖的護城河里把自己埋了都賠不起! 古尚書再三思忖,悄悄給六郎打了個報告:這里工建挺亂的,您是不是把您外甥接過去上個課什么的啊?小孩子上學,打基礎很重要的!現在擱這兒瞎混像個什么樣子呢?他在昂州,應該是擱東宮那里聽太師太傅們講課的,現在……對吧? 之所以不與顏神佑講,是覺得顏神佑的主意很難改。古尚書曾隱諱地向顏神佑提出過這個問題,顏神佑卻說:“他還是跟著我才好,多知道些民間疾苦,學些為人處事,也不是壞事。”她接納了六郎的意見,調整了對寶寶的教育策略,卻也沒有放棄讓寶寶接觸一下世間百態。總不好養出“何不食rou糜”的傻小子來吧? 古尚書絕望了,改而跟六郎溝通:你是人家舅舅,可不能眼看著孩子的學業給耽誤了呀!小時候一學歪,長大了很難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