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節
第二天一早,母女倆都不想起床了,顏神佑年輕,睡得尤熟。姜氏起身,對外擺手示意他們安靜。自己去準備一應物事,命人:“午后再喚小娘子起身,與她準備熱面湯。” 正式婚禮是在下午開始的。 顏神佑裝扮一新,還是被姜氏硬在衣裳里面套上了膝褲。姜氏等人心里,夫妻行周公之禮的時候,多遮一點肌膚,羞澀會少一點。顏神佑這個不太cj的家伙心里,卻是“全露不如半遮半掩”,被現代社會的信息爆炸給教壞了。 穿了這副行頭,顏神佑越發不自在了起來,居然很有一些正常新嫁娘的羞澀了。弄得范氏等舅母頭碰頭地掩口而笑,郁氏也與姜氏交換了個眼色。姜氏又是不舍,又是欣慰,直到吉日,不得不放女兒出門。 一切皆因禮而行,顏神佑自己沒有封號,嫁給山璞,本來應該向朝廷打申請的。這會兒兵荒馬亂的,申請一時半會兒也打不過來。便按著舊俗,以母親現在的品級禮儀出嫁。 姜氏這才覺得好過了一點,對范氏道:“看她這樣,也算有些體面了。” 范氏笑道:“好日子還在后面呢,男婚女嫁,總是好事。” 顏肅之相當地沒出息,顏神佑出門前,得先拜別父母,領訓。訓詞原是固定的,顏肅之讀書的時候學禮,倒背如流。現在卻坑爹地哭哭啼啼,好險沒能背完詞兒。楚氏在一旁忙著拿帕子試淚,沒顧得上抽他。 外面山璞迎親,親自帶著他的隊伍數百人來。 州府這里,玄衣也扎花披紅,馬隊兩列擺開,沿著街道自州府一路通向歸義侯府。天色漸暗,大紅的燈籠挑了一起來,如果有人從高度俯視,便能看到一路燈籠火把將州府到侯府的路線勾勒了出來。 顏神佑的陪嫁十分豐厚,紅妝豈止十里,從早到晚,方才出盡。 丁琳等小娘子、阿萱等自家人陪她往侯府去,又有阿婉接著。彼此皆是熟人,居然毫無離家之感。年輕人愛熱鬧,大舅子小舅子們卻不敢灌酒,顏家的生存形態里,女人比男人可怕。惹到了女人,就是親哥哥,也害怕被反整——這一天鬧洞房居然十分和諧。不過是要圍觀夫婦以合巹杯飲合歡酒而已,用的是一雙聯起來的玉瓢,圍觀群眾見了,齊齊發出一聲惋惜的長嘆。 他們今天就指望著這個開心了,喝合巹酒并非男女各執一杯,乃是一個聯杯。豈料姜氏心疼女兒,怕鬧,按了最古之古禮,用了倆瓢,還是帶柄的!這樣還哪能看到兩人不小心嘴碰嘴啊! 惋惜聲中,山璞悄一抬眼,對顏神佑露出一個笑來,顏神佑回他一笑。圍觀的閑人齊齊哄笑,有這么個場景,也算有談資啦! 正要起哄,卻聽一把嫩乎乎的聲音說:“好啦好啦,都去吃酒,客人還在前面呢。” 顏希禮一低頭,見是六郎,郁悶地道:“你這么老成做什么?” 六郎將頭一別,張開雙臂,趕小雞似的趕人!要不是他力小,要這個蠢堂哥做苦力背新娘,他才不會這么客氣哩! 女孩子們也吃吃笑著,結伴離去了。山璞輕聲道:“我去前面待客,不多時便回。我有人擋酒,你……先吃些東西,別餓著了。” 顏神佑輕輕點頭,頭上步搖輕響,聲音輕而悅耳。 ———————————————————————————————— 洞房什么的,河蟹期間大家懂的…… ———————————————————————————————— 姜氏自打顏神佑出門子,便不停問顏肅之:“這會兒該到了吧?她應該行的吧?會不會住不慣那里?” 顏肅之自己也是頭一回嫁女兒,心焦得要命,有姜氏念叨著,倒將他的心念平和了,耐著性子道:“沒事沒事,給神佑帶了兵去的呢,她吃不了虧。” 夫妻倆雞對鴨講,居然也十分和諧。等送親的人回來,姜氏抱著六郎問:“怎么啦?”一看六郎小臉都花了,還以為出了什么事情,聲便有些急。顏肅之聽了大急:“出什么事了?我去點兵!” 六郎原本很不好意思的,見他娘著急,他爹更不靠譜。也顧不上別扭了,急忙扯了顏肅之的袖子:“阿姊挺好,沒人敢鬧,我就是舍不得。” “舍不得”三個字一經道破,夫婦二人哭成豬頭,姜氏一伸手,還將六郎攬了過來,一起哭。 圍觀了整個過程的顏先生八郎君表示:“(⊙o⊙)阿姊過兩天不是就回來了嗎?以后天天見噠!” 哭作一團的三人:……你知道得太多了! 姜氏伸指戳了戳小兒子,嗔道:“偏你話多!去陪你阿婆去罷。”將八郎交給楚氏,打發顏肅之和六郎往前面待客,自己領阿萱等往后面宴堂客去。 只等著三朝回門。 ———————————————————————————————— 顏神佑的回門也很熱鬧,顏肅之把能找的人都找齊了,滿滿坐了一屋子。事與愿違的是,想擺老丈子架子的中二岳父,帶了一群熱情的大舅子小舅子豬隊友。一個賽一個的熱情,都想:可算有人接手啦/她可算嫁出去了/她有人照顧之后會過得不那么累了吧?/嫁人之后就會更穩重一點吧? 之類的。 最坑舅不過徐昭,這小子從昨天就不對勁,讓他過來為難一下新郎,他裝死。現在見到山璞,激動得一個箭步沖上,握著人家的手,飽含熱淚地說:“山郎!你可來了!要好好與阿壽過活呀!” 聽得顏神佑一身雞皮疙瘩幾乎要起來,險些沒將他踹出門外。 除了一個別扭的岳你,一個抽風的表哥,其他人皆表現出色。 顏神佑則往后面見母親、祖母等人,不知道為什么,明明離家不過幾步路,再見面時,仿佛幾世不見,都眼眶發紅。 還是郁氏說:“都在一處,你又自在,時常得回來。何必傷心?” 大家才回轉過來顏色,說些離別之后過得如何之類。顏神佑道:“都挺好。他也好,我也好,阿婉也是原本就相熟的。” 郁氏心道,小姑子也大了,也快出嫁了,忙過一回后,又省許多心事。 顏神佑又給大家分發禮物,一起閑話家常。 自此,顏神佑每日便與山璞同進同出,一起上班,一起回家。顏神佑所攜之侍婢,皆是管家一把好手,并不須顏神佑坐鎮,一切自是分明。 不日,顏靜媛與盧慎完婚。 顏肅之也到了開拔的日子了。此番便攜葉琛、山璞、盧慎、程妙源等人往荊州,余者留守。臨行,再三囑咐杜黎:“好生襄助小娘子。”引得眾人側目。 杜黎嘴里發苦,心道,得,我這是被架墻頭上去了。 ☆、212·顏肅之傷重 世上的事,有一利便有一弊,比如杜黎,受顏肅之器重,修書什么的不用做,就直接提干了。真是讓人羨慕嫉妒恨吶!自開春以來,有不少文士因昂州偏安一地,既太平又有幾個大學問家坐鎮,都往這里來。如今昂州堆了這么一群人,斯文人也要吃飯吶! 讀書人,或曰士子,要怎么謀生呢?第一選擇自然是“學而優則仕”,其次才是做與學問相關的工作,比如修書、當老師、做人家供奉的門客一類。最后,才是給人幫傭。 與杜黎同來的士子們信服他,并不覺得他被挑中有什么不好。相反,人人彈冠相慶,以為在州府里有了熟人,以后無論是受到推薦也好,又或者做其他的事情也罷,都多了一條門路。 新來的人則不同,他們與杜黎既不相熟,杜黎也沒有什么大名氣,更沒有什么有靠山的人推薦。看他的眼睛里,便有些爭強好勝的意思了。好在杜黎也有些真材實料,還能壓著一些人。可恨是因心思活絡,是以學問雖然做得不錯,卻不是無可挑剔,便常遇到問難于他的人。 現在顏肅之又來這么一出,真是讓杜黎有些頭痛了。他并不在乎這些傻貨的看法,他是沖著遠大抱負來的,走的是仕途的路子,知識夠用就行,又不要成一代宗師。 杜黎很有自知之明,這世上樣樣都精通的人,只怕還沒生下來呢。你看李彥,看似登頂,可是你們算過他們的歲數了嗎?要做到學問也好,官也做得好,五十歲以下基本是別想了!李老先生的兒子都過五十了!大點的孫子都結婚生子了,小孫女兒都跟著小娘子混成舍人了。霍亥更不用多了,積累了多少年的聲望,才能被顏肅之這么一下子聘作府佐? 由此可見,一人之精力是有限的,絕大多數人是會顧此失彼的,必然要有取舍。杜黎已經有所取舍了,但是看到這么一群逗比,拿著學者的要求去要求官員——他已經是官員了,做了舍人了好嗎?——杜黎真是無語凝噎。 顏肅之這個豬隊長還在為他拉仇恨,杜黎只好自認倒霉了。畢竟,走了仕途,那就得跟著老板走,老板器重他,他也不能太矯情了。心中雖有些苦,卻也伴著一絲得意。旋即又收回了表情。 顏肅之的話,十分耐人尋味,命他襄佐著小娘子,是指派了他只給小娘子干活兒呢。這又是他的取舍了,既決定走這條捷徑,便要背起整修道路,不令這捷徑被荒草湮沒。杜黎有那么一點的郁悶,卻又被激起了斗志——不就是扛活兒嗎?您閨女又不是什么善茬,這工作難度不大!qaq 唉,他還真是沒低估這工作的難度。 顏肅之前腳剛走,不出三日,便有士子議論了起來:昂州之地,怎么會是出嫁女做主?這昂州究竟跟了誰的姓? 這般言論,在昂州本地并沒有什么市場,此地原就風氣開放。尤其山民那里,阿婉的部族是接了她娘的,她娘是從娘家帶來的。雖然也有兒子繼承這么個說法,但是女兒要是強勢了,大家也都睜一眼閉一眼。渾然不似這些北方來的士子,什么都要帶著些“禮法”。 百姓聽了如過耳秋風,居然完全沒有傳出什么輿論風潮來。想也知道,輿部正在顏神佑的掌握之下。自山璞隨顏肅之出征,顏神佑也就晚上回府跟阿婉做個伴兒,白天還在州府里。對于州府來說,她嫁跟沒嫁,差別也不算太大。 只是在書生們眼里,這差別就大了去了。在室女還勉強罷了,出嫁了的女兒,你手是不是伸手太長了。尤其,重在這里——你怎么還壓著大家不讓出頭呢?你有沒有眼光啊你? 士子中間,更有一種頗為常見的看法:不是大家沒本事,只是長官眼光太差。一個能讓婦人當家作主的地方,能有什么見識?!這不是誰掌權的問題,是整個風氣的問題,必須肅正風氣! 這般暗潮涌動,連勘訂的工作都做不動了。縱有三位名士坐鎮,士子里且有一半人有著抵觸的情緒。杜黎那一撥的人,來得既久,又占了先機,尚無甚怨言。新來這一撥便難了,便是李、霍兩人,也要發怒了。兩人原是想尋些有學問的人來,也是亂世里給這些人一個好環境,也是重其學問,令典籍不失。 哪知道里面倒有一大半是來唱反調的!霍亥縱不甚喜歡婦人出頭,倒也知道顏神佑現在是頂用的,她沒作亂。他只是一個固執的老人家,不樂見這種改變而已。萬萬沒想到呀,招來的這群傻子什么情況都不管,先跳了起來了! 這兩位還壓不住,蓋因做學問能做出點什么來,且入了他們的眼的,都有那么點獨立的思想。既然有獨立的思想,就不是那么好壓制的。 最后弄得要上書了。 顏神佑接到上書,打開一看,先是生氣,氣著氣著又樂了。李三娘見狀好奇,顏神佑將手里的上書遞給她看,李三娘也笑了:“哪里來的傻子?”可不是,就差直接說“你們滾,讓位給能干的人(比如我們這樣的賢人)來做”了。 李五娘問道:“小娘子打算如何做?” 顏神佑道:“這也不用我們,有些話,不該從我口里出。正有杜舍人出面才好。” 李三娘道:“阿翁曾言,杜舍人有才。” 顏神佑笑道:“又說半句。” 李三娘也笑了:“小娘子聞弦歌而知雅意,說半句就夠啦,說得再多,就沒意思了呢。” 顏神佑便讓杜黎召了諸書生,請杜黎代為辯論。口上說的卻十分誠懇:“他們傲氣太盛,又不曾腳踏實地,還請杜先生幫他們認一認路。有些話,我說了,便是趕人了,我的心眼也還沒那么小。有勞先生了。” 杜黎心說,果然還是我來頂缸!卻也樂得有這么個機會,將先前明里暗里譏諷過他的人好好嘲諷回來。痛快地答應了顏神佑的指令,拿著顏神佑給他的那份上書,回去鉆研了兩天,便與這上書的一干人等開始了一次十分直白的對話。 ———————————————————————————————— 這些士人,哪怕求官,也得打個比喻。比如盧慎,還要托個喬木。真沒見過杜黎這么一點也不含蓄的人,明明之前說話也是按著路子來的。現在杜黎不照這個潛規則來,居然將話挑明了,質問他們這是要做什么! 上書之沙生質問杜黎:“我等來投顏使君,卻不是為了聽婦人指使的!呵呵,可笑你竟是到現在還在沾沾自喜么?昂州之內牝雞司晨,竟然還來問我等要做什么?” 杜黎板著臉,語調平平地道:“我正是要問你要做什么,既來投使君,使君立意修書,爾等為此而來。來卻不肯鉆研,偏好亂豫人家事。由不得我不好奇,借問一句,你們究竟是來做什么?” 沙生之友甄生面皮脹紫,直身道:“昂州之秩序混亂,我等既來,如何能坐視不理?此地之安逸,百姓賴以謀生,豈容婦人胡作非為?非我等正其陰陽次序,此地休矣!我等自然要擔此重任,責無旁貸!” 似這等頂著太監的命格,卻偏念著皇帝的臺詞的人,杜黎不是沒見過,但是這么沒眼色的,還真是頭一回見。尼瑪一上來就對老板指手劃腳啊!親,你還不是管理層啊,連正式合約都沒簽啊!你特么就是一個合同工啊!你這樣是在作死你造嗎?這里不留你,外面這么亂,出去之后不是死定了也是死個八分熟啊! 杜黎也不跟他們客氣了,直直問道:“諸君這是想鳩占鵲巢么?” 沙生等面上一紅,憤然道:“爾何敢含血噴人?!此地賢者甚眾,而州府不能用。從來成大事者,在重士,在收士望民心!今以一婦人主事,全然不合禮法。顏使君并非無子,無子還有兄弟輩,怎能以婦人主政?縱公子年幼,使賢人者佐之即可,奈何將事系于婦人之手?” 杜黎也沒了耐性:“十年之前,顏使君不過京中貴公子,十年之間,以一縣令而掩有半壁,你以為,他們家傻嗎?婦人之言不可聽,則公子年幼,諸事悉決于君等?以幼主為傀儡,非欲鳩占鵲巢而欲如何?虧得你們號稱熟讀經史,深諳禮法!竟是自私自利,包藏禍心!你們道小娘子看不出來,還是使君看不出來?” 甄生之友伏生排眾而出,指杜黎罵道:“不知自私者何人!你以攀附婦人晉身,卻來指責諸賢!” 杜黎也怒了,只是他怒也不放在臉上,只冷冷地道:“顏使君是朝廷命官,諸君有異議,可上書今上。如何不去?” 伏生:“……”憋得身子都晃了,終于憋出一句,“我等是為天下蒼生計。縱我等資歷淺薄,尚有丁、李、霍之輩,如何……如何……如何……” 杜黎:“呵呵。呸!敢做不敢當,敢說自己不想對政務指手劃腳么?黎縱為小人,也是真小人,爾等號稱君子,不過是偽君子。君子而至于偽,包藏禍心欲亂天下耳!”他的心機比這些人不知道要重多少,一句句只剖出這些人最陰暗的心思。最后將甄生等人說得只剩下反復說“此須不合禮法規矩”了。 杜黎一甩袖子:“諸位請了,若想四下宣揚,只管試上一試。諸君有口,我之喉舌亦會發聲。到時候,不知天下人竟會信誰呢?諸君似乎還不知道,昔年揚州亡人江氏等,不能守境安民,為韓斗所迫,逃往本地。使君寬仁,留這等亡人安家,彼狼子野心,竟謀刺使君欲奪昂州。使君養傷之日,事態全賴小娘子平息。爾等來便欲轄制其女,又欲挾裹其子,呵呵。” 說得沙生等遍體生寒,倉皇而逃。又不是真的白癡,聽了這樣的事例,再不會聯想,杜黎就想建議顏神佑將這些人打包銷毀了。 經此一事,顏神佑再集結人討論石經總綱定稿的時候,書生們便老實了許多。李三娘連呼:“杜舍人果然有一手。” 顏神佑笑道:“也是這些書生無用。有用的,自然看得清形勢,看不清形勢的,也就容易打發了。只是,他們倒是有些堅持呢。” 李三娘嘲笑道:“心底無私之人,事無不可對人言,怎么會被恐嚇到?” 顏神佑道:“也是,不過,還是給他們幾分面子吧,也好給后來者做個榜樣。不能容人,這名頭不太好呢。有他們老實的時候。” 再次見面,無論是顏神佑,還是她的舍人們,都表現得像是沒事人一般。見了面,也客客氣氣地打招呼,絲毫不提及總綱之外的事情。沙生等人心內訕訕,原做好了被噴的準備,沒想到人家如輕風拂面,一點也不放在心上。來的又是幾個小娘子,三位大賢在上,他們也不好意思失禮。 待到討論之時,沙生等人這才領教到了這群女人的厲害。無論他們說什么,顏神佑就堅持一點:“我只要簡潔!”憑你繞得再多,指桑罵槐,談什么陰陽五行,顏神佑就認準了必須“老嫗能解,稚子可誦”。 沙生等人才將話題略略扯遠,由君臣之道,論及夫婦,將及婦德。顏神佑已經很肯定地道:“‘妻者,齊也,與夫齊體,自天子下至庶人,其義一也。’除此而外,毋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