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節
聽到這個答案的時候,所有人都沉默了。林大娘的過往,大家未必十分清楚,倒都能猜得出幾分來。人人都盼她能好起來,卻又有些不大樂觀。 事到如今,都有那么一點“終于應驗了”的憋屈感。大家這么努力地照顧了這么久,還是沒能拽住她。 顏神佑到的時候,發現楚氏和姜氏已經到了。姜氏的眼圈兒已經紅了,楚氏臉上也帶著絲關切。林大娘已經坐了起來,她傷在背上,無法平躺,這些日子都是俯臥。眼下卻已經坐了起來,人也不是先時那般虛弱憔悴的樣子了,眼睛也從高燒時的迷離變得清澈了起來。 見顏神佑來,她掙扎著要起來給顏神佑行禮。顏神佑忙搶上前一步,將她按住了:“你坐好。” 林大娘見顏神佑眼中閃過不忍,自己卻是靈臺清明,認真地道:“小娘子,我知道,我這是要去了。” 顏神佑的手在袖子里捏成個拳頭,聽林大娘道:“我這輩子,見到小娘子,就值了。” 顏神佑道:“那就接著看下去。” 林大娘笑了,搖搖頭,認真地說:“我當時跑到城里來告狀,本是沒想那么許多的。倒是這二年,想了很多,越想越覺得,挺值的。早先我要是死了,一準兒不甘心,現在,我挺放心的。” “我見著小娘子了,我就想,這世上,女人也能憑自己活著,活得像個人。不是什么賢良淑德,什么舍身取義,就是有能耐有本事,就是能擔得起事兒。跟男人一樣,也是人,也能頂天立地的。 我盼著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個女人,不是因為被個有能耐的男人睡了、或者是想辦法讓個有能耐的男人睡了才出名。她出人頭地是因為她自己個兒就有能耐。我盼著能看到有那么一個女人,不是因為像母豬一樣生得多了、兒子活得多了、兒子有出息了,才被人羨慕、被人記著、被人敬著,才能過上好日子。就是只是因為她自己個兒有出息,讓人看到她的本事而不是旁的什么。 小娘子,我試過了,哪怕是沒那么聰明、沒那么漂亮也沒什么過人家世的女人,只要自己肯干,就能行,我憑一雙手,也有吃有穿有房遮頭。女人沒了男人,也能活下去,能活得很好。明明都是人,憑什么女人要聽人擺?這世上,只要女人做個女,卻不肯將女人當成人,憑什么!憑什么啊?!” 直到林娘子小心地伸出手來,仿佛一觸便是褻瀆般地碰了一下顏神佑的臉頰,說:“嗐,小娘子,別哭啊。”顏神佑才發現,原來自己流淚了。 反手一把握住了林娘子的手,林娘子的手修長,遠看很美,握在手里才知道這雙手粗糙且有著厚繭。 林娘子反射性地握緊了顏神佑的手,用力地說:“小娘子,你能成的。我盼著天下女人,都不用受這般氣。我是不成了的,小娘子,只要有一個女人能做到,就不能說女人天生比男人差。是吧?” 顏神佑認真地點頭:“是。” 姜氏死死地捂住了嘴巴,對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論一字也無法指責。楚氏咬緊了牙關,偏過頭去,輕掩口鼻。 林娘子笑了:“真要有那么一天,該有多好。真要有那么一天,小娘子們打生出來便不低一母同胞的兄弟們一等,該有多好。不用被逼著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兒,就給自己活一天。給我一天,哪怕一天,就那么活得像個人樣兒,我就算累死了,也情愿。我真想拿命去換這么一天啊!我就算拿出命去,也沒地方換啊!嗬嗬!” 顏神佑哽咽道:“有!必然有這么一天。” 林娘子道:“小娘子,我活這二十幾年,就明白一個道理,凡事兒,等人可憐施舍,不如自己去爭,他們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累啊,真的累啊,累死了也愿意啊!小娘子,這路可難走了,你別回頭,別回頭!當了人就別再回去當豬狗!你的能耐,別放在拴男人生孩子上,太冤了,冤啊!” 一雙瑩白如玉、一雙修長粗糙,顏神佑把臉埋在交握處。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沒有林娘子說的那么好。她是被逼上梁山的,要是她爹一開始頂事兒,她也樂得當個米蟲。要不是歸義情勢緊急,她也不會冒然站到前臺上去,也就是想著怎么交際,怎么走禮,怎么……跟三房死磕……而已! 時至今日,她才明白,她自己,從來都不是什么人物。比起林娘子這樣覺醒的女子,她墮落得簡直可恥。 忽然間,覺得心頭一動,抬起頭來,見林娘子緩緩緩緩地倒了下去。 輕輕地,輕輕地,伸手拂過那含笑的臉龐,合上那雙漂亮的眼睛,顏神佑輕聲道:“我發誓。” 我發誓,縱然明知無法畢其功于一役,我也要為之努力。 我發誓,縱然再難再苦,我也不放棄。 我發誓,縱然無人理解,我也不忘初心。 定不枉,與你相識一場。 謝謝你。 ———————————————————————————————— 林娘子死了。 未婚女子,喪事本就不好大辦,林娘子也沒有什么親族了,顏神佑想,換了她自己,遇上這種事兒,也不想讓那樣的家人在墳前哭。真是要臟了她輪回的路了。 干脆就當是自己一個朋友,給她辦了身后事。還要拿出自己的首飾等給林娘子妝裹,要不是兩人身量不一樣,還要拿自己的衣服給她入斂。后兩樣都被姜氏給攔下來了:“你要給她辦身后事,也不用這樣,現有的,這些東西在外面都是現成的,去買辦來就是了。” 顏神佑猶嫌裝斂得太薄,楚氏道:“不可以行非禮之事,這不過是明面兒上的說法罷了。你想明白了,厚葬易招惹盜墓。” “盜墓”倆字兒,徹底把顏神佑說服了。她消停了,姜氏也松了一口氣。 顏神佑到底不肯讓林娘子身后寒酸了,給她主持了喪禮,就埋在了顏家塢堡附近。其他的地方她不敢保證,放到這兒來,至少時常派人打理一下,還是能夠做得到的。能為林娘子身后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事了。林娘子不是顏家人,也不能放到州府里辦喪事兒,只能挪出來。天氣炎熱,也不能停靈幾天,再停,尸身都要腐了,只得草草埋葬。 顏肅之脫離危險,神智清楚,自然要安定人心。第一便是要召見屬官們,安撫他們受驚的心。頭一天醒了,見了諸人一面,說一句:“你們辦事,我放心,照舊。”就讓眾人退下了。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顏肅之明白,他的身體狀況要是在聽匯報的時候昏倒了,只能讓人心更慌。不如先露個臉兒,讓人放心了,等將養得有力氣了,再聽匯報。 同樣的,他還要安全州百姓之心。好在他受傷期間,有顏神佑代管,對外說是為防再次遇刺,他最近都在州府里不出來。理由比較充份,百姓們都信了。 養不兩日,顏肅之能動了,便需要露一露面,徹底讓大家安心。正好,顏神佑要給林大娘發喪。顏肅之也趁機親自去致奠一下,感謝林大娘救了他閨女。眾人見他露面了,自然就安心了。 露了個面兒,讓大家知道他還活著之后,顏肅之要做的就是聽取匯報、處置善后。 顏肅之第一句話就是問:“歸義侯呢?” 顏神佑道:“我讓他出城往西,鎮懾諸藩去了。”山下雖然下山了,融入得也不錯,畢竟時日尚淺,須得有人警惕。 連遇許多事情,什么“劇本已經準備好了,照念”的戲碼都來不及做了。本來,按照劇本,哪怕京城已經知道姜、顏往昂州是為了顏神佑嫁給山璞的事兒,在昂州,還得當什么都沒發生,重新來一遍“使君看中歸義侯,以女妻之”這樣的戲碼。 可如今…… 少不得,劇本得改了——改成“患難見真情。” 只是當時顏氏父女遇刺,州府事務千頭百緒,并不是挑明的好時候,此事只能擱下。顏神佑命山璞領兵鎮西,阿胡依舊守北。東、南兩面并無亂人,唯有西領荊州、北鄰揚州,不可放松。 顏肅之一點頭,才接著問其他的事情。 顏神佑作為這期間的主管,責無旁貸地要向他匯報工作。事實上,除了她,別人也無法匯報的。蓋因父女倆同時遇刺,而長史盧慎的岳父是主謀,哪怕他是真的被蒙在鼓里的,都要被懷疑一二。 室內氣氛很是凝重,盧慎伏地請罪。 一州之內,連長史都不可信了,還有誰能信呢?也就是兒女了。這個時候,女兒比兒子還可信呢。 顏肅之父女倆都知道屬官們是怎么想的,人的心,是管不住的。顏肅之聽說顏神佑將調查的事情交給盧慎,一點頭,對顏神佑道:“你用了可信之人,很好。” 盧慎感激涕零不是作假的,這些日子他五內俱焚,比誰都希望顏肅之能好起來。今日得了顏肅之這句話,雖不能完全放下心來,至少也能放下七、八分了。忙起來匯報給顏肅之,一無保留。從物證(手弩的比對),到人證(誘出來的陳家的證詞、江氏侍婢刑訊來的口供),再到他自己的猜測。 顏肅之聽他連江瑤的打算都猜出來了,且又說出來了,欣慰地道:“聰明人不說傻話。” 盧慎徹底放下心來了。 丁號等也松了一口氣,也對,盧慎又不傻!首先,盧慎不可能合謀,然后,就沒有然后了。也沒兵,也沒死黨,謀個p的亂! 氛圍和諧了起來,丁號磕磕巴巴地道:“可、可、可算能向昂使君請示了。” 顏神佑繼續說了自己的處置:“首惡已誅,從逆者拘押,等候阿爹處置呢。”所謂首惡,江、田、陳、朱,四家家主都已經砍了,人頭都做了點簡單的防腐處理示眾了。 顏肅之道:“不是已經定了罪了么?奏疏也發往京城了?那就依律來罷。”簡單地說,就是他一點也不想當好人。該殺的殺,該抓的抓,該勞改的去勞改。幾家成丁是沒一個能活的了,家產肯定是要沒收了,沒成丁的男子和女眷,也成了亂黨的家眷,依律判了做官奴婢。至于流放什么的,他倒是想流放,可押解也是要人手的,昂州正缺人手呢。都勞改去算了! 接著,才是這期間的其他事務。 顏神佑本來的工作就做得很到位,幾乎什么都想到了,也都插手了,卻都留著一手。若顏肅之短期內能好,也可在此基礎上廣收民望。若顏肅之短期內好不了,她也已經打下基礎,自己自然還是能夠做得下去的。又有流民安置、抗旱保收等工作,一一匯報完畢。 只是有一樣,顏肅之的傷情,是瞞著朝廷的——如果說得重了,朝廷恐怕要另行任命刺史,這樣大家就被動了。是以只說了遇刺之事,又說了讓丁號代擬了請罪的奏本。 盧慎雖然無事,其地位無形中還是受損,丁號更是成了州府屬官第一人。丁號匯報了他代擬的請罪奏本,推薦非人,推薦者也是要連坐的。陳白是顏肅之推薦做的湓郡守,結果人沒到任,先在自己家設了個圈套要搞死顏肅之,然后被殺了。這事兒得跟朝廷解釋。 丁號是個結巴,等他把原稿念一遍,該能吃晚飯了。他也光棍兒,將底稿直接捧給顏肅之了。顏肅之一轉手,遞給六郎:“念吧,看這些字兒你都認不認得。” 六郎的底子還是不錯的,偶有一、兩個字不認識的,丁號肚里明白,就給他接上了,六郎再接著念。沒幾分鐘,稿子就念完了。顏肅之對六郎和藹地道:“學得不錯,你先生教得好。” 這才繼續議事。 丁號道:“沒辦法了,就直說了。反正朝廷現在也管不過來,以后更管不過來了。” 無賴又無恥的說法,得到了州府上下一致的認同。 顏肅之道:“我想也是。”一點也不在乎了。現在蔣刺史與韓斗互別苗頭,不但沒有達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然而又互相掣肘,揚州義軍又活躍了起來。昂州與京城的通信,處于一種破折號連發的狀態。 這些都說完了,顏肅之一看,需要他做決定的事情也不多,顏神佑在他養傷期間都處理得比較妥當。且又有丁號等人幫忙,也沒什么紕漏。他畢竟傷了一回,也有些倦了,便說:“這便散了罷,我怕還要將養些時日,大事不決,再來問我。但有事,只管與阿壽說。阿壽,你帶帶六郎。” 顏神佑答應一聲,領著六郎與眾人一道出去了。 ———————————————————————————————— 才走到半路上,又被阿方請到了姜氏那里。 顏神佑心里咯噔一聲,這才憶及,死的雖然是林大娘,可刺客是沖著她來的。要干掉她,無非是因為她管事兒太多,有人怕搞死了顏肅之依舊不能把昂州搞到手,要連她這塊絆腳石一塊兒搬了扔掉。 從姜氏的角度來看,就是因為她蹦跶得太厲害了,才有殺身之禍。單純從一個母親的角度來看,姑娘家,為了安全起見,還是呆在家里比較好。尤其現在顏肅之身體又好轉了,也不用顏神佑頂上去了。為什么不回來,安安全全地過日子呢? 顏神佑最怕的,就是姜氏有這種想法了。照姜氏以往的歷史來看,從一開始,姜氏就沒想讓顏神佑頂個男孩子的用,后來不過是權宜之計而已。哪怕被說服了,也點頭同意顏神佑參與到政事上面去,可那個時候,顏神佑并沒有因此而招來殺身之禍。 顏神佑十分理解這種想法——哪個親媽在有退路的時候不想讓兒女平平安安的呢? 懷著忐忑的心,顏神佑到了姜氏面前。如果姜氏硬攔著她,說不得,她還真得硬扛一回。這樣無疑會讓姜氏很難過,顏神佑并不想讓姜氏不開心。 沒想到的是,姜氏見她來了,招手道:“過來坐。” 緊挨著姜氏坐席旁邊,擺著一張同樣的坐席,顏神佑過去做了。姜氏扳過她的臉來,仔細看了又看,咬咬下唇,似乎在作一個艱難的決定。 顏神佑的心懸了起來,眼神也堅毅了起來。 姜氏松開手,長嘆一聲:“我小時候曾聽人說過,人生莫做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1】當時就想,真是可笑,父母疼我愛我,哥哥寵我縱我,這是從生下來就定好了的,怎地苦樂由‘他人’了?直到我嫁了……你很好,如今你的苦樂由己,都是自己掙來。那就……別再失去了。去吧,你阿爹前頭的事兒,還得你幫襯著呢。” 顏神佑心頭一松,又哭了一回。 姜氏將她攬到懷里,像小時候哄她入睡一樣地拍著她的背,亦哽咽道:“去吧去吧,這些年辛苦了。那個山小郎,你……” 顏神佑含糊地道:“我嫁人,是我想嫁。” “好。” 母女二人哭了一場,心里仿佛日出破云,一片敞亮。阿方忙使人打了水來,與阿琴服侍著這母女倆都重新洗了臉,又上了妝。因天熱,只略施粉黛而已。 顏神佑洗完了臉,姜氏親自為她整了整衣領,摸摸她的臉:“去吧。” 顏神佑將眼淚一抹,袖子一卷,繼續到廳事里,跟著大大小小的事務死磕去。顏肅之雖已脫離了危險,卻尚未痊愈,先前的事情都是顏神佑在處理,現在她還得去幫忙。 ———————————————————————————————— 到前面坐定,就又收到了一輿部的新消息:盧家把江氏送還娘家了,連同江氏的嫁妝、陪嫁的人口等。 盧家用的理由也很正當:道不同,不相為謀,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咱們和離。我也不說休棄,給你留幾分面子。 離婚手續辦得相當快。想也知道,盧家想甩這塊膏藥想得發瘋,而各級官吏對于江家也無好感的。對盧家雖然有那么一點兒嘀咕,可是只要一想江家辦的事兒,也得說盧家這么和離是做得對。 盧慎氣得發瘋,這回不止盧湛,連殷氏都跟著他一起生氣,且不曾將他給埋怨上。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盧家是真心冤吶,被這親家坑到黑洞里了都!殷氏臉都氣青了,好不容易想當一回好媽,做媒的還是她親哥,現在好了,差點被坑死! 離婚,必須得離! 不過,在那之前,殷氏得辦一件事兒。 江氏看到殷氏帶著大群侍婢殺氣騰騰而來,微微一笑,正待說話。不想殷氏什么話也沒給她說,一擺手,眾侍婢一擁而上,給她灌了一碗藥。這藥的味道聞所未聞的難喝! 江氏被制住,有些許的狼狽,口角還殘留些藥汁,冷聲道:“你用不著這樣表忠心。” 殷氏:“呵呵。”甩袖子走人。 盧湛知道了之后嚇了一跳,忙來尋老妻:“怎么能叫她死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