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jié)
顏神佑哈哈大笑:“先生真是太壞了。我明白了,有勞先生了。” 丁號道:“他先生,就由他鬧一鬧唄,老人家對歸義建得這般好,也是好奇的。人肯來,便是有機會的。六郎人品貴重,夫人和氣,小娘子坦蕩,使君出色,總之,是不愁感動不了他的。” 顏神佑正色道:“我明白。名士出山,猶如節(jié)婦再嫁,縱使不得良人,便再也難回到從前了。既壞人名節(jié),我們要負責到底,總不好叫人生怨之后,再生事端。” 丁號打了個哆嗦,顏神佑道:“先生別怕,老先生為人,舍下都是敬佩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豈有強迫之理?我是真想為老先生負責的,白瞎了一位義士,總是世間一件憾事的。” 丁號見顏神佑并沒有不講理,大力點頭道:“對對對。” 顏神佑恭恭敬敬將丁號送出了縣衙,丁號走出縣衙之后,吹著口哨扳鞍上馬。人雖結(jié)巴,吹的小調(diào)卻頗為流暢。就這么一路吹著口哨跑去不知道哪里蹭飯去了。 顏家人卻忙碌開了,姜氏和顏神佑分別寫信,將李彥的情況匯報給顏肅之。顏神佑又對姜氏說了李先生其實是被騙來的,所以其實革命尚未成功,大家仍需努力。 姜氏聽了,越發(fā)上心,將六郎頭天上課要穿的衣服里里外外檢查了三回,生怕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還說:“先生裝傻,必是心懷不滿,原本拜師就須心懷誠意的,這般坑蒙拐騙的,確是不妥。說不得,事已做下,丁先生也是一片好心,我們便要將這錯事做對了才好。” 顏神佑笑道:“阿娘說了算。” 姜氏猶豫了一下,問道:“你近來還要往工地上去?” 顏神佑道:“眼瞅著天冷了下來,我得看看那邊進度,再看看那些戰(zhàn)俘有沒有凍餓生病。” 姜氏道:“多帶些人,自己小心。得閑下來,要是老先生松動了,你也跟著聽一聽課,必會有益的。”要不是姜云、徐昭現(xiàn)都做著官兒,顏淵之的兒子們不喜讀書,李彥又要求保密,姜氏恨不得將親友家的小朋友都召過來蹭個聽。 顏神佑答應(yīng)一聲,又匆匆去巡視工地了。 ———————————————————————————————— 工地上,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古工曹不愧是做過工程的人,工期的計算十分精準,并且還具備了初步的應(yīng)用數(shù)學(xué)的知識。顏肅之陸續(xù)押解過來的戰(zhàn)俘已經(jīng)近萬人了,古工曹手上的人既多,可以發(fā)揮的余地便大。 匆匆數(shù)日,已經(jīng)勾勒出淺淺的輪廓來了。 顏神佑到的時候,古工曹正在看著下水管道最后幾段的鋪設(shè)。下水管道還是聽從了丁號的意見,最后由古工曹這個業(yè)內(nèi)人士定案,只弄了排放污水(主要是雨水等)的管道。管道從城里通出去,出得城墻,就是人工開挖的護城河,護城河與活水相連,保證了城內(nèi)大雨里不至于被淹。 四下看看,表揚了古工曹的工程進度,古工曹也很開心,他的皮膚已經(jīng)曬成了刷了蜂蜜的烤雞翅膀的顏色了。顯得一口牙很白很白,咧嘴一笑,拍拍下擺沾上的泥土,古工曹道:“照使君這么個弄法兒,明年夏天雨水來了之前,就能搬進新居啦。新地方,干凈,適合小郎君這樣的小孩子居住。” 顏神佑向他道過辛苦,客客氣氣地讓他繼續(xù)指揮,自己卻往工棚等處看了一看。工棚里,意外地見到了一個熟人。 阿婉嘟著嘴,手里的馬鞭不耐煩地輕輕抽打著馬靴的靴筒,一面用一種詭異的眼神望向來來往往的戰(zhàn)俘們。 顏神佑喚了她一聲,阿婉眼睛一亮,跑了過來道:“阿壽姐,你來啦?” 顏神佑笑道:“我沒來,你看到的都是幻覺。” 阿婉皺皺鼻子:“又捉弄我,不理你了。”說著不理,還是越走越近了。 顏神佑道:“這話才應(yīng)該我來問你,你不忙么,怎么有空過來了?”真正想說的是,你不嫌礙眼嗎,來看仇人?不對,你仇人的腦袋都被你哥擰下來當球踢了!這些人真的是無辜的好嗎? 阿婉小聲嘀咕了一句,見顏神佑眨眨眼看著她,才大聲說:“我就是不明白!為什么要對他們這么好呢?” 顏神佑心說,尼瑪讓人家賣苦力還不發(fā)工錢,這tm叫好啊? 對祖國的花骨朵她不能這樣咆哮,只好耐著性子說:“哪里不明白了?來,咱們?nèi)ツ沁呑痖_了細細地說。” 阿婉是困惑的,她不明白,勝者對敗者,為什么還要關(guān)心衣食住行? 顏神佑切實地感受到了文化的差異,也由衷地感念著已經(jīng)印象稀薄了的甘縣令的努力。如果不是有那么一位可敬可愛的老人,扎根此地十余年,那么地努力,或許山民首領(lǐng)家不知道要多久(很可能是永久)才能出現(xiàn)一個像山璞這樣的少年領(lǐng)袖。他們通過對山下文明的接觸學(xué)習,對先進的文明產(chǎn)生了渴望。進而去實踐,努力地改變著部族的面貌。 再難,難道還會比甘縣令難嗎? 顏神佑越發(fā)耐起性子來,跟阿婉講了一個全新的、她不曾接受過的思想體系。阿婉隨哥哥學(xué)過寫字,近來也跟姜氏學(xué)習文化知識。只是這兩個人,前者有更多的事情要忙,只是給她安利了山下文化先進。姜氏作為一個準中年婦女,還有一個不省心的閨女,教導(dǎo)女孩子的時候,側(cè)重點自然會有所偏移。 這就造成了阿婉如今已經(jīng)脫離了文盲的水平,但是思想上還是擰不過來。“你說他們已經(jīng)算是自己人了,可是,如果他們再反叛呢?” 顏神佑揚了揚下巴,阿婉順著看去,一個方陣沉默的玄衣軍。阿婉抽抽嘴角,點頭道:“我懂了。” “哦?” “我終于知道你們家為什么能夠官兒越做越大,地盤越來越廣,奴隸越來越多啦。” 顏神佑笑著糾正道:“他們不是奴隸喲。”又向阿婉解釋了奴婢、部曲的法律地位。地位雖低,但是原則上還是保留了一部分的權(quán)利的,尤其是生存的權(quán)利。 對于“有違天和”這個詞兒,阿婉倒是接受得很快。嗯,奴隸主比地主可迷信多啦。當然,經(jīng)過了顏神佑一通安利之后,阿婉同學(xué)至少開啟了從奴隸主到地主思維的轉(zhuǎn)化之路。 阿婉調(diào)皮的一笑,道:“阿壽姐這些兵,是不是看誰不順眼就揍誰?” 顏神佑想都沒想,順口道:“不。誰惹了我,我才揍誰。” 阿婉咯咯地笑著,顯得稚氣可愛:“看來我回去得去翻進阿郎的書房找書看啦。我最討厭看書了呢。” 顏神佑道:“需要是最好的老師。”說完,覺得這句話很有深刻,還認真地點了點頭。 阿婉笑得低下了頭。 止住了笑,阿婉才攏起了眉頭:“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樣了呢,什么時候能回來呢?” 顏神佑道:“已經(jīng)入冬啦,該快了罷?總是要回來過個年的。” 阿婉扳著指頭數(shù)了一下,才道:“那還得有兩個月。他們得提前幾日到來,修整,才好過年。這么多人,阿壽姐,他們得走多少天?” 顏神佑道:“約摸十日罷。” 阿婉又扳了一回指頭,怒道:“山下的算法與我們山上不大一樣,你們的精確些,可我用慣了先前的算法了。” 顏神佑道:“也就是兩個月的功夫。還得再清一清余孽呢,阿爹他們便是要回來,也須布防,免得他們在山里沒吃的,下山來擾民。” 阿婉恨恨地道:“捉住了,狠狠殺幾個,便都老實了。” 顏神佑道:“總有辦法的,阿爹他們已經(jīng)在想辦法了。” 阿婉“哦”了一聲,開始開開心心地計算:“我兩個月能不能做成一件大衣裳呢?” “嗯?” “那個,我聽送信回來的人說,阿郎這個時候會長高個兒的,以前的衣裳都穿不下了呢。銀環(huán)讓人遞信來,給阿郎捎衣裳去的。” 顏神佑道:“你知道尺寸?” 阿婉道:“嗯,上回來要討衣裳,帶了尺寸來的,我讓人連夜趕制出來送了去。這回才想自己做的,原想做一套的,只是我事兒多,怕是衣裳鞋襪做不全的,就只做一件大衣裳罷。” 顏神佑道:“那盡夠用的了,你先將樣子做出來,至于繡紋,你們在孝中,也不大用的。” 阿婉嚴肅地道:“山下人孝敬父母這一條,是最好的了。規(guī)矩雖多,但是很好。” 顏神佑摸摸阿婉的狗頭:“走罷,跟我回去吃飯。” “哎~” ———————————————————————————————— 到了歸義縣衙里,里面正在雞飛狗跳。 六郎穿著新做的藏青色的小袍子,像個長條南瓜,背著小胖手,站在臺階上背書,權(quán)當背景音。 庭院里,本來是過來匯報工作,結(jié)果遇上了李彥,三言兩語惹到了老先生,結(jié)果被追打的丁號正在一面結(jié)巴一面跑路。 丁號還不敢跑快了,跑得快了呢,快老先生追得急絆著腿跌倒了,那就是損壞國寶的大罪了。可要跑得慢了呢,就得被追上了揍。這不,又被揍了! 丁號“嗷”的一聲,弄得六郎頓了一頓,李彥百忙之中還抽空問了他一句:“下一句呢?這一句你背得不對,漏了一個字。回去抄一百遍!” 六郎垂下手來:“是。” “接著背!” “是。” 老先生接著打! 阿婉扯扯顏神佑的袖子:“阿壽姐,這是怎么一回事?” 顏神佑笑道:“這是一位老神仙,很有意思的。” 阿婉張大了眼睛,什么神仙呀,這樣子是個老瘋顛吧? 還真不是瘋顛,顏神佑心道,他心里壓著火兒呢。唉唉唉,騙婚騙來的媳婦兒,還不許人家不開心摔碟子打碗嗎?只不過,這位老先生未嘗沒有試探之意,一面讓保密,一面整天雞飛狗跳的鬧,這是在考驗保密能力嗎? 李老先生是相當有意思的一個人,譬如說,他平常會飲酒,但是授課的時候絕對不會帶一絲酒氣出現(xiàn)在六郎面前,表現(xiàn)出了相當高的職業(yè)修養(yǎng)。通常情況下,他不會拿小朋友的教育問題開玩笑,這方面的節(jié)cao是可以保證的。 只有一個情況例外——丁號。 眼下,顯然就是例外了。 顏神佑也不能讓丁號丟臉太久,不得不攜著阿婉的手,一面向前走一向說:“單看先生外貌,尚不覺是修道之人。今日見先生如此灑脫,可謂得道矣。” 李先生老臉一紅,他也不是想毀形象的人吶!只是對著個小嗑巴他就搓火!這些時日的相處,他也發(fā)現(xiàn)六郎是個很好的學(xué)生。顏家家教不錯,內(nèi)外門風整肅。唯一的變態(tài)—— 也變態(tài)得頗有水準。 正一正衣冠,李彥道:“小娘子見笑啦。” 顏神佑嘴巴十分甜地道:“道法自然。從心所欲,有何可笑呢?” 李彥咂摸著這兩句話,居然咂摸出了點味道來,不住地點頭,就是不說話。六郎猶背書不停,老師不讓停,千萬不能停。 顏神佑趁機給阿婉介紹了一下李彥的簡歷,阿婉對李彥不出仕的行為表示了敬佩,也不覺得他是個老瘋子了。 李彥咂摸完了,顏神佑又為他介紹了一下阿婉。李彥眼里閃過一點溫暖之色,帶著點憐憫道:“幼失怙恃,可憫。” 阿婉應(yīng)聲道:“我的仇人才該哭。” 顏神佑大笑,對李彥道:“我也心疼她,也只要心疼就夠了呢。” 李彥將手一揮,難得放了六郎的假:“將方才背錯的那一句再背一遍。”六郎正確背誦之后,李彥道:“不用抄了,去向你母親問安罷。” 卻又問顏神佑:“小娘子可知我為何不讓六郎抄寫了?” 顏神佑道:“背誦抄寫,原為了記憶,吃方才一嚇,想必他能記得很牢了。” 李彥道:“我算過了,他今天的功課已經(jīng)很多了,再抄一百遍,今夜抄不完。” 顏神佑:“……”說好的心有靈犀降伏老先生呢?! 阿婉咬著袖子才忍住了笑。 顏神佑尷尬得沒話找話:“家父就快要回來啦,聽說先生來了,他恨不得肋生雙翅趕來呢。” 李彥道:“我也欲見一見使君呢。”這是怎樣的一朵奇葩,才能把家丟給未成年少女,自己帶著兵比自己多的山民頭子,一路武裝旅游去?啊?!這尼瑪長的是正常人腦嗎?! 李先生算是說對了,歸義這地方,風水邪得很,或者說,顏氏父女身邊的氣場就很邪門兒,兩個月后,顏肅之凱旋,他一次性見足了這一窩變態(tài)。 比如,顏神佑率眾出城五十里迎她爹。李先生隱蔽在丁號的身后,眼睜睜看著一個跟丁號站一并齊的嘴上無毛的小猴子,嗖地躥了出去,叫一聲“阿舅”,然后就抱著比一身戎裝的顏肅之后錯一步的一個少年不撒手了。 李彥細一看,要不是因為覺得少年太年輕了,五官也比人深些,險些以為這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就是顏肅之了。 顏神佑聽到身邊顏淵之后槽牙里磨出三個字:“小畜牲。”默默地為徐表哥點了個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