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山義道:“是。” ———————————————————————————————— 山義的隨從自始至終都站在外面,山義動身,他們也跟著走了。一共十余個隨從,也有與山義一般打扮的,倒有一半兒穿著山民常穿的或藍或黑的衣服,將頭發使黑布裹了一個圈子,有幾個耳朵上還有銀耳環。 顏肅之待山義走了之后,才笑道:“倒是有趣?!?/br> 方章道:“山民倒是有些奇怪的地方,譬如同是山民,有些部族長得便不一樣。似山小郎這般,是皮膚白皙又生得好的。還有一等是色黑而面平……” 顏肅之失笑:“跟拿棋盤拍過似的?” 方章:“……”你真是太幼稚了! 山義回到住處,已經有人為他打抱不平了:“那個縣令,太無禮了!居然不送送阿郎!”如果說頭人是個土皇帝,山義那也算個土乎乎的太子了。他們父子的部族人數,比顏肅之管的百姓還多呢。這么一看,顏肅之是夠無禮的了。 另一個打扮得跟山義差不多的人道:“你不知道,山下都是這樣的。甘令人好,也做不到你說的那樣的,他們不是咱們的族人?!?/br> 穿藍衣戴著粗耳環的人猶自忿忿:“要是我家阿翁在,必要揍他一頓,”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山下都不是好人!” 山義失笑,這位是新被分給他帶著的人,是那位大樹老先生的小孫子,頭人這么分派,也是為了讓兒子鍛煉一下,熟悉一下手下的勢力,將來好接班??诶飬s溫言道:“不要生氣了,歇息吧,他們該送飯來的,山下的飯還是不錯的。對他們有禮些,咱們要的,都得跟他們學、換呢?!?/br> “誰要學他們呀!沒他們,我們也過得很好?!?/br> “不一樣的,你或許過得好一點,可是……更多的族人還是得學著些的。咱們吃的鹽,還有更好的絲綢。咱們種地也種不過人家……都得學,不然,有好些人就會過得很辛苦。他們愿意幫,我們就接著罷?!?/br> “哼。” “我們將來是要管著這些人的,就得帶他們過得好些,這樣,才能心安?!?/br> 藍衣服不耐煩地道:“你管他們那么多!總短不了你的!祖祖輩輩這么多年,不是也這么過來了么?青山綠水,比山下亂七八糟的強多了!” 山義低下頭,無奈地笑了一下,嘴唇動了動,終究沒再多說什么。 ☆、86·近鄉情更怯 家里來了客人,怎么著也得跟女主人說一聲。顏肅之見山義走了,抽身便到了后院兒里,準備跟姜氏囑咐兩句。到了一看,老婆孩子還在那兒烤火賞雪呢。雪再小,那也是雪啊,在歸義這地方是相當難得的呢,冬天才下了那么一場,其余的都是雨。如今到了春天了,春雪更難得了。 六郎十分不明白,家里這兩個女人,沒事兒對著院子發的什么呆!還要拉著他一起發呆,他功課還沒寫完呢!小朋友,你娘是在培養你的文雅情懷呀,賞雪都不會,回京要被笑話的呢。不但要會賞雪,什么賞花啊、品茶啊、聽歌看舞啊,等等等等吧,哪怕看不出門道,你也得有那個耐性熬著。 所以顏肅之一回來,就看到一大一中一小仨呆貨,一個個眼都直了,也不知道在看啥。 姜氏首先回過神來,起身來迎他,問:“可有什么要緊事?” 顏肅之笑道:“要緊自然是要緊的,倒不是壞事。說不得,還要娘子多cao點心?!?/br> 姜氏心頭一跳,剛才還說到給閨女找對象的事兒,現在聽丈夫這樣說,她理直氣壯地將二者聯系了起來,問道:“難道?”有什么奇怪女婿的信息嗎? “嗯?” 姜氏醒過味兒來,暗想真要是與神佑終身有關,應該不至于這么大大咧咧當著女兒的面說出來,好歹得跟自己商量完了,再跟閨女說。思及此,姜氏順勢改了口:“我還道這下雪天的巴巴將你喊了去,是有什么大事了呢,不是壞事就好?!?/br> 顏肅之笑道:“自然不是壞事,山上來人了。你猜猜是誰?” 姜氏道:“頭人的使者?” 顏神佑聽得激動,又不好插口,伸手撈了六郎來當個大布偶一樣地抱著。六郎被抱得十分苦逼,掙扎不開,暗道,你個女人,這么有力氣做甚?氣呼呼地趴顏神佑脖子上咬了一口。顏神佑一疼,六郎趁機掙脫出來。姐弟倆一番打鬧,卻都一聲不出。顏神佑還分出一只耳朵來偷聽,就聽顏肅之說:“也是頭人的兒子?!?/br> 姜氏想了一下,道:“雖是蠻夷,也不可輕忽了。仿佛聽說年紀還???” 顏肅之正色道:“不要拿他當蠻夷待,那小郎也是十分懂事的。我正想多多引導他,此地原本是山民之地,百姓之中十人里倒有五人往上數三代還知道山中事?!?/br> 姜氏畢竟是個文化人,頓悟:“郎君這是要招撫他們?” 顏肅之摸了一把下巴,道:“只怕一時半會兒不能收為己用,山民之數在巨萬……” 姜氏很響地抽了一聲冷氣,眼睛瞪得大大的。世家也有部曲奴婢,多的會有成千上萬,但是能一口氣拿出數萬的,也是少數。譬如姜家,內外加起來,能上萬就不錯了,這還是全國數得上號的家族呢。顏家情況特殊一點,顏啟起家靠的就是軍功,所以部曲多,又沒有分過家,也還沒有經過敗落。 一聽這么多人,姜氏的頭瞬間就大了,顏肅之手里老弱病殘加起來才多少人???正經能戰斗的只有一千人,山民那里有多少兵呢?姜氏不由就生出一種“這歸義到底是誰的地盤?”的想法來了。姜氏抓住顏肅之的衣袖,問道:“那怎么辦呢?” 顏肅之知道她的意思,自然也知道其中艱難,笑道:“無妨的,我有數。”再難,好歹看到山小朋友純樸天真的眼睛,他就有了忽悠人的信心了呢。這孩子據說很向慕歸化,現在看來好像也是真的。如果被個十三歲孩子的演技給騙過去了,那只能說中二病的腦洞白開了。這個倒是可以一用的。 姜氏看顏肅之說得還算有把握,也松了一口氣,盤算道:“那就要好好招待了,雖然重視,可也不能露了怯。想來山民雖然人多勢眾,卻也并不開化,還是需要郎君指點的,郎君背后還有朝廷呢?!?/br> 這個定位比較準,顏肅之滿意地道:“就是這樣,權當如郁家孩子那般接待就好?!?/br> 姜氏一怔,這規格算很高了啊,旋即點頭:“我明白了。”又看一眼女兒,心說,若是個男孩子,剛好年歲相仿,倒好叫他們交個朋友,可惜是女孩子。她暫時可沒有叫女兒去見外男的心理承受力,哪怕歸義民風開放,姜氏總覺得還得是她把過了關的,才能讓女兒入鄉隨俗。在這一點上,姜氏很是堅持的。 顏肅之見老婆明白,便將事情放手給她去辦了。心里想的卻是,自家不定要在歸義呆多久呢,等六郎長大了,倒可與山義做個忘年之交。若是看著山義人品好,也不妨讓神佑見見這個傻孩子,小一輩兒的交情也便有了。顏肅之對自己女兒的變態程度還是很有自信的,認為女兒拿捏得住他。再進一步,與山家做個通家之好,也不是不可能。 夫妻二人都有了計較,姜氏便親自去廚下看飯食,又要問山義帶了多少人來,侍候的人夠不夠用等等。 顏神佑倒閑了下來,自己趴在熏籠上想事兒。已經從“聽說老頭人很頑固,要如何將這些山民統統納入麾下”腦補到了“民族政策的本土化”,冷不防聽六郎小聲說了一句:“烤rou丸子。”顏神佑事兒也不想了,嗖地爬起來就要揍他! 顏肅之就含笑看著,還在那兒說風涼話:“跑快一點,看要挨揍了吧?沒事兒你招惹她做什么啊?她說著你就聽著,女人是不講道理的,你姐說的一定有理?!?/br> 六郎被揍了兩下屁股,漲紅了小臉兒,難得反駁親爹:“那她要是沒理呢?” 顏肅之道:“參照上一條。” 顏神佑被雷劈了,險些要問一句“大哥,從哪一年穿來的?”后來才發現這是顏肅之逗她的,于是氣哼哼地道:“我比你大,熏籠就算壓塌了,我也跑得了,你這小短腿兒,爬不起來就真是烤rou丸子了!” 顏肅之狗腿地對兒子道:“看吧看吧,我沒的沒錯吧?” 六郎眼淚在眼眶里轉了一圈兒,看看自己的高度,再仰頭看看他姐的海拔,又比了比腿。憋屈地點了點頭:“好像也對?!?/br> 父女兩個交換了一下驚訝的眼神,顏神佑拿手絹兒給他擦了擦眼淚:“好啦,逗你的呢,六郎最乖了。熏籠一般都很結實的,不過,趴之前你還是得試試,知道不?尤其是到了生地方兒,可不敢不清不楚就跳進去了。遇到那等壞東西,往你坐席上插針,你看都不看,豈不是要吃虧?” 顏肅之:=囗=!閨女,這損招你跟誰學的???兒子,別學壞了啊t t 姜氏吩咐完了事務,回來還說:“都安排好了,那山小郎帶了好多銀鋌子來。這錢不收怕人家不痛快,收了又有些燙手。你們這是怎么了?” 顏肅之傻乎乎地看著一雙兒女,顏神佑正抱著六郎,給他講故事呢。 顏肅之忙說:“沒事,你就都收下來罷,我自有安排的。” ———————————————————————————————— 晚飯的時候,顏肅之出面招待了山義一行人等,賓主就坐。山義居然一眼就認出了盧慎:“這位可是盧郎君?” 顏肅之含笑道:“正是。你們都是年輕人,他也住在這衙里,若悶了,你們倒好一處聊一聊的。” 兩個年輕人互相打量了一回,各掂量了一回份量。盧慎笑道:“也只有明山秀水方能養出這般有靈氣的人來了。” 山義面上微紅道:“山野之人,不敢當此贊譽的?!?/br> 顏肅之笑道:“我既到歸義,便覺得這里很好,也想把它建得更好,是聽不得這里有不好的。” 盧慎接口道:“正是呢,郎君到此,看到本地人也好,風物也好,山郎不必自謙的。” 他兩個一搭一唱的簡直像在說相聲,小樹同學聽著倒心里舒爽,山義反而更緊張了。勉強一笑:“是總覺得自己有不足之處呢。” 顏肅之道:“你才多大呀,大郎(盧慎)他年紀還不到我的一半兒,要是覺得什么都比我好了,我得找個地縫兒鉆進去了。少年人固不可自滿,也不要妄自匪薄嘛?!?/br> 道理很對,山義聽了也在理,但是卻依舊不肯放松,他還是要考查一下這個縣令可不可信的。少年人總有一個通病,遇事喜歡干脆利落,說得貶義一點,就是有急功近利之嫌疑。山義倒是繃得住,卻架不住歸化的愿望十分迫切。 不如先談談交易,山義拿定了主意,頓了一頓才說:“并不是一味自謙的,實是看到了不足。譬如郎君舊年與的犁,我們便造不出來?!?/br> 喲,這是說到正題了?顏肅之一歪嘴,心里一樂,口里卻謙虛道:“你若肯想,必能想到的。有些事兒,只是一時沒想到罷了。譬如這魚,總是煮著吃,就不想烤著吃了。一朝見人烤著吃了,才恍然大悟。又豈是自己做不了呢?” 山義道:“大令客氣了。家父也很佩服山下繁華呢,不特是犁,還有鹽。” 顏肅之自打開了鹽田,賣給山民有了優惠,頭人又豈能不知這內中深意?山義既提起,這便是今天的重頭戲了。 盧慎代答曰:“這也是天賜呢?!?/br> 山義道:“聞說是鹽母托夢與小娘子的?!彼f得倒是誠懇,十分地正直。 這個態度……顏肅之又有點酸了,怎么對我閨女不恭敬呢?臭小子,那是老子閨女啊!天下當爹的就是這樣了,你要一聽他閨女就兩眼放光,他覺得你不是好人。要是聽了沒反應,他又覺得你沒眼光了,你還不是好人。 山義見顏肅之一臉嚴肅,又有點緊張地對他微一笑:“聽說,神明也只會降福與善良的人。想是大令家教好?!?/br> 這個馬屁拍得不錯,就是拍得略晚了一點,顏肅之咳嗽一聲:“見笑了。” 山義誠懇地道:“大令也是十分厚道的人?!?/br> 盧慎知道這厚道是什么意思,就是這些大戶吧,不太厚道,給人家山民賣的東西,還會突然漲個價什么的。顏肅之這種不但是平價,還要稍稍打折的,那是真的比較厚道了——前提是,別算計人家。 顏肅之也誠懇地道:“爾等皆是境內之百姓,自然不可兩般對待了?!?/br> 山義微笑道:“是以家父命學生前來請問大令,可否多勻些鹽來?我們不拖欠錢糧?!?/br> 顏肅之笑道:“好說,好說。我回去便說與夫人,這鹽的事,是她在管。”他還真供得起。 山義便與說起價格的問題,又問了運輸的事情。顏肅之卻又笑而不語了,是盧慎代答:“這樣大事,山郎可做得了主么?便是定了,我們郎君還須與令尊見上一面,立個書契才好的?!?/br> 山義面上微紅:“我們,并無文字的。”山民有語言沒有文字,立個毛的書契???以往都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 顏肅之道:“來,飲酒!嘗嘗這菜,是京中菜色,與歸義做法有些不同的。你且住幾日,明日與大郎再說這些細務,如何?”山義果然就不問了,只當沒有這回事一般,只與盧慎一道說些歸義的風土人情之類,又說歸義的某些風俗與山里真的像得緊,想必能夠和睦相處。 顏肅之聽了,暗暗點頭。 喝了些酒,山義有些輕飄飄的,回房的路上一言不發,眾人見他面色凝重,便是小樹也不敢打攪了。洗漱畢,山義在臥榻上輾轉難眠。這個縣令比甘縣令更難琢磨,甘縣令就一個信念:教化。雖然信得過甘縣令的為人,山義還是覺得有不對頭的地方。是以雖然向慕歸化,他也沒跟他爹硬犟。 直到顏縣令說,一般對待。山義才大悟,果然是這樣的。甘縣令人品再好,再重視山民,也是有些俯視他們的感覺。顏縣令這般,才是他想要的??烧沁@一般對待四個字,讓他十分不安。這似乎,不是正常的山下人對山里人的態度??!這是說的真的,還是說的假的呢?值不值得一拼呢? 又翻了一個身,山義覺得有點燥熱了。他又想起了在乳母家過的那兩年,黑洞洞的屋子。那家全家都誠惶誠恐地侍奉他,自己卻根本吃不飽,山上的地真的太薄了。油燈也是沒有的,他還記家那家里的老阿婆,乳母的婆婆,就因為火塘的火太暗,長年累月地燃著松枝補衣服,身體還健康,眼睛已經幾乎要瞎了。飯菜里是沒有油的,當然,他例外,會吃得不錯。有一回,他偷嘗了乳兄的飯,當時就吐了出來。一柄柴刀,據說傳著用了三代人了。家里唯一的一口鐵鍋,還是因為撫養小主人,頭人賞的。在那之前,他們只有一把陶壺燒水,其他的吃的,一律用火烤。 后來回到了自己家里,他就想,不能再讓這些人過這樣的日子了。后來他下山,當時甘令已經在歸義前前后后忙活了十多個年頭了,那老人在歸義呆的時間比他的年齡都要長。因為甘令的不懈努力,頭人才將他送到了山下。在山下,縣衙自不必說,便是尋常人家,再窮些,一盞油燈,還是點得起的。到了山下才知道,原來,人,還要識字。 至少,得讓他們點得起一盞燈,有一口鍋,能認幾個字,這些只有山下才有。山義翻身下榻,吹滅了室里的燈。 ———————————————————————————————— 與山民的談判進行得很順利,山義小小年紀,想的是為族人尋一條通向美好生活的路。認為族人不可固步自封,鎖在深山里什么都不知道。想要過得好,就得學習。他認為小樹的想法是不對的,為了自己一家之痛快,讓族人受數代之苦,他是做不到的。 盧慎與顏肅之這邊呢,誠意也是實實在在的。 兩下很容易達成了共識,約定由山義回去傳信,在山腳下,顏肅之與山義的父親見上一面。反正山義是識字的,山民那邊的契書,他看得懂就行。至于耕犁,顏肅之愿意友情贊助十架,山義現在就可以帶回去了。 山義帶著收獲與疑惑回去了,頗有些近鄉情怯的感覺。顏肅之的態度讓他覺得自己似乎是摸到了正確的路,又有些擔心,怕這只是個圈套。拋開頭人等“下山就沒有土皇帝當了”的想法,山民對于山下的抵觸,更多的是因為先前的兩次大規模的暴力驅逐活動。顏肅之的前輩們,真是把詐力與暴力發揮得淋漓盡致,大樹老先生天天念叨著呢。 顏肅之這里也是百感交集,他倒不怕山民坑他,而是擔心山民不太相信他。不過好在他手里的餌夠大、夠香,由不得山民不咬鉤。山民的人數是他垂涎的,然而人數太多了,下了山來,又容易引起力量對比的失衡。 想到這里,顏肅之又問盧慎:“征兵的事,如何了?” 盧慎笑道:“已有三千人?!笔堑?,朝廷批下了顏肅之的請求,這與他的后臺背景不無關系。好在名義也算比較正當了,防海賊嘛。他們專揀最窮的地方去挑兵,刨去游手好閑的二流子,剩下的都是肯吃苦的人呢。顏肅之親自加以cao練,訓練方法也讓盧慎大開眼界,更認為自己是選對人了。 顏肅之笑道:“那便好。過來看看這個?!?/br> 顏神佑想了三天,就對顏肅之講了變本的兔朝民族政策。歷朝歷代,無不面臨著各族的反叛,只有兔朝,在無外力的作用下,在這方面的政策是最成功的,并且——大家都得到了實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