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用過了飯,這些講究的人都不立時去睡,講究個飯后緩步,爾后歇息。夏日炎炎,午睡其實是免不了的。只可惜小朋友們在高壓之下,難得有這么一次賭博的機會,都不肯去安睡。幾人勉強蹓跶了幾步,就要開局。 長輩們如何不知他們的心思?卻也都含笑允了。 當時開局,一時之間呼盧喝雉,好不熱鬧。既是賭,便有些賭資。女孩子們賭得也不大,絲帛不好搬上來,就命人取了制錢來。九二串的陌錢,每人身后都有一名侍女在看錢。 凡賭倒也有些技巧,顏神佑也被教過摴蒲,水平雖不算極好,與女孩子們斗幾局卻是夠的。女孩子里,小七娘子的手氣是最好的,年幼懵懂卻數她贏得多,顏神佑次之。姜安輸了六陌,輸得最多的卻是蔣家的小六娘子——將錢都輸盡了。 還要再命侍女取錢時,姜安止住了她:“玩了好有一陣兒了,再玩下去,怕長輩們又來管了。這會日頭也落下去了,咱們去游湖,好不好?我看那荷花兒開得好,還想親自摘兩枝回去呢,不知行也不行?” 五娘子會意,笑道:“正好,我們也摘幾支孝敬阿婆,也不算白白游玩一場。” 當下散局,收了賭具。顏神佑卻不裝錢了,將面前銅錢一推:“是該走啦。”卻并不命阿竹收錢,命先賞錢與諸侍女。小七娘子見了,也學她的樣子,也賞了些錢下去。卻是贏錢的賞些抽頭與端茶倒水的,一時皆大歡喜。 ———————————————————————————————— 從蔣家別業出來,日漸西沉,為免被關到城門外,一行諸人不得不催促趕路。查氏還要留蔣氏多住兩天,蔣氏卻以要準備姜珍之婚事為由,推辭了。 回去路上,姜安拉著顏神佑往蔣氏車里坐了,笑道:“阿婆,她今天又弄鬼了。” 顏神佑推她一把:“誰弄鬼誰知道呢。” 蔣氏并不擔心她們,只問:“都有什么新鮮事兒?” 顏神佑搶先道:“阿姊今天讓我出風頭的呢。” 姜安笑著解釋道:“讓你露一手還是虧待了你么?阿婆不知道,她今日投壺,六投六中。” 蔣氏道:“我知道得還少了么?往日在家,你們輸與她多少利物?” 姜安道:“這一回投壺并沒有利物,摴蒲卻有,這個小鬼靈精兒的,還知道打賞了。蔣小七也夠機靈的,人不大,學得倒快。” 蔣氏將事情始末細細一問,姜安也有問必答,間或有與顏神佑互撓。蔣氏欣慰地道:“這樣做得很好。”顏神佑做得,比蔣氏預估得要好。雖然賞與不賞都不算個事兒,但是賞下去了,既收下人之心,又顯得大方,這卻是蔣氏等人不曾教過的了。 蔣氏等人教的,是管家與御下——還沒教全呢——對自家奴婢賞罰分明。賞賜旁人家的奴婢,就要分時候了,該賞而不賞,輕的落幾句腹誹(這個不怕)、重一點顯得小氣。若不該賞而賞,就是越俎代皰。顏神佑這一回分寸把握得就挺不錯,故爾得到了蔣氏的表揚。 蔣氏又問輸贏,姜安笑道:“她贏了好有兩貫錢了,我卻輸了六陌。” 蔣氏道:“叫她買糖與你吃。” 姜安痛快地道:“好啊。聽到沒有?”后半句卻是說與顏神佑聽的。 顏神佑也笑著點頭:“好啊好啊,只要你不怕蛀牙,”又擠擠眼睛,“牙齒蛀出了黑洞,小心嫁不出去喲。” 被姜安氣得要掐她的臉。 一路笑鬧,回到了姜家,各各梳洗,晚飯后都安寢。 這日過后,姜家果然又忙碌起姜珍的婚事來了。姜珍娶的是周氏的娘家侄女兒,這便是小周氏了。其父世家子,家世撐著,做了個鎮東將軍,可這位先生的心理潔癖達到了一定程度。明明現在軍字口比較吃香,他卻心系國子監,認為自己現在這個職位十分不好。氣得他的叔父、米丞相的女婿——周司空特別想抽他! 這一回塢堡的后援到得及時,又有上一次沒來得及派上用場的物事,顏神佑手頭十分寬裕。清點好了物品,打包封存。顏家與周司空處交情泛泛,顏神佑因東西多,想一想,只以大伯父顏孝之的名義往周家送了一份標準的賀禮。 才將將忙完這些,卻又遇到一件需要送禮的事情——皇帝經過深思熟慮之后,將為第三子趙王聘蔣廷尉的孫女為妃。 顏神佑了然地點點頭,回潤地去準備賀禮了!她家全家都得給皇帝送禮,然后顏孝之這里代表全家出于禮貌要給蔣府道賀,她娘是蔣廷尉的親外甥女兒,蔣七娘子的親爹是她表弟。 顏神佑被皇帝打了個措手不及,只得又過來清點物品。好在上一次塢堡送來的東西她都封存著,且婚姻當擇卜吉日,正式放定的日子在冬十一月,那時候顏神佑早回去了。她只要準備一份“聽到好消息來道喜”的禮物就行了。 小七娘子顏神佑是見過的,挺可愛的一個小女孩子。想來以她的家世,只要這位趙王不是個像顏啟的主兒,她都能過得挺硬氣。這樣一來,蔣七就與唐儀家的招娣成了妯娌了。這個世界,還真是處處有驚奇呢。 顏神佑處理過了這件事情,又寫了封匯報信派人送往塢堡那里去。再回姜家去上學。 姜家的課程依舊,桓存老師固然知道自己的主業是教導姜姓學生,卻又忍不住見獵心喜——沒有老師不喜歡學習好的學生的。一個學生有再多的缺點,如果學習好,老師的容忍度也會隨之提高。 桓老師現在隨開講史、講經,又開始教韻,教作詩文。與顏神佑知道的不同,這年頭,并不是寫詩寫得好就算是優質文人了。照顏神佑的理解,衡量一個人文化水平的高低,除非你詩寫得像李白那樣的水平,否則都不能說明你水平高。真正顯示水平的,是寫文。寫得出駢四儷六的大長文的,才算是真才子。 若是一個人,詩寫得不錯,文卻寫得糟糕了,那也算不得才子了。 韻腳顏神佑是很早就會的了,桓先生還是命她再復習一回。桓先生的觀點里,作詩也是為了寫文服務的。是以不先教作詩,只命她多讀范文。現在就讓她寫,她的閱歷有限,又能寫出什么來呢?不如先打好了基礎。 寫作文顏神佑是會的,尤其議論文,哪怕高考過去很多年了,套路還是記得很還且清楚的。然而一旦內容不是什么比喻排比,而是對仗,她就有些頭疼了。為了維護自己優等生的形象,顏神佑不免天天念著范文。然而她就發現,寫這等文章,最坑爹的不是對仗押韻,而是用典! 她至今未足九歲,所讀之書有限,好些典故未能熟周,每讀一文,發現不明之處,問到桓先生。桓先生總是說:“這是某典,出自某處。”都能令顏神佑發覺自己書讀得太少。 桓先生見她用功,大為滿意,反而開解道:“你年紀尚幼,有些典故不知道也是常理。如今讀前人佳作,正好將這些典故也一道學了。將韻腳、典故都熟知了,做出來的文章自然不會壞到哪里去。” 顏神佑面上唯唯,心里卻發狠:早晚整理出一本《常用典故大全》來! 她這卻不是玩笑話,這類書籍,如今是沒有的。這年頭,紙張雖有并不常見,竹簡又笨重,印刷術更是沒個影兒。讀書人少,類似的需求就更少了。讀書人以讀書多為榮,鉆研的是經史,講究的是“信手拈來”四個字。所謂信手拈來,乃是從浩瀚典籍里拈的,這才顯得讀書多。 文人喜歡給經史作注,卻少有摘錄這些典故的。 顏神佑瞬間有了奮斗的方向,斗志昂揚,取了好幾條長紙來,分門別類,開始揖錄典故。預備著等收集得差不多了,好傳給后人,也算是造福全人類了。 她的《常用典故大全》才寫了二十幾條,蓋因蔣氏每日總要喚她過來旁觀一下準備婚禮的事務。顏神佑伸出耳朵,聽了個大概。上一回是姜宗出嫁,她旁觀的是女方的準備事宜。 這一回是旁觀男家的了。男家迎親,也帶士卒去迎,刀槍耀眼。此外,還要準備好多賣相好的男儐相,這個姜家也不缺。又有聘禮的準備,上一回大表哥結婚的時候顏神佑沒看到準備聘禮,這回也補上了。 在這百忙之中,姜家還抽出時間給她過了個生日。 顏神佑,九周歲了! 顏神佑聽范氏說要給她過生日的時候,十分推辭:“大家一處吃一回生日湯餅就好,如今家里且忙,不要再給大家添麻煩啦。” 蔣氏道:“這個你不要管,你小小年紀,想做大生日,我還不許呢!” 唐儀、郁夫人等親友都記得她生日,預先使人打聽了,聽說顏神佑是在姜家過生日,都將一份禮物送到。唐儀十分之不要臉地攜家帶口到了姜家,說是來看侄女兒。 蔣氏十分納罕:我女婿是個好人,如何被這等放誕貨給纏上了呢? 唐儀這回倒是規規矩矩的,似乎是想到了自己女婿是姜家外甥,自始至終,他都表現得像個正常人。 顏神佑偷笑不已。 ———————————————————————————————— 除此而外,顏神佑便不肯再四下活動了。顏家雖然有好幾個世家媳婦,陪嫁也不少。顏肅之也是個好學之人,抄錄、收集了不少書籍。然而比起姜家數代收藏來說,書還是少的。 顏神佑是在姜家上課之后,才發現這個問題的。細思之下就卷起了袖子,狠命地抄錄著姜家的藏書。那一等常見的就不抄了,單揀孤本來抄。她人又小,書又多,只恨身邊沒有個復印機,又哪里有心思再去玩耍。 直到姜珍婚禮的前一天,她還在揮汗如雨地抄抄抄!蔣氏見她這般模樣,勸她道:“書在那里,不會跑,你慢些兒來,明年你又回京了,過來看就是了。” 顏神佑道:“可不抄,它也不會跑到我腦子里呀。”一面又有了些偷錄譜系時的心虛。要知道這年頭人家的藏書,非但輕易不外借,連抄錄都很不樂意呢。有時候,兄長得一書,弟弟要抄錄,都未必能得逞。 蔣氏見她辛苦,越發堅定了要親上做親的想法。這是周氏與姜伍提出來的,舅姑樂意,她何必阻攔?暗道,你也就辛苦這一陣子罷了,到得明年,你就好啦。可就由著她去了。 姜珍之妻小周氏,也是合家覺得合適的,較之蔡氏略顯靦腆些,倒也中規中矩。顏神佑將先時攢下的那兩盆蓮蓬的盆景兒送與姜珍,周氏倒十分喜歡。她的陪嫁里也趕時髦陪送了兩盆石榴,做工比顏神佑倉促趕出來的還要精細些。然而或許是覺得顏神佑這里出的才是正版,倒將這兩盆擺放到臥房里了。 姜家今年的婚嫁諸事已畢,余下最要緊的便是蔣氏做壽。壽宴一結束,顏神佑的任務就算是完成了,就得回去了。對此蔣氏十分不舍,生日前三天,干脆將顏神佑挪到自己房里,帶著她睡了。 顏神佑知她心意,利利索索卷起鋪蓋就搬了過去。還勸蔣氏:“明年阿娘就能回來啦,還有阿弟,我回去就教他喊外婆。外婆實在想了,不過三百里地,我再回來。” 蔣氏有顏神佑寬慰,急躁的心情平緩了很多。只是壽宴之時,總是左攜姜寧、右攜顏神佑。姜寧是因為明年要出嫁,顏神佑卻是因為即將離京。看到的人都頗識趣,且贊蔣氏孫女與外孫女皆好。想來這其中半是給姜家面子,半也是怕這丫頭回去告狀,被顏肅之回來撕了面子。 宴席十分平安。 豈料顏神佑這邊回自己家打包行李,查看部曲與庫房的時候,半道上聽到一個噩耗——趙忠的老娘死了。顏神佑扳著指頭一算,這老太太也算是喜喪了。免不得開了庫房,先封些錢帛,第一時間派人去致祭。 回到姜家,便先說:“半路上聽說前衛將軍府里有喪事。” 蔣氏并范氏諸人,一致認為:“趙家太亂,你使人送了祭儀便是,自己不要去了。” 顏神佑道:“這是自然的。顏、趙通家之好,太婆故去,趙家亦使人去,此番有事,家中必有人來。多半是我伯父,再不濟也是我叔父。我先去了反而不好,我只封了只錢帛送去。只怕我要多打攪外婆和舅舅、舅母們幾日,等家中來人,好一并回去,路上才好有個照應。” 蔣氏展眉道:“這樣才好。” 顏家,來的是顏孝之。 ☆、68·一個女土匪 顏孝之作為顏家如今的掌門人,親臨趙家喪禮,是相當隆重的一件事情。 這個決定是楚氏下的,顏肅之想要反對,被楚氏一句:“難道要你去?”給堵了回來。 顏肅之到趙家,只能是鬧事兒。顏淵之與他大侄子顏希賢一樣,在楚氏眼里,都是沉穩有余,而應變不足。顏孝之比他倆好在經驗豐富,而且這個家,還是得讓顏孝之去撐。顏肅之中二了一回,在楚氏這里,就是不太靠得住了。 且還有不到一年的時間顏孝之就出孝了,到時候起復的官職、新府邸的地段等等等等的問題,都得讓顏孝之去踩個點。 顏孝之到京,頭一件事是去見舅舅。楚豐留他在太尉府里住下:“萬事不須眷慌,且梳洗,再往趙家去。回來也不急著走,你父親那里,也是要掃祭的。你侄女兒寄住在姜家多時,你也要去致謝。再見見親友。” 顏孝之道:“來前阿娘亦是如此吩咐的。” 當下先命人往姜家、柴家等處投了名刺,約定了過幾日過府拜訪。這才梳洗齊整,換一身素服,往趙家去吊唁。 從趙家出來,到太尉府里換了衣裳,才與楚豐詳談。既傳達了楚氏的意見,也表示了自己的看法。楚豐這里,也與他商議起來看出孝后的安排來了。楚豐的意思,明年趕緊給他兩個弟弟先安插了職位。顏孝之要等顏老娘三周年之后,再回來。現在的情況來看,皇帝一天比一天老得厲害——又愁又累。 楚豐希望外甥們能在這個時候過來搶些職位。 顏孝之十分謙遜地聽楚豐的安排,問:“阿舅以為,何樣官職合適呢?” 楚豐道:“國家公器,豈可私相授受?又豈是我能說得算的?只不過你們兄弟,若放到一起,也難。你回來,圣上恐自有安排。二郎、四郎,或一入東宮,一任閑職。” 顏孝之道:“如此,悉聽圣裁。” 楚豐擺出一副神棍的樣子,笑而不語。 顏孝之這才問楚豐京中消息,楚豐嘆道:“丞相有先見之明。” 顏孝之道:“阿舅說的,是哪一件呢?” 楚豐道:“當初丞相諫止了水貴人冊立為后,便是明智之舉了。” 顏孝之笑道:“這不是明擺著的道理嗎?可是水家又生事了?” 楚豐道:“不過是鬧些笑話罷了,往后,你見著了他們,點個頭,打個招呼,就算是看在東宮的面子上了。一旦宮車晏駕,這等人,不理也罷。” 楚豐的邏輯也略奇特。顏孝之卻心領神會,皇帝活著,對太子舅舅們客氣一點,是給太子面子,免得讓人以為這是要倒太子。等太子登基了,水家就沒這個優待了。往后水家如何,還得看他們家有沒有人材(這個幾乎沒有),再一個也是要看太子的表現(表現好了,才能雞犬升天,軟弱一點,親媽都當不了太后)。 甥舅倆又說一些家常,楚豐囑咐顏孝之要友愛手足,顏孝之又問侄女兒在京如何。 楚豐道:“你該有這樣一個兒子才是。我只擔心女兒家過于能干,又恨一身本事不得施展,郁郁不得志,故爾少見她。” 楚豐開始對顏神佑的認知,是一個早慧的小女孩子,這個沒什么。近來京中諸事里,讓楚豐覺得顏神佑臨危不亂,又進退有據,處處周到——而且心細。前面幾條是優點,心太細卻不好。家世是硬傷,設若顏神佑不得施展,郁郁而終,反而不如一開始就不捧她,以免她摔得太痛。 這樣的女孩子幾十年前他見過一個,就是顏孝之的親娘。楚氏那一跤跌得太狠,也太出人意料。顏神佑卻是從一開始,就能預見的艱難。楚氏有句話,也是楚豐想說的——這人的命,打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再蹦跶,也出不了那個大圈兒。 楚豐卻不知道,顏神佑并沒有困擾于不是世家出身,也不覺得嫁不進世家有什么好可惜的。她與顏肅之倒有相似之處——如果她覺得有需要,再難的事情都會去想辦法去做一做。至于圈子,她知道,卻不會去遵守。 比如——某些人家都認為的事情。 顏孝之對楚豐此言,是頗有些不以為然的。在他看來,侄女兒雖不如自己女兒穩重,卻是更加聰明一些,將來若能有大出息,也未可知。總是顏家女孩兒,她有了出息,顏家沒有從一開始就扯后腿的道理。是以他口上唯唯,心里卻另有一點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