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可他偏偏沒有。 他站在這里等,站在這里聽,一定要把所有背地的惡毒都嘗盡一樣。 他把煙點著,叼在嘴里,吹一口氣,好像整個世界都站在對立面。 李常嘉附和著何麗真說,可何麗真還是覺得悶,她抬起頭,居然伸手把那瓶啤酒拿了過來,倒了半杯,一口喝盡。 李常嘉瞪大眼睛,“何老師?” 何麗真被酒勁沖得眼眶泛紅,眼底脹痛,周圍聲音紛亂,何麗真看著面前的湯碗,忽然想起那個院子,青黑寂靜的院子,里面帶著陳腐酸臭的味道,好像一萬年都不會變,還有門外的那片玉米地,風吹出沙沙的聲響,臨著的一塊大石上,那個沉默不語的少年。 他會犯渾地把班主任氣出病,他也會欺負一個新來的女老師在家里強吻她。他在學校從來不好好聽課,還會威脅不聽他話的同學。 他也會坐在沙發上跟她耍賴皮,會打腫臉充胖子請客吃飯,會忍著滿背的傷一聲不吭,即便窮得吃不上飯,他也絕對不會賴賬。 他拎著一根破木棍,就敢站在所有人面前。 何麗真捏著筷子,看著筷子尖上漸漸冷了的青菜。 他那么可笑,那么可嘆,又那么可悲。 這個世界如此平凡,缺乏變幻,又少有奇跡。拋開所有,她就只能坐在這里,看著那個男孩走到漆黑深處,終有一天,那個小賣店門口的畫面,會淡得無法追念。她也會忘記最初那一眼,胸口熾熱的感覺。 “你也帶他們班吧,也給胡飛提提意見吧。”李常嘉的麻辣燙涼了一點,開始吃,“你對那學生有啥看法?” 何麗真說:“我不知道。” 關于他的一切,她都無法說清。 這很奇怪,因為何麗真覺得,自己有好多好多話想要說,可是就像面對著胡飛一樣,她對李常嘉也說不出口,她懷疑這些話她甚至無法對自己說清楚。 “也對,”李常嘉開玩笑地說,“估計他一共也沒上幾次課。” 何麗真看著旁邊一桌,有個男人在啃雞脖子,他有個巨大的啤酒肚,大口大口地咀嚼。 “你知道么。”何麗真忽然說。 李常嘉埋頭吃東西,嗯了一聲,“知道什么?” 何麗真轉過頭,聲音輕輕的,帶著她那股獨特的執著又老土的意味,對他說:“我不知道要怎么說,但如果這是一場賭博的話……” 李常嘉覺得這話題有點奇怪,他抬起頭, “賭什么?” 何麗真說:“賭我們嘴里的那個畜生的未來。” 李常嘉想想,說:“應該是會退學吧。” 靜了片刻,何麗真緩緩地說:“我壓他,將成大器。” 李常嘉的筷子停在半空,像是聽到什么笑話一樣,“成大器?你要壓什么,可要輸沒了啊。” 何麗真說:“我壓我的全部。” 小店里人聲嘈雜,熱騰騰的煙霧熏得寒氣散盡,店里充斥著麻辣和調味料的味道,每個人的臉上都泛著淡淡的紅暈。 你問我為何篤定,我不知道。 你問我為何堅持,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相信自己,相信當初能觸動我的那份勇氣和無奈,是真實的。 服務員端著碗回來,路過隔板的時候看了一眼,人走了,地上還扔著一截沒有抽完的煙。服務員埋怨了一句,上去一腳,踩滅了。 萬昆從店里出來,大步地走著,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跑了起來。跑過校門口的街道,穿過人流,跑到無人的小徑,他還是沒有停。 直到跑得脫了力,他在一座天橋上,扯開領口,大口大口的喘氣。 天橋之下車水馬龍,天橋上面,只有兩個乞討的老人。他們好奇地看著萬昆,在想他是不是要跳下去。 萬昆扶著石欄,沖著車流大聲吼叫。叫聲嘶啞,沒有內容,只是單純的宣泄。 乞丐嚇了一跳,從地上爬起來看著這個神經病。 萬昆跑夠了,喊夠了,眼淚才想起來流下。他捂著臉,背靠天橋蹲了下來。 旁邊的一個乞丐目光渾濁,看著他,拿著飯盒的手還沖他晃晃,里面的零錢叮叮地響。 萬昆抬起頭,雙眼赤紅地看著乞丐,鼻涕還掛在臉上。乞丐一邊晃碗一邊說:“大吉大利啊,大吉大利啊。” 萬昆說:“我也窮。” 乞丐還晃著碗,那動作說不出是熟練還是機械。 萬昆從兜里翻出兩個硬幣,扔進去,硬幣在碗里滾了兩圈,最后顫顫巍巍地停下。萬昆看著乞丐,眼眶還紅著,半晌,他聲音沙啞地說: “但我命比你好。” 說完,他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萬昆和乞丐并排坐著,靠在冰涼的石欄上,仰起頭。 寂寞天幕,燈影霓闌。 人總會長大,是你命里該著,碰見一個人,讓你接下來的路,或許變得不一樣。 ☆、第三十章 萬昆辭掉了工作。 他辭職得太快,以至于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王凱聽到他說不干了的時候,一點都沒當真,忙著手里的事,說:“先干活好吧。” “我真的不做了。”萬昆把一個口袋放到辦公桌上,桌子跟之前一樣,堆著萬年不變的a4紙,污跡斑斑。 口袋里裝著一摞衣服,也沒洗也沒疊,團成一團塞進去。王凱抬頭看他一眼,面色不善地說:“先干活行不,沒看這邊忙著?” 萬昆放下袋子,手插回衣兜,說:“東西放這,這個月的工資不用給,我走了。” 他轉身開門,王凱這才叫住他,“回來!” 萬昆轉頭,王凱說:“干啥這是?” 萬昆說:“不做了。” “不做了?”王凱像是聽到什么搞笑的話題一樣,“干啥不做了。” “就是不做了。” 王凱說:“找到新地方了?” 萬昆說:“沒有。” 王凱聽他說沒有,冷笑一聲,風涼地說:“哎呦,是不是干了一次嘗到甜頭了啊。”他抱著手臂,一手指著萬昆,說:“是誰說要包你了怎么的?我告訴你,你要信這個就是個傻逼,到時候讓人一腳踹了不知道上哪哭去。” 萬昆看著王凱,說:“沒人包我,我也沒有找下家,我就是辭職了。” “別跟我放屁!”王凱顯然不信,“這人就這樣,白眼狼一個,媽的有了好處就忘了娘,要不是你來這,那這些活哪有你的份兒?” 萬昆不想再說,轉身要走。 “我告訴你你要走就別想再回來!”王凱說。 萬昆手頓了一下,說:“不會再回來。” “我cao你個——”王凱從桌子上撿起一個瓶子,朝萬昆砸過去,萬昆本能地歪過頭,瓶子砸在門上,彈回來,磕在萬昆眼角。 萬昆閉了一下眼睛,隨后就聽見身后的動靜,王凱拉著他的后脖領往后拽,萬昆揚開胳膊,跟王凱面對面站著。 王凱比萬昆矮半頭,但他體格很壯,今年三十幾歲,是銹季的資深員工。王凱瞇著眼睛看著萬昆,說:“說不干就不干,你他媽以為這是什么地方?” 萬昆說:“那你要怎樣?” “怎樣?”王凱說,“要走可以,把一萬塊錢留下。” 萬昆看著王凱的眼睛,忽然笑了一聲。 “沒有。” “沒有就他媽給我在這老實干活。” 萬昆說:“你手底下是一個拿得出手的都沒有么?” “什么?” “我說,”萬昆歪著頭看著王凱,“你這店缺我沒法干了?” “cao你媽的,給臉不要臉!” 王凱一拳揮上去,萬昆不躲不閃,被他打了個正著,王凱混社會的,下手還能輕了?萬昆臉頰瞬間就紅腫了。 他不躲,王凱心里也詫異了一下,這么一個詫異,就沒有揮第二拳。 屋里靜悄悄的。 其實也不是靜,一個夜店,雖然是里面的屋子,但也靜不到哪里去。 萬昆看著他,說:“王哥,當初這活是我們拜托你才拿到的,我很感謝你。” 王凱冷哼一聲。 “但我真的不能做下去了。” 王凱點了一根煙,斜眼看著他,萬昆看著虛無的一處,眼眶不知是被打的,還是因為想起什么事情,有點淡淡的紅。 萬昆抬起頭,看著王凱,“這事是我不地道,你生氣應該,但錢我不會給你,你要覺得心里堵得慌,就揍我一頓,我絕對不還手。” 王凱吐出一口煙,在白蒙蒙的煙霧里看著這個男孩。 他不怕,王凱知道,他是真的不怕,就算自己現在出去把全店的保安都叫來,他也不會怕。王凱氣到極致,居然樂出來。 “媽了個逼,你小子跟小小年紀,跟天借的膽子?” 萬昆沒說話,背著個破布包,站在那任他罵。 “我知道你家情況。”王凱轉過身,坐到桌子邊上,伸手把煙灰缸拿過來,彈了彈煙,“吳岳明跟我提過。” 萬昆還是沒說話。 王凱拿煙指著他,說:“今天換第二個人說要走,我一句廢話都不帶有,知道為啥我偏揍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