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萬昆窩在沙發里,醉成一坨泥,何麗真叫了半天他也沒有動靜,聲音忍不住大了一點。 “醒醒,別睡?!焙嘻愓嫱扑?,萬昆不耐煩地皺起眉頭,一甩胳膊,何麗真慌忙躲開。他又轉向另一側躺著。 “你——” 何麗真沒辦法,只能把酸奶放到一邊。她晚上還沒吃飯,現在忙完閑下來,肚子餓的咕咕叫。 何麗真來到廚臺前,下了一碗面條。 這是小居室,客廳和廚房在一起,沙發就擺在廚臺旁邊。何麗真看著鍋里煮面條的水,一點點燒開,看得有些發呆了。等她回過神,轉頭隨意地掃了一眼,然后驚異地發現萬昆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醒過來,兩手肘拄在腿上,彎著腰,低頭朝著地上。那盒酸奶被他三根手指輕輕夾住,在身前晃晃蕩蕩。 何麗真看著他,“你醒了?” 萬昆沒有回話,何麗真說:“酸奶喝了沒有?” 萬昆慢慢地抬起頭,臉上還留著點醉酒的僵硬,一雙眼睛血絲密布。他粗長的手指一翻,將酸奶盒倒過來,還搖了搖。酸奶盒在他手里就像個玩具一樣。 何麗真看他這樣子,忍不住說:“這么晚你自己在外面喝什么酒?你家里人呢?” 萬昆沒有說話,把酸奶盒放到一邊,目光不知落在了哪里,靜靜的坐著。 何麗真轉身,把自己的背包拿過來,說:“我給胡老師打電話。” 她走到桌子邊,拿著手機還在翻通訊錄,手腕就被拉住了。 萬昆個子高,尤其是在這樣的小屋里,只有兩個人的時候,何麗真顯得格外的渺小。 “你別找他……” 萬昆終于說話了,聲音又低又沉。何麗真幾乎能感覺到他說話時胸腔的震動。帶著酒味的熱氣落在何麗真的頭上,讓她脖頸忍不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往前走一步,手腕一扭,卻沒有掙脫開。 “你松手?!焙嘻愓嬲f。 萬昆非但沒有松手,一用力,把何麗真的身子轉了過來,面對面地跟自己站著。 何麗真有點生氣了。 “我讓你松手!” 萬昆眼睛落在碎發后面,半睜不睜地看著何麗真。忽然嘴角一扯,邪笑了一下,手上一用力,何麗真就感覺手腕一陣鉆心的疼,她肩膀一縮,疼得彎下腰。萬昆趕在她彎下去之前給她推到廚臺邊上,低頭吻她。 何麗真終于意識到他在干什么,瞬間也不知從哪涌出來一股力氣,給萬昆使勁一推,萬昆沒設防,被她推開。何麗真緊接著轉手拎起還在火上燒的面條鍋,往萬昆身上使勁一輪—— 萬昆下意識地轉身躲,沒躲掉。一鍋剛煮好的面條鋪在萬昆的后背上。 萬昆倒也能忍,眉頭一皺,咬緊牙關沒出聲。 “滾。” 何麗真手里還沒松開鍋,另一只手指著門口,她的聲音不大,但是卻異常的堅冷,“你給我滾?!?/br> 萬昆站在原地,慢慢轉過頭來看著何麗真。 他的頭微微低著,頭發落下,擋住了眉眼,雙唇緊閉,看不出神色。 不過,何麗真倒是能看出,他現在是真的醒酒了。 “胡老師說的對。”何麗真說,“你真的是個畜生?!?/br> 萬昆聽見這話,也沒有回答,就是站在原地笑了。開始只是輕促的一聲淺笑,后來則是裂開嘴,笑得大聲了。 何麗真在一邊謹慎地看著他。 萬昆笑夠了,喘了一口氣,抬起手,把自己額頭前的頭發隨手往后撩了撩,然后正正地面對著何麗真。 這是何麗真第一次這么清晰的、這么近的看萬昆的臉。 因為醉酒和疲憊加上剛剛那一鍋面條的傷疼,萬昆的眼眶很黑,就像凹進去了一樣。他眼角赤紅,眼神危險。可他的嘴角卻微微的翹起一邊,看著何麗真,就像是在笑。 他這幅無所謂的樣子,就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樣。 萬昆看著何麗真,有點無賴地笑著說:“……是么?!彼恼Z氣很平淡,聽不出是承認了胡飛的評價,還是否定。 何麗真的胸口砰砰直跳。 明明是她發了火,明明是萬昆犯了錯??墒乾F在,何麗真卻覺得好像是自己占了弱勢。萬昆站在她面前,肆意地打量她。 窗外刮起大風,吹得樹葉沙沙地響,不知道哪個人喊了一聲,“下雨了!”緊接著就是噼里啪啦地雨點聲,何麗真住在一樓,雨點砸在門沿上,聲音格外的清晰。 “老師……”萬昆忽然說。 何麗真手里的鍋還剩下一些湯水,順著鍋邊緣,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何麗真盡可能地保持冷漠平穩的語氣,“你還知道我是你老師?!?/br> 萬昆低下頭,驀地又抬起來,笑了一聲,說:“謝謝你的酸奶?!?/br> 何麗真瞇起眼睛。 “我走了?!?/br> 何麗真一愣,萬昆已經轉過身。他一轉身,何麗真就看見他后背上濕漉漉的,還粘著幾根面條。她往上看,發現他脖頸的地方已經紅了一片。 是剛剛的開水。 萬昆開門,外面的風夾雜著雨水,呼啦一下子就吹進來了。萬昆瞇了瞇眼睛,就要往外走。 “你等等!”何麗真叫住他。 萬昆站在門口,轉頭看她。何麗真跟他眼神對上,默然轉過頭,走到屋里,沒一會出來,手里拿了一把傘。 她把傘扔給萬昆,萬昆隔空接過,是一把粉色的折疊傘。 萬昆看了看傘,轉頭對何麗真,懶洋洋地說:“老師再見?!?/br> 他把傘打開,走進雨里。何麗真關好門,轉身從窗簾縫隙中,看到他一閃而過的身影。雨剛剛下起來,雨勢驚人,風非常大,傘在風里吹得亂晃,萬昆拉了幾次后,直接把傘收起來,拿在手里,就那么淋在雨里離開了。 在他身影消失許久之后,何麗真才轉過身,默不作聲地把地上的面條掃走,又擦了一遍地。她干活的時候,停下好幾次,可視線卻沒有落腳的地方,偶爾看見桌子上擺著的金魚,緩慢地、 一下一下地擺著尾巴,吐著泡泡。 萬昆離開的時候也沒有很晚,但是因為下雨,所以天氣顯得很黑很沉。萬昆淋著雨,在路邊等了半天,攔下一輛出租車。 他住的地方離學校有二十幾分鐘的車程,上車之后,司機叮囑他別靠在椅背上,萬昆理都沒理,直接窩在車后座里。司機看起來有幾分不滿,兩個人在后視鏡里對視了一眼,司機轉過頭不再說話。 萬昆的后背很疼,但是他毫不在意??粗嚧巴饷娴挠?,把天洗得霧蒙蒙的。 他住在一個小區的群租房里,二十一樓,最高層。上面又隔開兩層,一共六個房間,住了十個人。萬昆住在一個單間里,隔壁就是吳岳明。 這種群租房都是公用一個廁所的,萬昆回來的時候吳岳明剛好洗完澡,踩著個拖鞋正擦頭發,見到萬昆進來,眼珠子差點沒瞪出來。 “萬——”吳岳明出了一聲,就不說話了。 吳岳明跟萬昆認識很久了,兩個人也有默契,他只看了萬昆一眼就知道他心情很差。吳岳明沒有多說什么,看著萬昆從樓梯上來,跟他錯身而過,進了洗手間。 吳岳明在后面撇撇嘴,回了自己的屋子。 萬昆站在洗手臺前,抬眼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他渾身都濕透了,衣服緊緊貼在自己的身上。萬昆后退半步,手攥住衣服,一下子脫了下來。 忍住后背的疼痛,他把衣服團成一團。旁邊的洗衣機正在工作,不知道洗的是誰的衣服,萬昆掀起蓋子,把手里的衣服狠狠地扔進去,轉頭離開。 何麗真再上班的時候,辦公室里正激烈地討論著什么。她走過去,彭倩招呼她,“來來來,何老師,新發下來的文件?!?/br> “什么文件?” “教研試聽的?!迸碣徽f,“下個禮拜,我給你看看語文組是——”彭倩翻了幾頁,說,“這呢,呀,我們是去一個學校。” 何麗真放下包,走過來看。 “哪個學校?” “育英?!?/br> “育英中學?”何麗真說,“那不是離得很近么?!?/br> 育英中學跟楊城二中其實就隔了兩條街,但是這個學校很了不得,前幾年換了校長,成績突飛猛進,去年高考居然出了一個省狀元。 “哪天?” “周三周四。” 何麗真點點頭,說:“聽聽人家怎么上課的?!?/br> 彭倩笑著說:“聽了也沒用,學苗在那擺著呢?!?/br> 何麗真拿著手里的紙,猶豫地說:“其實——”何麗真剛想開口,劉穎就進屋了。 “何老師,消息看到沒?” “啊,看到了,周三周四去育英試聽語文課?!?/br> “嗯?!?/br> 彭倩沒再問,何麗真也把剛剛的話頭停下了。 她本來想說,其實,也不一定所有書讀不好的孩子,將來都沒有出息。 可她轉念又想,自己現在是個老師,當然要以學生成績為主。 上課之前,何麗真在教室門口停頓了一會。她強迫自己把那晚的事情忘掉。 萬昆和吳岳明都來上學了,只是萬昆從何麗真進屋開始,就一直趴在桌子上。何麗真看他一眼,就翻開點名冊,開始點名。 點到萬昆的時候,萬昆沒有回答。 何麗真像是跟誰較勁一樣,抬起頭,看著那個趴在桌子上的人影,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萬昆還是沒有回答,旁邊的吳岳明舉起手,對何麗真不冷不熱地說: “老師,他病了?!?/br> ☆、第九章 病了? 何麗真第一反應就是那場大雨,然后想到的是萬昆燙紅了的后背。 吳岳明又說:“他淋雨了,今天有點發燒?!?/br> 吳岳明說話的時候一直看著何麗真,何麗真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埋怨她,責怪她,覺得她不負責任,說好留他還趕他走。 你知道什么。何麗真想。 她一句話都沒說,放下點名冊,轉身開始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