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頁
癡迷于修行的楊若樸向來能少說一個字就少說一個字,一句話解決的句子,不會用兩句話。 但他今天出乎意料說了很長一串話,與隔壁的書院院長形成有趣的鮮明對比。 “我知道,你們能站在這里,每個人都是我劍門的出色弟子,將來都該成庇護一方的強者,在劍門的石碑上留下姓名,供幾百數千年后的晚輩瞻仰?!?/br> “我不知道,也沒法說你們有幾個能回來,有幾個能真正活到在劍門石碑上留下姓名的時候,甚至沒法說劍門的石碑能不能存留下來。” 劍修說話果然直白。 至少隔壁的書院就說不出這樣直白不吉利的話。 楊若樸揮袖遙遙一指劍山后山的石碑,隨著他這一動作,劍門弟子訝然發現自己疏于儀容,多少年沒認真上心打理過自己的掌門,今日竟發冠整齊,寬袍大袖皺褶都不帶起一個: “可人這一生,修煉一輩子,練一輩子的劍,總該為點什么,不然天下第一如何?舉世無敵又如何?若是連劍門一塊石碑也存不住,要這天下第一,要這舉世無敵來摻合什么?” 楊若樸收手,出劍,將劍門掌門歷代相傳的佩劍高舉過頭頂,如一道不甘蟄伏在黑暗里,似要刺破蒼穹的光。 “我在劍門等你們回來,守著劍門的石碑,也會為你們收劍?!?/br> 劍修之間,沒有書院學子那么多的遠大抱負,華麗言語。 我守著你們為之不惜付出生命的東西,無論你們死在何處,都會將你們的佩劍收至劍門。 一句話足以交托生死。 方臨壑摘下佩劍,雙手將佩劍高舉過頭頂,躬身彎腰向楊若樸行一禮。 是劍修之間,至高的理解。 他身后的弟子又樣學樣。 如劍山后山的松海之中泛起一大片的蒼翠波濤,松樹紛紛壓彎了枝椏。 不是被積雪的重壓,而是心甘情愿的心悅誠服。 行罷禮,方臨壑最先轉身帶劍下山,沒有回過頭看一眼他長于此處二十年,對他而言重逾性命的劍門。 因為他做的事情對得起劍門,對得起自己,不會后悔躊躇,回頭四顧。 所以不用回頭看。 ****** 法宗主峰已非是當年草木蔥蘢,處處流泉,瀑布飛懸,水汽濺在蒼翠碧綠的草木上,不似人間的仙境之地。 經歷過法宗主峰上一場惡戰,只留下光禿禿黃不溜秋的一塊土皮,也提醒著他們面前的女子是如何在短短幾個時辰內將自己修為拔高至大乘境界,強殺天人境的法宗宗主。 盡管那時候的法宗宗主已然是強弩之末,天人境終究是天人境。 玉盈秋見過自己的師父在主峰山巔上萬眾矚目,眾星捧月,接著是她的師兄登上相同的位置。 終于輪到她,扛過法宗的重擔,登上熟悉的位置。 玉盈秋心中并沒有如何緊張掙扎,自覺法宗千年基業要毀在她手里,做無顏見法宗先輩于地下的那個惡人。 她泠泠開口:“法宗積弱已久,師父和師兄想的皆是一心振興法宗,師兄甚至為之走火入魔,不惜勾結西荒,重傷三宗兩位天人境的前輩?!?/br> 法宗的長老弟子面面相覷,不是很明白玉盈秋為何在這關鍵當口自揭傷疤。 “兩位前輩高人大量,不欲和積弱的法宗,和我一位晚輩計較,以師兄之死將此事揭過,我卻不能不記在心里。這件事,法宗該背一半。” 玉盈秋閉上了眼,眼睫輕顫,她深吸一口氣,柔美的嗓音冰冷堅定,如法宗山底下被南海沖刷已久,仍然棱角崢然的巖石: “我知道,倘若出戰,敗必然是尸骨無存,勝也定然是慘勝,無論勝敗,法宗都將元氣大傷,對不起法宗歷代前輩的心血?!?/br> “我卻更沒有臉面做出避戰之舉,倘若我真正如此做,才是無顏見我師父,見法宗的歷代前輩于地下?!?/br> 她走下宗主所居的高臺,走到法宗自愿前往北疆的弟子領頭處:“我既是法宗的宗主,見前輩的責難我一頭當,但地下的事情先不論,總得把地上的事情做好,地下的事地下說。” “我法宗弟子,隨我起行赴北疆!” ****** 謝容皎從城主府一路出到鳳陵城城門口。 他走得很快,如地上平地刮起一陣風,令人措手不及。 但招人容光和標志性的紅衣鳳翎在鳳陵城中還是很打眼,難免會有人認出他。 認出他的人來不及猶豫和思考,頭腦一熱喊出“世子”一聲。 謝容皎回頭。 只見喊住他的人是一位年輕的修行者,或許見過,或許沒見過,反正沒有很深的交集。 畢竟記不住臉。 臉盲的世界就是這樣簡單而純粹。 年輕的修行者喊他也是出于一時沖動,見謝容皎當真轉過身來,反而手足無措起來,期期艾艾猶豫著問:“世子,我們會贏嗎?” 這些天來,鳳陵城中明里暗里的波濤起伏,突兀亮起來的長明燈塔,剛剛新鮮被拆了半座,熱乎著的鳳陵城城主府都催促著他問出一句: “我們做的是對的嗎?謝家,還是那個謝家嗎?” 還是哪個兩千年風骨不墮被人稱頌,如眼邊的長明高塔一樣佇立在南域的謝家嗎? 謝容皎認真看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