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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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二哥從門外一閃身就來到了四郎身邊,他身上帶著一種風雪的味道,把剛才落在店里的狐皮帽子和圍脖給四郎圍好。 四郎看著二哥小心翼翼的表情和挺直的鼻梁,忍不住把頭埋在殿下硬邦邦的胸膛上,用毛刺刺的小腦瓜在人胸膛上蹭來蹭去,笨拙的表示著親昵和依戀。 二哥一臉漠然地握住四郎的腰,把被自己悟的嚴嚴實實的小棉球摟緊懷里,心滿意足地教訓四郎:“不要總是撒嬌。”說著,他就從自己胸口處摸出一個薄如蠶絲,但是灰不拉幾的手套給四郎帶上,力求把自己的小狐貍遮蓋得嚴絲不露。 ☆、112·回煞雞3 昨日趙員外的家人來過一趟,說是趙員外從江城太守位子上卸下來之后,最近不知如何,一睡著就做噩夢,頻頻夜驚,白天也是全身乏力。入了冬之后,更是日日泡在藥罐子里。 是藥三分毒,大戶人家里頭都講究藥補不如食補。 趙家庶出的大公子是個孝順勤謹之人,想起老父近日來常提起有味齋的大廚,頗有些贊賞懷念之意,便來請四郎做一些補虛贏的藥膳送去山中別院。 四郎昨日晚間就在爐子上燉著一道豬肚湯。 這道湯炮制過程很簡單,不過是小火慢燉而已。關鍵在于里面的每一樣食材都要經過特別料理后才能下鍋。圓豬肚一枚須里外反復清洗干凈,切成極細的絲狀。花椒只用二錢,須得仔細挑選些不開口的,下鍋微炒去汗才合用。此外還要去掉蘆頭的人參半兩,銼成粉末的干姜二錢,切去根須的蔥白七莖,外加三斗糯米。上了年紀的人常常覺得全身乏力,人參鹿茸都是大補之物,也不宜吃得太多,反而是這樣慢燉出來的豬肚湯喝來最為見效。 把燉好的湯倒入碗中,用棉布包裹好放進食盒之后,四郎又打開廚房柜子最下面的一隔,取出一個壇子來,從里面舀了些透明的脂膏裝進一個陶碗中。 四郎正要關上食盒的蓋子,原本站在門邊的二哥忽然湊了過來,裝作漫不經心地樣子問道:“透明的那壇……究竟是什么?” 桂花開滿山坡的時候,剛搬來不久的有味齋來了一頭黑熊,別別扭扭的穿著一身人類的衣服,卻因為法術不到家,還頂著一個熊頭沒能變成人形。他是來換東西吃的,用新割下來的白沙蜜換白粳米,糖桂花做的香糕吃。 因為店里還有從江城帶過來的今夏新蜜,所以四郎收了黑熊的白沙蜜后,既沒有用來做菜,也沒有用來做糕點。前幾天氣溫降下來之后,四郎才打開蜂蜜罐子,把收的這壇白沙蜜全部用來煉制壇子里的脂膏了。 煉這種脂膏是很費事的,所以四郎干脆一次便練足了一年的分量。 先要把提煉出來的羊脂煎沸,然后下熟的羊骨髓。在保持小火煮沸湯水的同時,依次下白沙蜜,生地黃汁,生姜汁。下這些食材的過程中,還要不停的用筷子在鍋里攪動,直到最后形成透明膏脂為止。 二哥驚訝的發現,做好的脂膏被四郎直接封存在壇子里了! 以前什么新鮮吃食都是自己吃第一份!于是二哥就有點小小的奇怪,不過這念頭也就是一閃而過。最近二哥也忙起來了,自然沒太多精力關心某些小事。 不過,這件事其實可大可小,要是放在殿下身上,也許那一位早就不聲不響研究明白壇子里的東西了。可是二哥他不僅忠犬,而且悶sao,所以就一直沒吱聲,等著哪天四郎想起來了主動投喂他。 直到今日,四郎終于把壇子取了出來,二哥還是不吱聲,很淡定的等著四郎叫他進來再吃一頓。結果,等了半天才發現四郎并不打算給自己吃!反而把第一碗給了一個糟老頭子! 二哥有點不高興。 比之一開始對于饕餮兩個人格的刻板印象,相處這么久,四郎已經越來越了解自己的精神病戀人了。 此時聽了二哥貌似淡定的詢問,四郎哪里不知道二哥那點吃貨心思。他的嘴角微微翹了起來,稍稍頓了一下,才說:“這是羊蜜膏。主治虛勞,腰痛,有補腎滋陰的療效。二哥你……我想是用不著的。” 羊蜜膏的功效,簡而言之就是專治腎虛。四郎見二哥日日龍精虎猛的,哪里敢給他吃這個。縱然二哥不怕被補出鼻血,四郎也要替自己的小命著想。 二哥那張終年千里冰封的面癱臉似乎詭異的紅了紅,也不知道他腦子里究竟想到了什么下流無恥的東西,臉上便露出個一閃即逝的癡漢笑來。然后他一把奪過四郎手里的食盒,幾步就邁出了門外。 “還不快過來!”見四郎沒有跟過來,二哥停住腳步,背對著四郎站在門外,有些不耐煩的催促道。 “哦。”四郎洗干凈手,急忙跟了上去。 外面似乎又刮起了北風。一出有味齋,人呼出來的氣息在空氣里凝成一團白霧。若是不戴皮帽子,在這冰天雪地的大山里走一陣,就會感到自己的耳朵被凍得木木的,好像摸一摸便能擼下來一樣。 老把頭吆喝著拉爬犁的黃牛,帶著三個伙計走在最前面。雪地里現出一排清晰的腳印,茫茫山林中只有他們這一行人,這一排腳印便顯得有些寂寥。 山路有的地方是一階一階的石板,但是完全不像現代某些旅游景點的石板路那樣,在兩邊加了護欄和鎖鏈,這里的山路就是原始的山路,一側懸空一側是山壁。黃牛行走到這些地方的時候,四郎都替老把頭捏一把汗。 二哥提著食盒,不緊不慢地跟在幾人身后,風都被二哥高大的身軀擋住了,四郎踩著二哥踏出的雪窩子,一路往山林深處走去,邊走還邊東張西望。 大山里的冬天,雖然下了雪,也并不是單調的白色。在一片白色中間,偶爾可以看到一個赤黃的尾巴在松樹上一閃而過;松樹上掛滿了雪凇和冰掛 ,好像是一盞盞銀色的小燈。松樹下有一小片地方沒有落雪,現出微微的黑綠色,也許是青苔。 山路上每隔一段時間就能看到一朵朵火紅火紅的花朵。雖然四郎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花,但是每次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看到這中鮮明又耀眼的濃烈色彩,都會覺得又驚喜又親切。 一行人腳程都很快,盡管四郎一路上東張西望,他們也沒用多久就進入了茫茫原始森林的外圍地帶。 因為還算是森林的邊緣,林間的空地上就矗立著一座莊園。是前任江城太守,現任趙員外在山上修建的避暑山莊。 為了舉行家族的秋冬臘祭,趙員外帶著一大家子住上了山,打算進行冬獵。因此,本來過了夏天就冷清下來的避暑山莊再次熱鬧起來。大門前停著不少馬車,下人們來來回回的往下搬取些精美的香爐、茶具、甚至還有琴臺之類的非日常用品,看來,趙家將會在山中的別院里住上一陣子了。 老把頭交游廣闊,趙家的下人很多都認識他,看見了就和他打招呼。 “老高,這是哪里發財去呀?”一個管家模樣的人問道。 “哎喲,這不是李大管家嗎?托福托福,昨晚一場飛雪把樹干都凍脆了,正好上山砍些木頭。”老把頭笑呵呵的答道。 那姓李的管事走過來,把老把頭拉到一旁,順著風聲,四郎聽到他壓低聲音說:“最近我家主人打算修建自己的陵寢。地都看好了,老兄弟手上若有好的柏木,記得給我留一些。” 老把頭有些詫異:“趙員外是要用柏木做板子?” 李管事輕輕嗤笑了一聲:“我們員外好歹是做過一方鎮守的人,哪里就至于用柏木做板子?這柏木是另有用處的,員外身邊有高人替他打點陵寢之事,我也不是特別明白。你只管把柏木給我多多備些,價格上必定不會虧待老兄弟你的……” 有仆人認出了四郎,過來領著他們進門去。 走過巍峨氣派的朱紅大門,一個瘦高的公子哥迎了出來,面臉笑容的說:“是有味齋來的人吧?快來快來,我爹正等著你們呢。” 趙家的二公子趙端就是那個復活的水鬼,四郎認得他。這一個沒見過,既然叫趙員外做爹,想必便是那位不怎么出現在人前的庶出大公子了。 雖然只是個山中別院,但是主人家也是很花了些心思的。四郎和二哥跟著此人一路匆匆而行,穿過一道拱形門洞,又走過一個寬闊的前院,才到了分別是一進、二進的兩排正屋。正屋兩側又有東西兩排廂房。 在大戶人家的后院里,四郎自然不敢再東張西望,只是老實得低著頭跟在大公子后頭走。幾人一直走到一間點著nongnong熏香的屋子里才停了下來。 “是正兒嗎?”一個喑啞蒼老的聲音自重重帷幕之后傳來。接著,一群或俊美或清麗或嬌憨的少年扶著一個老人緩緩走了出來。 四郎抬頭看過去,不由得大吃一驚——這位前任江城太守如今瘦得不成樣子,佝僂著背,頭上還勒著一塊淡青色抹額,頭發也花白了,稀稀疏疏幾乎挽不住發簪。看上去比以前大權在握,意氣風發的樣子老了十歲不止。 “爹,您慢點。”大少爺慌忙上前攙扶著趙員外坐下,又親自將四郎帶來的食盒打開,從里面盛出一碗湯來。看上去似乎還想要親手喂趙員外吃。 趙員外擺擺手,示意他把碗放在自己手邊。 大少爺從善如流的放好后,微微有些猶豫的問了句:“爹,二弟呢?” 他爹沒吱聲,只是緩緩地端起湯碗來喝了一口。 “我如今也就吃的進有味齋的東西了。”趙員外贊嘆道。旁邊一個穿黃衣服的少年幫忙把食盒里的吃食一一端了出來。 “咦,這一碗是什么?”趙員外指著那碗晶瑩剔透的脂膏問道。 “聽大公子派人來說,員外您總是睡不好,還有些咳嗽,于是我就做了滋補元氣的羊蜜膏。現吃也行,如果大人您嫌涼,便叫府上的廚子作羹湯,或者和米煮粥時加一勺進去,不僅能提鮮,還可滋陰補陽。若是做了噩夢,只用溫酒調一湯匙,空腹吃下去,多多少少也能解些煩悶之氣。” 趙員外把湯碗放下來,點點頭:“有勞胡老板費心了。有味齋的東西歷來是極和我心意的。以后恐怕還要多多叨擾。” “您客氣了,哪里有什么叨擾不叨擾的?員外肯來照顧生意,就是小店的榮幸。”四郎趕忙回答道。 兩個人正說著話,忽然從遠處傳來一陣哭聲。 大門外急匆匆跑進來一個人,正是剛才見過的李管家。 “大人,那個瘋女人又來門外哭,非要我們把女兒還給她呢!” 趙員外似乎被這一陣凄厲的哭聲吵得頭痛,便有些不耐煩的把手一揮:“這點小事還用我來教你嗎?實在不行,給點銀子打發了吧。” 李管家哭喪著臉:“給了銀子不管用,那瘋婆子非要她的女兒,不然……不然就說要去告官呢。” “大膽,他男人明明答應的好好地,還簽下了字據。便是告官,我們也是有理的。我看她這是打量著我們家仁厚,想多訛點銀子吧。”站在一旁的大公子有些氣憤地說。 接著大公子又向趙員外賠罪:“是孩兒無能。讓爹病中還要煩憂這些俗事。” 趙員外的臉沉了下去:“我趙世杰縱然離了江城,也不是任人欺侮的。”說著,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她要見,就讓她見!” 那一瞬間,病骨支離,和藹可親的趙員外又變回了那個殺伐果斷,高高在上的太守大人。四郎看了面無表情的二哥一眼,有些拿不準該不該退出去。 “胡老板,真是對不住。叫您看笑話了。家里一時也亂糟糟的,我就不虛留你了。”說著,趙員外端起了手邊的茶杯。 四郎便知趣的趁機告辭。那個黃衣少年走過來,引著他們七拐八拐地回到了大門口。 越往大門口走,啼哭之聲就越清晰。 門外一個女人披散著頭發,形如瘋子般嚎叫著:“把我的女兒還給我!把我的女兒還給我!” 看到四郎從門里出來,女人立馬撲了過來。她只有半邊臉,右邊的眼睛不知被什么東西掏空了,唯獨剩下一個黑窟窿。因為臉上的rou皮也缺失了一塊,所以導致左半邊臉跟著東倒西歪起來,就好像是被小女孩摔壞了的玩具,簡直像是個活鬼。 那女人撲過來的時候,風揚起她的長發,露出的臉把一時沒心理準備的四郎都嚇了一跳。 女人抓住了四郎的胳膊,瘋瘋癲癲地問:“你見到我的月牙了嗎?她過得怎么樣?”接著又說:“她很乖的,你們不要欺負她好不好?” 女人雖然瘋癲,其實并沒有多大力氣,四郎使了個巧勁,很容易就脫身出來。 老把頭四人本來在外面等候四郎,這時候都圍了過來。 四郎就問他們:“這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個叫麻子的青年搶著說:“喏,就是我昨晚給你說的那個啊,你記不得了嗎?那個被人羆舔過一口的丑女人。” 麻子似乎與丑婦丈夫的關系挺不錯,對這一家子的事情知道的很清楚,于是就仔細講給四郎聽。 小盤山旁邊有座墨斗山,墨斗山里有個連云寨。連云寨中有個趙木匠,趙木匠原本有個挺漂亮的媳婦叫桂枝。 桂枝平時性格開朗,不拘小節。她跟丈夫一起出雙入對,形影不離,整天嘻嘻哈哈,說說笑笑,從不背人。夏天,她丈夫打獵沒有回家,在山中小屋暫時住上那么一宿,她就時常跑到那里同宿。 因為桂枝很有幾分顏色,所以寨中不少人都在背地里說她輕狂,笑話她一點身份面子都不顧。 桂枝的丈夫趙木匠不僅做木工的本領是十里八村的頭一份,據說還是個疼老婆的好男人。 和麻子一起喝酒時,趙木匠就總說那些人都是嫉妒他媳婦漂亮有風韻。有個這么漂亮又體貼的老婆簡直是男人最大的夢想了,他是從來不在意那些閑言碎語的。 后來趙木匠和桂枝生了一個女孩叫月牙。老實厚道地趙木匠雖然有些遺憾不是男孩,但也依然對桂枝母女寶貝得不得了。 趙木匠不僅木工做得好,打獵也是一把好手。這家人的小日子眼看著就要越過越好了。 可惜好景不長。今年夏天的時候,桂枝又一次夜晚上山給自家男人送酒rou,就撞上了人羆。回來后不僅毀了容,還得了個瘋瘋癲癲的怪病,不僅不肯見人,還成天在家里摔盆摔碗的咒罵趙木匠。 可憐他們的女兒才將將七歲。趙木匠從此又當爹又當媽,里里外外一把抓,還要照顧臥病在床的妻子。 有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也有人說患難見真情,對于同一件事,不同的人會做出不同的選擇。這半年來趙木匠的所作所為,連云寨和白橋鎮的人都看在眼里,提起這個丈夫,沒有一個不夸他好的。 如今他們家只有趙木匠一個人支撐著,為了給妻子看病,很快就花光了那點微薄的積蓄,家中已是家徒四壁。 入冬的時候,山下白橋鎮里的趙員外要給自己的義子選個“童養媳”。 也是機緣巧合,趙木匠當時正在這位大地主老爺家做短工,管家就問他愿不愿意,愿意的話趙家會出不少的彩禮買下月牙。 趙木匠一想,女兒跟著自己也不知是禍是福,如今這日子真的太苦了。她去趙家雖然只是嫁給義子,說起來依舊是半個仆人的身份。可是,再怎么樣也比現在好。過幾年等月牙成人了,就算沒福氣做地主太太,好歹能在大戶人家里面混個溫飽。再加上,桂枝看病也需要錢,于是趙木匠就點頭答應下來。 “這個喪門星,明明一切都是她的錯,這時候還有臉來員外家鬧!”麻子很不屑地說道。 “得了吧,你這心也偏得太厲害了。不就是你當年看上了桂枝,你妹子又看上了趙木匠,結果桂枝卻和趙木匠好了,你心里氣不過嗎?說起來也過去這么多年了,你連舊日情敵都不怨恨,怎么偏偏怨恨人家桂枝呢?再說了,如今桂枝遇到這樣的慘事,你怎么比趙木匠還憤怒的樣子?依我看來,你不就還記恨著當年那點子事嗎?” 麻子呸了一聲:“不提起當年的事情還好,一說起來我就生氣!說來說去還不是李桂枝自己水性楊花?當年一邊勾搭著我,一邊又暗地答應趙木匠的提親。如今有這樣的下場,也是她的報應!” 四郎聽了這番話,雖然覺得麻子作為一個男人,口舌間實在失之于厚道。不過,如果事情真如他所言,那么這個李桂枝為人處世也的確輕浮張狂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