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孟潛山連忙應下,揮手讓小廝們先將步輦抬遠了。 這在王府中極為尋常,反倒是婁婉君對靖王這般前呼后擁的架勢頗感興趣,笑著同他攀談了起來。 即便江隨舟仍需持著那番清冷矜傲的模樣,都有些招架不住,沒一會兒,便與她交談了起來。 他不得不承認,婁婉君的身上有種極鮮活的吸引力,是多年在沙場和軍營中生活的經歷帶給她的。 二人走著說著話,漸漸便到了安隱堂院外。王府面積大極了,江隨舟許久沒走過這么遠的路,走到院門前時,腳下已然有些打飄了。 婁婉君敏銳地覺察到了。 “靖王殿下身體也太孱弱了點。”她說。 江隨舟低了低頭,道:“姑娘見笑了。本王這病氣是胎里帶出的,這么些年,一直未曾見好。” 婁婉君直搖頭。 果真,人要真是十全十美起來,連老天都要嫉妒他。 說著話,二人便走到了院里。江隨舟抬手,往霍無咎的住處示意道:“就是那兒了。姑娘自便,本王先回房歇息了。” 他們二人見面,合該有話要私下說,自己也得有些眼色。 婁婉君卻詫異道:“你們兩個沒有住在一起啊?” 江隨舟點頭。 便見婁婉君不知為何嘆了口氣,接著道:“好吧,那就多謝王爺了。我沒什么話說,去去就走,王爺不必擔心。” 江隨舟聞言沖她點了點頭。出于禮節,又因著回到自己的院子不必太顧忌,他點頭時,還朝著婁婉君笑了笑。 婁婉君心滿意足地朝他一拱手,便領著身后的小廝,往霍無咎的房中去了。 江隨舟看著她的背影,沉默了片刻,繼而像是要逃避什么一般,一言不發地轉頭回了主屋。 房門靜靜地闔上了。 —— 婁婉君打小就不大喜歡霍無咎。 從小,她父親調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恰好是她記事那段時間,她父親帶著她去了陽關。 她母親是難產死的,不管是她爹還是周圍的長輩,對她都多憐愛些。而邊關長大的那些熊小子,都是沒見過小姑娘的,平日里玩起來,也都讓著她。 唯獨霍無咎是個例外。 邊關那群熊小子里,唯獨他性格最差,人又最不聽管教,即便霍伯父那種身強體健的人,有時候都要被他氣得捂心臟。 但他偏偏長得高,打架騎馬都厲害,即便傲得下巴朝天、目中無人、誰都不愛搭理,那群小孩兒也還是愛貼他的冷臉,唯他馬首是瞻,活像個占山為王的土霸王。 而他霍無咎,天生不愛帶小姑娘玩。 也就是那段時間,婁婉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排擠,還是讓人有苦說不出的冷暴力——霍無咎雖不嘲笑她,卻也不搭理她,手一揮,帶著一群野小子呼啦啦地就跑到野外去了,翻墻上樹,騎馬打獵,沒一樣是婁婉君跟得上的。 她那會兒小,氣得直哭,也幸好霍無咎還有個性格安靜的哥哥霍玉衍,愿意留下來等她一起玩。 “無咎不過是性子傲些,他沒有惡意的。”霍玉衍總這般慢條斯理地勸說她。“你不要同他計較。” 但婁婉君不聽這個。等長大些,習了武,她就找著要去跟霍無咎一較雌雄,就為了有朝一日把霍無咎揍服了,自己當大哥,孤立霍無咎。 結果,姓霍的那又冷又傲的性子,還看不起她是小姑娘。即便她一個個把霍無咎手下的小弟都揍服了,霍無咎也不稀罕和她動手。 他們二人就這般,由婁婉君單方面地水火不容了十來年,一直到現在,婁婉君再想起來,都恨得牙癢癢。 她父親還讓她嫁給霍無咎? 還不如殺了她痛快。 婁婉君大步走到了霍無咎的門前,也不敲門,一抬腿,門便應聲而開了。 她轉身接過小廝手里的禮品,揚了揚下巴,道:“門外等著。”便徑自進了房,又將門踢上了。 五間的大房子,寬敞極了,內飾奢華,家具擺設也是一等一的好,一看就知道,霍無咎這家伙在這兒吃香喝辣的,根本不用人關心。 她抱著東西,四下打量了一番,便聽見了碌碌的輪椅聲。 她循聲看去,就見輪椅上坐著個高大的年輕男人,一雙腿尤其長,擱在輪椅上頗有幾分紆尊降貴的委屈。 那人眉目凌厲,一側眉峰赫然被傷疤切斷,眉下的眼睛如鷹似隼,赫然就是霍無咎。 婁婉君噗嗤笑出了聲。 “喲,殘廢?”她笑著走上前,將手里的禮品往旁邊桌上一放,抬腿就在霍無咎的輪椅上踹了一下。 卻驟然有一道陰影,山似的,將她籠罩住了。 竟是本該殘疾的霍無咎站起來了。 高得很,渾身的氣場也極有壓迫感,逼得婁婉君不由自主地退了一小步。 “你……”她一時有些結巴,盯著霍無咎,片刻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裝的?” 霍無咎瞥了她一眼,抬腿走到了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有事?” 他一點也沒有與婁婉君久別重逢的親近,反倒跟七八年前一樣,那副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傲勁兒,還是那么討打,讓人拳頭癢癢。 婁婉君瞪他一眼,在他對面坐了下來,道:“不過是來看看你死了沒。愣著干什么,不去倒茶?” 后半句,是對站在旁邊的魏楷說的。 魏楷一哆嗦,連忙應聲上前,給這位姑奶奶倒了一杯茶。 他屬實不敢招惹這位姑娘,甚至對她的恐懼,已經要刻在骨子里了。 沒辦法,這位姑娘打小兒跟將軍不對付,又揍不著將軍,只好揍他們這群小嘍啰。雖說他們也不是吃素的,但這位姑娘屬實厲害,他們每次都打不過,還每次都被揍得鼻青臉腫。 實在不敢回想。 婁婉君喝了口茶,正打算略坐坐就走,卻聽霍無咎說話了。 “你剛才怎么跟靖王一起來的?” 語氣中竟有兩分興師問罪的味道。 婁婉君一抬頭,才覺察到今天霍無咎的不對勁。 這個人,目下無塵,誰也不放在眼里,招他笑一笑難,讓他皺眉頭卻更難。但是,打從今日她進門,霍無咎的眉頭就沒松開過,看向她的目光,也極其不善。 她這才后知后覺,發現自己不知道哪兒招惹到他了。 這倒是稀奇。 婁婉君笑了一聲,滿不在乎道:“怎么不能一起來?我倆門口碰見的,聊聊天怎么了?” 只見霍無咎眉頭擰得更深了。 “他沒坐輦?”他問道。 婁婉君道:“沒啊。哦,進門時是停了一抬,他沒坐,跟我一起走來的。” 這話說完,她只覺霍無咎的目光又冷了幾分。 嘿? 這倒讓婁婉君覺得稀奇了。 這么個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家伙,怎么今兒個開始計較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了? 婁婉君便接著說起來,字字句句都是心里話。 “別說,這靖王雖然風評差點兒,人確實不錯,可見朝中文官以訛傳訛,他們才不是好東西。”她說。“這么些年,我還沒見過這種長得又漂亮、性格又好的男子呢,當真稀奇,你說是不是?” 她眼看著霍無咎的臉都黑了。 他片刻沒說話,旁邊的魏楷也是噤若寒蟬。 半晌之后,霍無咎從牙縫里擠出了幾個字。 “以后沒事別來靖王府,離他遠點。”他說。“有事也別來。” —— 婁婉君悟出了個道理。 總聽人說隨緣的,有些事還真不能強求,到了時機,自然它就來了,像從天而降的一份驚喜。 比如說,這么多年,她就是想收拾霍無咎一頓,可就沒機會,今天,倒是忽然把他惹得暴怒、且有苦說不出了。 婁婉君只覺神清氣爽,欣賞了一番霍無咎強忍怒火的模樣,拍拍衣擺,揚長而去。 只留下霍無咎,冷著臉坐在原處。 果真,輕敵與自滿乃是兵家大忌。 他光因著江隨舟不是斷袖、府中那兩個花枝招展的男人沒什么威脅而高興,竟忘了還有這種半路殺出的程咬金。 他看見江隨舟對婁婉君笑了,也看見婁婉君看向江隨舟的眼神,又亮又賊,活像只要把rou叼回窩里的狼。 霍無咎的牙根都有些發癢。 但他偏偏又不敢說。江隨舟那膽子,比草原上的野兔也大不了多少,一嚇就要跑,更何況自己對他還有非分之想,多少有點心虛。 霍無咎像只籠中的困獸,氣得在房中打了一圈的轉,直到晚上,江隨舟來了。 自然,是有事要說。 龐紹這些時日在朝中頻頻有所異動,江隨舟也找到了些許蛛絲馬跡。這些痕跡拼湊一番,便會有可能覺察到龐紹的動向。 但是江隨舟這天晚上,其實是有點心虛的。 他拿出的這些消息,都是無關緊要的,他早與徐渡查驗了一番,不過是些尋常的貪污受賄罷了,都跟婁鉞沒關系。 但是…… 他卻一整天都坐立難安的,總想找個由頭來,見見霍無咎,看看他對婁婉君如今是怎樣的態度。 所以,他帶著這些東西來了。 他煞有介事地與霍無咎面對面地坐著,將手中的消息和線報一條一條列了出來。末了,他狀似慢條斯理地道:“只是我對婁將軍了解不多,不知道龐紹這些舉動,究竟與他有什么關系,你且看看。” 卻聽霍無咎半天不說話。 他不解地抬頭看去,就見霍無咎坐在那兒,似皺著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