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就算這樣,你還準備去接她?”李忠說不準他的心情,雖然他很想見到母親,但是如果李治因為長孫穎的態度對長孫穎心有怨憤的話,那對長孫穎無疑是不利的。 他看著李治嚴峻的臉,感覺到很可怕。 “嗯,我會親自去請她的。”李治摸了摸自己手背上的傷痕,像是在自言自語。 “可你不是說她不愿意回來?”李忠感覺到有些為難。 “回來,不回來,是她的選擇。”李治微微的動了動手指,看著旁邊的紙條,然后輕緩卻清晰的說道,“但是去不去,卻就是我的事了。” “那我,”李忠很想跟李治一起去接長孫穎,卻又有些不知如何說起。 “你就不必去了。”李治想到什么,抬起頭來看著李忠,目光有些晦澀難明。 “她永遠都會是你們的母親,但對于我卻是未必。”李治在心里頭默默的想著,“這次就讓我跟她在沒有別人的情況下見一次面吧,說不定這是我們的最后一面了。” 長孫穎見到李治出現在面前時半點兒都不驚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李治不想找她,要不然她根本不可能躲太久。 所以當長孫穎看在門口看見風塵仆仆的李治時,只是點了點頭,然后波瀾不驚的招呼道,“來了啊。” “來了。”李治抬頭看著臺階上的她,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要進來坐坐嗎?”長孫穎提了提手中的水壺示意道,“我這里沒有好茶,只有白開水。” “白開水就很好。”李治站在長孫穎的身后,隨著她進入了房間內,看著那昏暗的房間和簡陋的臥具,一時難過的不知道說什么好。 她這輩子都沒受過這種委屈,如今寧愿過這樣貧寒的日子都不愿意回去,當真是傷心了。 “不委屈。”長孫穎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倒了杯水端給他,“這里日子清淡,倒也安心。” “嗯。”李治接了熱水端在手心,抿了一口,還沒想到說什么好,就聽到長孫穎淡淡的問,“他們呢?” “你一個人不安全。”怕他不明白她說什么,長孫穎特別解釋,“白龍魚服很危險。” “心腹大患除了,我就算一個人也不會太危險。”李治倒是適應了她這種說話的方式,端著水杯站在那里很輕松的說道,“何況,就算我死了,還有忠兒,倒也不要緊。” “這樣失去的話不會不甘心嗎?”長孫穎也坐了下來,認真的看著他,像是從他臉上看出什么。 “不會。我想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了。”李治看著她,目光很溫暖,也很平和,“這個攤子丟在誰手上我都不擔心。” 長孫穎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他。李治等了半天都沒等到回答,只能自己張口問她,“怎么了?” “沒什么,我只是在想,如果現在你都甘心了,那我的不甘心該怎么算。”長孫穎放下手中的水壺,臉上露出了一個難以言說的笑容,讓著李治當下啞口無言。 “你知道了什么?”最終他只能無奈的張口,問起了自己最怕的問題。 真是可笑啊,他騙了她那么多事,每做一件便知道讓兩人往無可挽回的地步走了一步,但他還是走了。 “該知道的都知道了,”長孫穎站在那里撐著桌子,臉上努力的笑著,身子卻已經顫抖了,“例如當年生鳳兒的時候,是你親手把絕育的湯藥喂給了我,令我再也生不出孩子,令長孫家在無力威脅你。而如今你又將假孕的藥劑喂給我,令我造成假孕的狀況,引誘我父親犯下滔天大錯,令你將長孫家一網打盡。” “這些事,是你做的嗎?”長孫穎抬頭看著李治,臉上滿是淚痕。 李治沒想到長孫穎一張口問的竟然是這種問題,頓時踉蹌了一下,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不管你說什么,我都信。”長孫穎看著李治,淚眼灼。灼的說道,“所以,是還是不是?” 李治看著她的眼,痛苦的仰起頭閉上了眼,過了很久才回答她一個字,“是。” “為什么不繼續騙我?”長孫穎撐著自己,努力的保持著震驚。 不管心里頭猜測了多少次,都遠不上他親口承認來的震撼。 “以前騙你是不得已,現在,現在不必了。”李治看著她,努力的控制著眼中的淚水,“如果只是為了讓自己逃避懲罰,我不會撒謊的。” “你,”他的那一句不得已勾起了她的諸多回憶,她捂著嘴勉強的問道,“那你可曾后悔。” “不悔。”李治低下了頭,看著那一滴滴落在地面上的淚水,“如果沒有這些事情,我不會有站在這里跟你道歉的機會。既然做了,便無需說那些假惺惺的后悔。你我都知道,就算選擇再一次放在我面前,我也會做同樣的事情,頂多是更加小心點,更加縝密些,更晚些讓你發現。然后我會更加補償你,更,” “你,”長孫穎站在那里,已經氣得無法說話了,“為什么事先不告訴我!” “如果我告訴你,你會配合我嗎?你會忍受一輩子再也沒有孩子,你會同意把你的家族連根拔起!”李治看著她,連珠炮似的問道。 “如果我告訴你,會呢?”長孫穎看著他,“不要說謊,跟剛才一樣坦誠的告訴我你心里的想法。” “我不會。”李治轉過去了頭,不去看長孫穎,“我自己都不敢信,何況是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心,避免令我失望結果的唯一方法就是,不給那些可能會讓我失望的人選擇的余地……” 長孫穎看著李治,她跟他從未如此推心置腹的剖析內心,但是卻也從未如此深刻的認識到,兩個人是如何的難以相容。 如果她是個習慣于依賴男人的小女人,沒有自己獨立的人格,那她會滿足于他給她的那片天,能傻乎乎的被他利用,被他玩弄,被他保護,享受他的補償所帶來“幸福”…… 可是,她不能。 表面上的柔弱無害只是她在這個時代的保護色,骨血中她還是那個渴望跟愛人平等,并肩站立,互相支持,互相信賴的女人,所以她無法承受他的這種“呵護”。 “我們,大概不合適。”長孫穎捂著嘴,默默的垂淚道,“你回去吧。” “你當真決定逃脫那一切,徹底離開我們了?”李治看著長孫穎,雖然痛苦到無以復加,但是自小受到的教育,讓著他連痛苦的表情都做不出來。 當自持已經成為一種本能,以至于終于可以恣意說笑的時候,已經不會跟普通人一樣了。 “我想要做一個普通人,陛下還是放過我吧。”長孫穎低著頭,往內里走去。 “站住!”看著她就要離開,李治出了聲。 “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如果強逼,不過一死而已。”長孫穎半回過身,站在那里,一臉的冷漠,“陛下還要我回宮嗎?” “我沒有逼你回宮,我知道,就像你無法改變我的想法一樣,我也無法改變你。”李治看著她,臉上是一片漠然,“所以我沒指望你能進宮,我只希望你還能住到長安城里去……孩子們在那里,她們會想你,你也會想他們,在長安城里見面總是方便些。” “那我去做什么?”長孫穎一愣,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答案,當下站住了腳步。 “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李治看著長孫穎的側著臉,“從今天起,你不是貴妃,只是長孫穎。長安城大有可為,你可以在那里找到施展你才華的地方。” “我知道,這么多年,你的目光一直是在那座籠子之外,如今終將可以如愿以償。”李治看著她,“你不必考慮我,我不會讓人打擾你的。我說道做到。” “我,”長孫穎略一思索,然后也點頭了,“好吧,我信你的承諾。” 不管走了多遠,她的心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那座城市。而且就如同李治所說的那樣,那座城市里的確有她放不下的人,放不下的事。 李治看著長孫穎同意了,這才松了口氣。 只要她心里頭還有孩子們,他便還有希望。 ☆、第229章 尾聲 “進來吧,別在門邊兒偷看了。”李治一邊披著奏折,看到門角露出的那抹艷紅,忍不住唇邊掛上了一個微笑。 “耶耶!”大鳳笑嘻嘻的拎著裙擺跑了進來,諂媚的湊到耶耶跟前,“你批了這么久奏章,肯定很累了吧,我給你捏捏肩膀。” 看著女兒明亮的笑臉,李治搖搖頭,將著手中的奏折拿的離她遠去了一些,“別,你上次給我倒茶,結果倒了一桌子誰,還得六部奏折轉下去的時候,上面全是茶葉梗。” “我又不是故意的。”大鳳吐了吐舌頭,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 “說吧,有什么事情。”李治無奈的敲了下她的頭,“這么吞吞吐吐可不像你。” “我聽人說,吐谷渾被吐蕃所滅,青海國王跟弘化公主逃到了威武?”大鳳大大咧咧的坐在皇帝的坐榻旁問著耶耶。 “消息挺靈通嘛。是有這回事,怎么?”李治點點頭,并不生氣。 長孫穎不在宮里的日子,李忠常在他身邊觀政,剛經歷巨變的大鳳根本不敢一個人呆在宮中,所以李治便常把她抱在懷中處理政事,跟李忠問答,久而久之,大鳳也就對朝政有了很深的了解。 李治對于這種狀況樂見其成,他并不介意女兒知政。甚至在他看來,這是保護女兒的必要方式之一。因為身為皇家公主,本身就與政治脫不了關系,只有懂得才不會被人利用,不會因此受其害。如果只靠他們的保護,那有天在他們鞭長莫及的時候,他不敢想象女兒會遇到什么。 人懂始終不如己懂。 不過近幾年,大鳳明顯已經不滿足于聽了,她也常常發表自己的意見。 “耶耶打算如何處理這件事?”大鳳期待的看著他,顯然這才是她今天來的主要目的。 李治沉吟了下,今天上朝他已經說過這件事了,如果大鳳對此關心,應該已經從太子那里得到消息了,為何還要再問一次?不過大鳳既然為此專門來一趟,當然不是無的放矢,于是他想想說道,“我已經決定將其部眾安置于靈州,置安樂州,以諾曷缽為安樂州刺史,子孫仍世襲青海地號。” “耶耶這樣做,可是覺得吐谷渾本來就是狼子野心,如今正好滅其部署?”大鳳坐在那里微笑著問道。 “有一部分這樣的原因,”李治點點頭,“一來是覺得大軍出征替吐谷渾復國劃不來,二則吐谷渾狼子野心,不可不防。他們當初最強大的時候,堵住了我們向西的道路,令絲綢之路幾乎阻塞。如今經過我們幾代經營,終于拔卻了這心腹之患,如今若不是為了安撫各部眾,我連養都不想養他們。” 大唐的羈縻州府非常多,東南西北邊境都是小國依附,所以大唐皇帝必須要拋卻自身感情,從大局出發給予安排賞賜,讓那些小國國主看到榜樣。 “是這樣啊,”大鳳點點頭,然后鄭重的對李治說道,“雖然父親考慮的很有道理,但我還是建議你,應該對吐谷渾用兵,收復失地。” “哦,為什么?”李治坐在那里,一臉好奇的看著嚴肅狀的女兒。 “吐蕃。”大鳳板著臉,吐出了這兩個字。 “吐蕃?”李治想了想,取笑的說著女兒,“難道就是因為吐蕃求娶過一次你,所以你就把人家記在心上了?” 吐蕃那邊的松贊干布已經死了,新的贊普共日共贊繼位不過數年就病死,如今繼位的是他的兒子芒松芒贊。因為芒松芒贊還是小孩兒,所以國家大事由大相祿東贊做主。祿東贊此人足智多謀,他的存在對于大唐來說,就是一場災難。 “在耶耶看來,我是那樣小心眼兒的人嗎!”大鳳沒有理會李治的說笑,只是面色嚴肅的說道,“女兒建議您出兵吐谷渾,就是為了防御吐蕃。如今吐蕃由祿東贊做主,此人狼子野心,可不像松贊干布那樣心慕中原。從長安回去的共日共贊不到一年就病死,足以可以說明此人的心計!吐谷渾被侵占,更是證據。” “共日共贊,據說是因為水土不服才病逝的。”李治沉吟了一下,卻沒有太反對女兒的說法。 之前李治采取長孫穎的說法,大建書院,令各國藩王將王子等人送到京城,表面上是接受文明洗禮,實際上則是培養他們對于大唐的向心性。吐蕃一直是重點盯防對象,松贊干布也很配合,于是他的兒子共日共贊很早就來了大唐,會說漢化,知漢禮。 李治原本覺得有此子在,至少可保大唐與吐蕃五十年和平,但誰知道共日共贊回吐蕃繼位一年不到,就傳來駕崩消息,實在是將他的全盤計劃都打亂了。 如今大唐對于吐蕃,似乎是毫無控制能力,但是萬幸的是吐蕃如今還是非常老實,仍然保持著以前朝貢的習慣,對于大唐也是誠惶誠恐,吐谷渾一事更是專門上書,說是愿為大唐戍邊。 很顯然,他們對于這幾年大唐邊境上的勝仗還是很懼怕的,所以相比雖然早就歸順,但是卻一直心懷不軌的吐谷渾,李治覺得這個更好控制。。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連年打仗太花錢,而需要打仗的地方又太多,所以如今朝中普遍厭戰情緒濃重,所以為了避免被人說成漢武帝那種“窮兵黷武”的皇帝,李治只能暫時罷戰。 “那種話也就騙騙小孩子,李贊在長安城八年,回國后多半是祿東贊不愿意交出權力,所以才病逝的。”大鳳撇撇嘴,顯然不贊同李治的話。 共日共贊在長安城八年,那個吐蕃味兒十足的名字自然不能叫了,所以與來長安寄居的各國王子一樣,都起了漢名。他因為喜歡李,所以特別跟皇帝申請了“李贊”這個名字。 大鳳常年在學堂廝混,跟他還是很熟悉的,尤其是曾經祿東贊試圖為他求娶大鳳,兩人還甚至做過一段時間“敵人”。不過這場政治聯姻,或者說是由吐蕃發起的試探在被李治駁回之后,隨著兩人的年紀長大,也就早拋之腦后了。 共日共贊回國的狀況,恐怕跟李治當初登基是差不多的。大鳳是見識過李治是如何艱難的除掉長孫無忌這個權臣的,對于共日共贊來說,他的能力要比李治弱得多,面對的敵人祿東贊要比長孫無忌強得多,所以他一出事,大鳳馬上就有這個聯想了。 不過除了為著曾經的好友默哀一把外,她考慮的更多的是這件事對于兩個國家的影響。 “所以,你的意見是,我們要為吐谷渾打回這塊地方?”李治沒有急于呵斥大鳳,只是拖著手饒有興致的問她。 “不是為他們打,是為我們自己打。”大鳳順手從御案上扯了一張紙,然后拿著自己隨身帶的炭筆畫道,“耶耶,你看這里,雖然吐谷渾的地方很不起眼,但是恰好卡在吐蕃跟我們之前,有他們在,吐蕃就無法在青海安心的牧羊。但是一旦吐谷渾握在他們手里,這一股狹長的地方就都在他們掌握之后。然后吐蕃人就可以往上,打勃律,龜茲,威脅安西都護府。到時候大唐的整個西部防線都會動搖,如果我們派這里,這里的軍隊去,那這里,這里的就會被牽制,防線上露出一大塊空白。” “安西都護府的軍隊怎么可能隨意調動。”李治覺得大鳳說的太過于危言聳聽了。跟龐大的唐帝國起來,吐蕃根本不足為據。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母親說過,凡是我們都做最壞的打算,盡最大的努力,這樣的結果就不會太糟糕。”大鳳皺著眉看著李治,“有這種惡鄰在身邊,萬一有天我們房子著火了,他趁火打劫怎么辦?” “你信不過耶耶?”李治皺了皺眉,作為一個正值春秋的皇帝,他當然很不愿意聽到這種類似于“咒”自己的話。若不是大鳳是他最愛的女兒,早就問罪了。 “我當然信你,但是在耶耶之后的皇帝呢?”大鳳憂慮的看著他,“我們家大業大,總有今天這里,明年那里的問題。本來癬介之患醫醫就好了,可是一旦有人趁機剁我們的手腳,那可是要命的。” “你很信不過吐蕃?”李治看著女兒,覺得她說的還是有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