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胡安在旁邊小心的窺探著皇帝的臉色,最后,什么也沒有說,安靜的去吩咐小太監傳話。 ** 李治進門時,從人便已經在門前止步了,所以等著小太監傳完話退下之后,室內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他站在室中,看著墻上孤零零的影子,想了想之后,便跪在了地上。 他是來認錯的,父親晾著他也是正常。為了自己好,也為了大家好,態度還是虔誠些吧。 李治跪在那里,他并不習慣這種事情,在他年幼時,他向來是父親最喜歡的小兒子,盤桓于父親的膝頭,偶爾看到大哥面色蒼白的跪在那里時,他雖然不大懂得發生了什么,也知道大哥是惹了父親生氣。 可是,等他漸漸長大,他漸漸發現,并不是每一次都是大哥錯了。 但是,認錯的永遠是大哥。 后來等著他當了太子,便明白當太子便是如此。有的時候,有些對錯,是辨不得的,只有忍。在他們是父子之前,他們先是君臣。 就那今天的事情來說,他當然覺得自己并沒錯。父親讓自己去高家,從禮制上來說是逾制,自己讓李忠代自己去再合適不過,但是這話是不能當著父親的面講的。再至于長孫穎難產,自己匆匆回來見她的一面極有可能是最后一面,這話也不能說。 因為父親根本不會聽。就像是在自己心中長孫穎比高士廉重要的多一樣,在著父親,高士廉也會比長孫穎這個他連名字都不記得的女人重要的多。所以meimei會勸自己,活人比死人重要,但是對于父親來說,就算長孫穎今天死了,他也該在高家守著等出殯完成。 自己私自回來,往小了說是不識大體,往大了說卻是違抗君命,父親不震怒才怪。 他當初做的時候,便已經想到這個可能,所以他所求的只是盡可能的拖延時間,讓自己看到一個結果而已。如今她們母女平安,自己也就可以安心的等待屬于自己的處罰了。 他知道這般是不智,但如果時間倒轉,讓他再選擇一次,他還是會這樣做的。 ** “陛下,”屋里頭的燈油都快燒干了,看著昏暗了不少的燭光,胡安剪了個燈芯之后,胡安忍不住提醒皇帝,“太子還在外面候著呢。” 皇帝都打了個盹,到底還要太子等多久? 李治一跪下,他們這里便稟報了。只是皇帝有心抻著,便裝作不知道,只是在屋里打著瞌睡,他們也就不敢再通傳了。 如今他都睡醒了,也該令太子進來了吧? 皇帝看了看角落里的更漏,然后點了點頭,“宣他進來吧。” 胡安聽了這話,如釋重負的走了出去,親自出去宣旨。 皇帝坐在榻上,無意識的敲了敲腿。 老了,果然是老了。原本想晾一晾別人的,可沒想到坐著坐著就睡著了。 ** 李治從外面走進來時腳步有些踉蹌,屋里頭的光線要比外面暗的多,他看著昏暗的宮室,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待著目光適應了這里的亮度之后,然后慢慢的挺直腰走了進來。 這里是他呆的最久的一處宮殿,然而不知道從何時起,卻變得全然陌生。 “來了。”父親的聲音從上面傳來,帶著nongnong的疲倦。 “兒子不孝。”李治不等他發問,便先聲奪人的跪下請罪。 他知道父親的脾氣極其強硬,你若是跟他辯,只會越來越讓他火大,所以李治索性就以柔克剛,暫把面子扔到一邊,先行告罪。 “你也知道錯了!”李世民冷冷的說道,看著面前的兒子,有種怒其不爭,此子不類我的感覺。 他固然覺得李治錯了,想要罰他,但是他這種不分青紅皂白認錯的感覺卻也讓他十分火大。 他的兒子,怎么可以如此的……懦弱。 一時之間,這種失望甚至都抵過了他對于李治不遵命令而帶來的憤怒。 不過很快,他還是穩住了情緒,看了看低頭跪在地上,一言不發的李治,敲了敲桌子說道,“說吧,你錯在哪兒?” “不該罔顧圣意,私自回宮!”李治只是略一思索,就將著自己所犯諸罪中最重的罪說了出來。 他知道李世民的習慣,自己想要避重就輕那是不可能的,會被一件事一件事的無限牽扯下去,到最后一件都逃不了,那還不如一開始就說最重的錯,然后竭力的……將著其他人撇出去吧。 看著地毯上的花紋,他的心跟他的聲音一樣誠惶誠恐。 “既然知道,為何又要犯!難道你覺得朕年紀老了,便不用聽從我這個老頭子的吩咐了!”李世民看著李治這逆來順受的樣子,忍不住氣不打一處來,將著手邊的奏折扔下去,“你自己看吧!” 李治遲疑了片刻,沒有去撿,只是仍在在那里叩首,“是兒子妄為了,請父親責罰。” “你,”當你想打人左臉的時候,發現人將著兩邊的臉都湊過來,多半也跟著李世民此番一般,竟然不好下手了。 這兒子實在是太不爭氣了,這番軟綿綿的樣子,哪里還像個太子。 只可惜如今他,就算是想換人也無人可換了。 李世民在那里看著李治,李治一股腦兒的認錯了,他若是再就這個問題死纏爛打,倒顯得是他小氣了。 可是,若是讓著他這般蒙混過去,卻又不舒服至極。 欺君罔上這么大的罪,就這么高高舉起,低低放下? 李世民盯著李治看了半天,然后才慢慢張口,“你是否覺得,耶耶太不近人情了?” “不。”李治矢口否認,頭低的低低的,態度虔誠到不能再虔誠。 “我也不是非要怪你不可,”李世民看著李治,忽然嘆了口氣,“我這是為你好啊。” “兒子知道。”李治一個不字都沒說。 “今天的事情我也了解了,你不是沒有理由忽然回宮的,是長孫氏派人去喊你回宮的,對不對?”李世民忽然和藹可親的問道,李治聽著這話卻是冷汗都出來了,驀然抬起了頭。 父子兩人目光對視著,李治從父親眼中看到了一絲得意。 或許連著父親自己都沒發現,他已經將這個變成了一場角逐,他不愿意接受自己表面上的稱臣,更喜歡將自己逼到盡頭。 他要勝利。 李治猶豫了很久,始終沒有張口。 他知道他不能說除了是之外的任何話,但是他卻不想張口說是。因為他很清楚自己說了這個字后的后果…… 如果說了,今天一切的罪責都會滾到長孫穎的身上。 “你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軟。”李世民笑了起來,走上前去將著他從地上拉起來,宛若慈父一般,“可是你要知道,你坐上這個位置,想要做得好,就不能心太軟。” “父親教訓的是。”李治覺得身上很冷,膝蓋很疼,回話的時候,連身體都在微微的顫抖。 他承認什么都不要緊,只求他在這件事上不要再追究了。 可實際上,李世民這次卻極其不好說話,他扶著李治站起來,看著李治微笑,說出了最讓他害怕的話,“你把她看的太重了,這樣不好。” “兒子并沒有,只是這次她初次生產,十分恐懼,這才將著我喊了回來。”李治進來之后第一次反駁,他考慮要不要將著長孫穎險些死過去的事實說出來,以證明情況的嚴重性。但是這個念頭只是一閃,他就決定無論如何都不能說。 他都已經下令著長孫穎曾經斷氣過的事情封口了。時人多避諱,當年蕭皇后不過是因為生于二月,被認為不吉,堂堂公主就被送到民間教養,如今他的大女兒萬一被認為鬼子送走,可怎么得了。 他不能冒這個險! “可你回來了。”看著李治分辨,李世民眼中的笑意更甚,他瞅著兒子意味深長的說道,“她可以不懂事,但是你卻不能不分輕重。” 李治呆立在那里,說不出一句話來。 說到底,還是他做錯了。 “她這次為了這種小事都能勞動你,那下次發生其它的事情,她要你改弦更張,你又有幾分把得住?”李世民看著他,意味深長的說道,“我不想宇文家的舊事,在我們李家重演啊。” 李世民所說的宇文家舊事,便是指楊堅代周之事。楊堅是周宣帝宇文赟的岳父,楊堅之女楊麗華便是宇文赟的太子妃和皇后,后來楊堅在宇文赟死后殺掉了他兒子周靜弟宇文闡,以外戚身份篡權,便是后來的大隋。 此事過去了還不到百年,李世民的外祖母宇文氏本就是北周長公主,武帝的jiejie,所以這樁事可是記得清清楚楚,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允許這種事情在自己家里發生。 當初李治娶長孫穎,他沒有反對,便是因為李治不過一親王而已,這也算是親上加親。但當著李治身為太子之后,長孫穎的身份一下子就微妙了起來。 他已經老了,自己的那幫謀臣良將有泰半都比自己年紀還大,所以他不得不越來越重用長孫無忌。這原本也沒錯,他算計的是在自己死后,讓長孫無忌以舅舅的身份幫助兒子打理朝政,有著這層共同的利益在,他不愁長孫無忌不盡力。 可如今長孫穎以及她肚子里孩子的這個變數,讓著李世民害怕了起來。他開始擔心長孫無忌打理朝政打理的“太用心”,以至于取而代之了。 現在削減長孫無忌的權利是不可能的,那會造成朝野不必要的震動,將來太子的順利繼位也要賴于他,兩害相權取其輕,要犧牲的就只有那個不重要的女人了。 李世民有些無聊的想著,幸好這胎生的是個女兒,要不然母子倆都是容不下的。 兒子到底是年輕人,還沒想到這層,看著李治臉色發白,冷汗連連的樣子,李世民在心里頭有些得意。 但令他意外的是,李治惶恐至極,說出來的話卻是,“她不是那樣的人,舅舅也不是楊堅那樣狼子野心的人,父親,父親過慮了。” “荒唐!”李治這話一出口,李世民就怒了,重重的一巴掌打在他臉色,“人心這種事情其實你這種小孩子可以揣度的!現在沒有,但是我死了之后呢!以你的能力,你活生生的養大他們的野心,你自己受罪也就罷了,你若斷送了我李家的江山,你有何顏面去面對列祖列宗!” 李治聽著這話,心里頭一陣悲涼,直接就跪在那里忍不住聲音哽咽,“求父親信我,這江山我守得住!” “你,你,你怎么如此執迷不悟!”李世民聽著他如此哀求,卻絲毫不提對于長孫穎的處置,于是便更加嫌棄他爛泥糊不上墻了,頓時惱怒的訓斥道,“你莫非當我真不敢換太子!” 李治聽著這話,默然在原地。 此時他當真感覺到了心灰意冷,自己對于父親來說,并不是最合適的繼承人。其實相較于李恪,自己的親四哥才是自己最大的敵人。因為縱然在奪儲失敗后李泰被貶為東萊郡王,但是就在去年,他又已經將著李泰重新晉升為濮王。況且,朝中李泰的勢力也并未曾完全死心,前不久父親還拿著李泰的上表對周圍的大臣說,“青雀文辭美麗,豈非才士,我心中有多記掛他,你們也是知道的。但也只能忍痛割愛,這也是保全他們兄弟的兩全之法。” 李治一直以為,就算自己不是父親的最優選擇,自己這一年多的表現也應該讓他對自己的能力刮目相看才是,可誰知道在父親的心目中,自己還是那個扶不上墻的爛泥。 現在的確不是換太子的最好時機,但是父親向來是沖動的人,誰也不知道他會在一怒之下做出什么樣的決定,李承乾已經是一則血淋淋的例子,所以李治瞬間就清醒了起來。 他不能違逆,不能有半分的不馴。李治知道父親討厭這個樣子的自己,但是只有這個樣子的自己,才是最無敵的。 不求有用,只要無錯,便是誰也不能將著自己從這位置上扯下去。 所以,哪怕心如刀絞,李治也咬緊了牙關,哭著跪下去,“父親恕罪,實在是兒子沒用。我與她年少夫妻,多年相扶,我一向耳根子軟,不大能把持的住……” 李治說到這里,便不再說下去,只是在那里悄無聲息的哭。 李治一示弱,李世民的火氣便也消了,想到他提起了少年夫妻兩個字,也不免有些唏噓,“她是你當年做晉王時就跟著你的,唉,那個時候也沒想到這么遠,結了這樣一門親,卻是不好辦了。” “兒子如今也是心亂如麻,知道是她不好,卻又無法割舍。”李治跪在那里,手撐著地,連著手指都在抖,“該怎么辦,還請父親示下。” 李世民很喜歡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中的感覺,看著李治的詢問,他滿意的點點頭,“起初我想著,此女留下危害極大,如今也只生了個女兒,不如母去子留,你好好養著你們的女兒,也算是厚待她了。” 李治聽著李世民這番話,只覺得如墜冰窟,他狠狠的咬住了牙,努力不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一定要忍住,不能,不能說出任何反駁,求情,討饒的話,不能流露出自己對她過多的喜愛,要不然她真的就沒有活命的機會了。 “不過,我想了想你舅舅,覺得對他有些殘忍,畢竟是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就這么沒了,”李世民捻著胡須,皺著眉頭搖了搖頭,“我若是問他,他當然不會舍不得這個庶女,但年紀大了,總還是不忍傷人命,你說是不是。” “是,我知道父親一向是心慈的。”李治戰戰兢兢的說道,他沒有忘了就在去年初,只是因為懷疑張亮謀反,就以養假子五百人這個荒唐的要求將張亮斬于西市。 張亮可是隨著他出生入死的老部下,曾經位列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還不是一句話就死了。 “所以,你想著一個又不讓你舅舅傷心,又可以解決這個難題的辦法吧。”李世民輕描淡寫的說著,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的盯著李治。 李治本應該慌張的,可是他卻覺得這刻自己無比的冷靜,他看著地毯上的花紋,過了一會兒平靜的說道,“兒子想了想,還是把她送走的好。洛陽廢舊的宮苑多,我將著她放在那里,日子久了忘記了,就跟著死了也沒什么差別。” “那孩子呢?”李世民沒有點評,只是又問。 “還是讓她帶走吧。”李治略微一猶豫,就給出了答案,“留在這里,總讓我時時想起她,還不如眼不見為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