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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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這一點就心痛難忍。 便又領略了心痛二字的含義——她彎了唇角,笑意凄涼。 接下來的日子,她如同行尸走rou。 恍惚記得又顛簸了一兩日,到達了另一個落腳之地。 又是一番梳洗著裝,這一晚,她被人帶到了一處居室。 在座椅上靜坐片刻,有人趨近,揭開了覆著她雙眼的黑紗,解開了束縛著她雙手的繩索。 她閉了閉眼,緩緩睜開,看到室內燃著紅燭,布置得如若洞房,亦看清楚了男子真容。 男子面容清癯,意態孤傲,氣息是她曾聞過的,喚不出名字的熏香。他雙眼里有著似是化不開的冰雪,目光冷冽懾人。 那樣的眼神,竟與霍天北十分相似。 男子問道:“叫什么?” “我是靜寧公主。” 男子重復先前的問話:“叫什么?” 靜寧公主抿了抿唇,在他懾人的視線下,輕聲答道:“翟靜寧。” “翟氏皇朝的公主。”男子諷刺地微笑,“翟氏皇朝——說著就別扭,難怪要亡國。” “……”靜寧公主垂了眼瞼,斂去眼中閃過的痛恨。 男子不再言語,攜她走進寢室。 靜寧公主一直咬著唇,無聲承受他強加給她的再一場歡愉。耐力瀕臨邊緣時,終于結束了。 她無聲地長嘆。 男子起身穿衣,目光漫不經心瞥過干干凈凈的床單,諷刺一笑,一面整理衣物一面走出房門,喚人服侍她沐浴。 過了片刻,他轉回來,在屏風旁對她說道:“我是蔣晨東,你是我的王妃。”丟下這一句,轉身出門。 靜寧公主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 蔣晨東在夜色中漫步到了郊野,止步處,一座孤墳。 他靜立片刻,盤膝坐在墳地前,看著墳丘的目光,溫柔得像是在看愛慕已久的情人。 這是付雙成的墳。 埋骨地下的她,什么都給了他。到頭來,他什么都沒能給她,甚至于在她死后許久之后,才找到了她的骨骸,將她遷移到了此處安葬。 她總是那么任性偏執,終究是為之賠上了性命。 如果她不是那么凄慘的死去,如果她還在,他一定會痛斥她的魯莽她的任性她的膚淺——沒有誰比他更了解這些。 問題的癥結在于她死了。 死之前受盡磨折,死后被丟棄在亂墳崗。 沒有誰有資格這般對待她。 誰曾這樣對待她,必將付出十倍百倍的代價來償還這一筆血債。 在那些被孤絕日日纏繞的歲月中,給他扶持的是昔日兄弟,給他心頭一線暖光的卻是她。 她總是恨不得幾句話就氣死他,心里卻是記掛著他。見他衣服破舊了,前腳嘴里奚落,后腳就親手做好衣服交給他身邊的小廝送給他;見他一副寒酸相的時候,嘴里說著你這樣還想做生意?隨即便又塞些銀兩給他身邊的人;見他出手闊綽了,嘴里挖苦他一副窮人乍富的樣子,眼底卻閃著喜悅的光芒…… 興許她是最不像話的女子,落在別人眼里一無是處,在他眼里甚至于多年之中都是絕無僅有。 他總是不愿也不能說出甜言蜜語哄她,再者也喜歡看她為自己焦慮、出盡法寶地相隨糾纏,很多話便從不明白告訴她。 從沒告訴過她,他心里只有她一個女人,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從沒告訴她,他想給她最好的生涯,以此回報她多年來的付出、相伴。 沒告訴她,她到了地下也無從得知。 良久,他輕聲說道:“別怪我。” 別怪我就在方才背叛了你,此生中的第一次背叛。 “是為你。” 是為給來日鋪路,是為給你報仇。 夜深人靜時,他返回離開的居室,步入寢室,和衣躺在女子身側,緩緩闔了眼瞼。 靜寧公主面朝里躺著,連呼吸都放輕,生怕自己引起他注意。不知到何時才入夢。 翌日一早,靜寧公主醒來時,蔣晨東已經更衣洗漱完畢。 他閑閑坐在一旁的圓椅上,對她道:“快些洗漱,我帶你去外面用飯。今日難得閑暇,陪你四處轉轉。” 靜寧公主想搖頭,對上他冷漠的容顏,便沒膽子說了,輕輕點了點頭。 自這日開始,靜寧公主過了一段莫名其妙或著是精彩紛呈的日子。 蔣晨東每一日與她同床共枕,不再碰她。每一日他都會帶她在漠北境內游玩。 他很少與她說話,卻算得體貼,給了她幾個能說會道的丫鬟隨身服侍。 丫鬟們總在說遠在京城的霍天北有多狡詐,總在說蔣晨東是迫不得已才揭竿起義;總是在說霍天北忘恩負義殺了蔣晨東在意的一名女子,也總是在說蔣晨東如何深明大義不曾當面計較霍天北的冷酷無情。 丫鬟們說了太多,靜寧公主初時聽到每一句都是倍加反感、抵觸。可在后來,丫鬟們開始說起霍天北自從軍至如今經歷的諸多趕盡殺絕的戰事,更說起了霍天北將霍天賜囚禁處死、將霍天齊發落至他鄉的事情。 這就讓靜寧公主開始震驚了,她的世界不能接受這般殘酷到沒有一絲人情味的男子。 可是后來,她在游走街頭時也曾打聽過行人,問霍天北是不是有過屠城的殘暴行徑,問霍天北是不是曾大義滅親殺掉了霍天賜,又問霍天北是不是在隆城城頭命手下射殺了一名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女子。 她得到的答案都是肯定地點頭。 可是承認的前提是,沒人能告訴她所謂屠城不過是一座只有兩千余人一心歸屬敵國的刁民,沒人能告訴他霍天賜當官十余載的斑斑劣跡,也沒人能告訴她那名被射殺的女子將顧云箏傷害到了命懸一線的地步。 有些是漠北百姓不知情的,有些事漠北百姓心知肚明的,但是如今的問題是漠北是蔣晨東的天下,沒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說霍天北的好處。 百姓們無從告知那個單純無城府的公主,蔣晨東麾下將士便是再軍紀嚴明,還是比不過霍天北麾下軍兵,蔣手下的官兵只是不曾燒殺搶掠,平日里擾民的事其實并不少。 沒人能告訴靜寧公主這一切,靜寧公主的腦子又沒有那么活絡,于是幾日后,蔣晨東的目的達到——靜寧公主開始對霍天北有了諸多不解兼不齒;十日后,蔣晨東的最終目的達到——靜寧公主再也不想從任何人嘴里聽到霍天北的名字,每日里常將一句話掛在嘴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在這之后,蔣晨東開始與靜寧公主走近,從初時閑聊幾句,到后來發展成了靜寧公主喋喋不休地說著在京城的大事小情,無意識地控訴霍天北的倨傲無禮、顧云箏的恃寵而驕。 她只是有些不甘有些懊悔,懊惱自己怎么會對一對兒狼狽為jian的夫婦溫言軟語。 蔣晨東對于她這么迅速的轉變,在初時并不能深信——笨到這個地步的人,他一生中并沒遇到過,她是唯一一個。后來慢慢地才開始相信了,由此,蔣晨東不難想象到元熹帝估計平時也是不怎么用腦子的人,不然如今怎么會讓霍天北一手掌控朝政。 相信之后,事情就好辦了。 蔣晨東又耐著性子哄了靜寧公主幾日,便對她提出了一個要求,要她寫信給皇上,告知她身在漠北,已成為他的發妻。 靜寧公主高高興興應下,當著他的面寫好了書信,在信中也沒忘記提及百姓都說霍天北濫殺無辜殘暴絕情到令人發指,言之鑿鑿地告了當朝內閣大臣霍天北一狀。 于是,蔣晨東覺得這女子真正有些好處,笨的時候能把人氣死,給人驚喜的時候便超出人預料。 ** 元熹帝收到靜寧公主信件的時候,已經入秋。 看信的過程中,他臉色變了又變。看到靜寧指責霍天北的話,暗暗申斥一句這個傻瓜——說什么又有什么用?除非你有足夠的證據指證霍天北想要替他當皇上,否則說什么都是白廢話——說什么都改變不了如今霍天北已經在替他當皇上這個事實。 云凝是陪著元熹帝一起看完這封信件的,之后驚慌地問道:“這可如何是好?靜寧公主竟已委身給蔣晨東,那么蔣晨東不就是當朝駙馬了?可是他是叛臣……靜寧公主寫這樣一封信的意思是什么?她也沒說清楚,唉……真是急煞人。” “什么意思?”元熹帝不知道云凝是在裝傻,便神色凝重地對她解釋道,“當然是她見異思遷對蔣晨東心生愛慕了,這信件不論是蔣晨東要她寫的,還是她自己要寫的,都是想要朝廷招安,將兩個人請回京城,給蔣晨東一份錦繡前程。” “那……怎么才叫錦繡前程呢?”云凝繼續裝癡做傻,“要讓蔣晨東手握實權么?”隨即沉默片刻,現出城府,“如今朝廷中大事小情皆由定國公做主,要是有一個權臣入朝,并且一心輔佐皇上的話……” 元熹帝苦笑,“那樣的人,怎么會一心一意輔佐我……”這些事就算是他不想記住,腦海里也裝著無數前例。 云凝非常反感偶爾聰明的元熹帝。 接下來,元熹帝卻是話鋒一轉:“不過,朕已有耳聞,他與霍天北有宿怨,若是讓他進到朝堂,想必會千方百計地與霍天北作對,這樣一來,倒是能幫我拖延個三五年的時間,甚至會更久。”說到這里,眉目舒展開來,揚聲喚人,“擬旨!” 云凝如釋重負,笑顏如花。 ** 靜寧公主的信件之所以能抵達元熹帝手中,必將得到霍天北的允許,否則元熹帝怕是要被蒙在鼓里很久。 霍天北知情,燕襲又在宮里逐步安插了眼線,顧云箏也就在同時得到了這消息。 她思忖多時,想到了元熹帝會給予蔣晨東怎樣的答復,當夜去書房尋找霍天北,直言道:“你不會坐視蔣晨東入朝為臣吧?” 霍天北搖了搖頭,“他想得很好,卻不能如愿。” “你因何斷定?” “不為何。”霍天北打趣道,“你何苦整日里關心這些事,不如cao心些別的事情。” 顧云箏深凝他一眼,良久嘆道:“我在懷疑你從靜寧公主被劫持時就知情,只等著蔣晨東上鉤。真是可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霍天北沉默。 沉默的意思有兩種,可以是默認,也可以是否認。 “如果有些傳言是真的,如果靜寧公主是云凝同父異母的姐妹,如果靜寧公主是我云家人——如果你事先已得知這些,是不是也會坐視不管?” 霍天北手中的筆一頓,抬眼看了看她,又垂下眼瞼,不想騙她,便如實道:“是。” “不論靜寧是誰家人,在你眼里都該死,對么?” “對。”霍天北一心二用,一面批閱奏章一面回道,“有些人,即便是你家族中人,即便是你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也沒有存活于世間的必要——只會添亂為人所用的貨色,我為何要仁慈相待?就如云凝,在我眼里,她早已該死上十次八次了——你在意至親就好,這些家族中的堂姐妹,實在不需留有仁心。” 顧云箏早已料到他會這么答對,聽到后也不失望,微一頷首,“我回房去了。” “生氣了?” “沒有。”顧云箏輕笑,“回房去將我沒必要留著的仁心收回去。” 霍天北半信半疑,抬眼看去的時候,她身影已到門邊。 一面處理政務一面思忖,最終他下了結論,認為她是自心底認可他想法的,唯一介懷的只能是懷疑他從初時就知道靜寧公主被劫持卻坐視不理。 他知道么? 答案只有他知曉。 他就是這么一種人,偶爾會有超出尋常人的耐心,偶爾的殘酷亦會超出尋常人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