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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君心應猶在在線閱讀 - 第76節

第76節

    一陣陣絲竹靡靡,歡聲笑語中,候在園門外迎客的仆從接了帖,頓時揚起聲,響亮的唱道:“裴氏郎君,崔氏郎君到——”

    這唱聲不大不小,恰好壓著絲竹之聲,傳入了眾人耳中。

    裴氏郎君尚好,聞及崔氏郎君四字,笑談聲不由減弱了幾分,臨淄城中,崔姓世家子,又有資格與他們同席者,可說是獨一無二。

    眾人下意識便想到了崔莞。

    幾乎是霎時之間,或站或坐,或舉樽暢飲,或對月吟詞的世家子們,不約而同的止住了當行之事,齊刷刷轉頭,欲目睹被勻子贊譽,與王樊合奏的崔氏郎君。

    見此,蕭之謙唇角勾起笑容略微一僵,與眾人一般,側頭望向大敞的園門。

    今夜的崔莞,經過岑娘一雙巧手,顯得比以往愈加清貴,一襲月白金絲滾邊的廣袖華袍,鴉發盡挽,以玉冠束之,腰間一條碧玉帶,勾勒出勻稱的腰肢,衣袍翻飛間,垂掛在腰下的一枚羊脂玉玨若隱若現。

    坦然而言,比崔莞裝扮華貴者亦有之,然而,卻無一人能及她半分雅致,尤其是那張俊美如斯的容顏,分明清冷淡漠,可一縷縷柔和的月華鋪陳下,又渲染出一抹如暖玉般的溫潤之澤,當真清美得令人舍不得移開半寸目光。

    裴清行在前,自是將眾人驚艷的目光盡收眼底,一雙濃眉得意一揚,方才初見崔莞時,他也曾癡了片刻,不過,崔莞到底是他攜帶而來,能如此引人矚目,他面上自然也覺有光。

    面對滿園的驚嘆,崔莞恍若未覺,仍舊靜靜的隨在裴清身后,緩步慢行,便是面容上淡漠的神色,也不曾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只是,一直留心四下的雙眸,只稍一眼便目及了被眾人環繞在中間,面色微僵的蕭之謙與透出一絲陰沉的曾信。

    崔莞心中冷冷一笑,二人怕是所料未及,她會借著裴清,光明正大的尋上門來罷。

    蕭之謙無愧是出身大族之子,略略一怔后,率先回過神來,他先是掃了一眼四下,朗朗一笑,向前迎了幾步,道:“裴兄,崔兄。”

    怔凝的氣氛瞬時便被笑聲打破,眾人紛紛醒神,隨之見禮出聲,笑語漸起。

    “蕭兄。”裴清拱手一禮,輕聲笑道:“景于來遲,愿自罰三杯。”

    裴清雖彬彬有禮,神色間卻透著前所未有的疏離。

    蕭之謙心知肚明,裴清此舉,應是裴氏私下授意所致。

    人各有志,他心中雖有些不虞,卻未表露,含笑應承兩句便轉向崔莞,“昨日管事疏忽,竟錯漏了崔兄的邀帖,宴前之謙得知后,立即便讓人快馬加鞭將帖子送上,好在崔兄賞臉,若不然,之謙真是失禮了。”

    蕭之謙依舊是風度翩翩的模樣,一番言辭十分誠懇,但細究之下,字里行間卻大有文章。

    即便再怎么快馬加鞭,宴前才送上邀帖,且不說路上耽擱的時辰,便是崔莞沐浴更衣,也需耗費不少功夫。

    如此一來,此時此刻,她應當還在路上才對,又豈會與早已收到邀帖的裴清一同入門?

    幾乎是一瞬間,心思玲瓏的世家子們,便看出了蕭之謙與崔莞似乎略有不對之處,有更甚者還隱隱猜中了崔莞不請自來的事實。

    對上蕭之謙雖含笑卻透著森然的雙眸,崔莞抬手優雅地行了一禮,唇角彎起一絲淡笑,清聲說道:“說來也巧,今日阿挽路過裴府,一時心血來潮便登門拜訪,這才得知蕭兄設宴一事。思及當日流觴詩會,阿挽不告而別,心中甚愧,故而不請自來,欲向蕭兄賠罪,還望蕭兄見諒。”

    這一席話,令蕭之謙眼中的笑意徹底僵下。

    當日流觴詩會,崔莞的不告而別,確實略有不妥,然而有了王樊一句稱贊,加之士族本身便推崇放蕩不羈之態,崔莞來去自如的風度,倒也令不少人心折。

    可崔莞此時重提此事,又與不請自來合二為一,落在旁人耳中,便成了蕭之謙心胸狹窄,無容人之量,為了區區小事,便刻意排斥崔莞。

    最為重要的是,崔莞并非普通世家子,她盛名在外,可是連勻子都贊不絕口之人。

    霎時,原本對崔莞不請自來而略有微詞的諸人,紛紛轉向了蕭之謙。

    見氣氛僵持,裴清適時上前圓場,“不知今夜可能一品蕭兄所藏的美酒?”

    “這是自然。”蕭之謙目光微閃,順勢而下,朗聲笑道:“今夜裴兄定要無醉不歸。”說著長袖飄動,“請。”

    裴清頷首,側眼看了一下崔莞,便向眾人行去,他雖不與寒門合流,但也未必要與蕭氏決裂,世家之間,利益為先,自是無死敵,亦無至交。

    可一旦觸及到各方利益,那便另當別論了。

    蕭之謙與裴清笑言兩句,腳下微微一頓,落后半步,正好行在了崔莞身前。

    他身材修長,比崔莞仍要高出一個頭顱,此時借著裴清的背影,微微垂首,森然的目光落在崔俊秀清美的面容上,以僅有崔莞可聞的低聲,冷笑道:“崔兄今夜,究竟為何而來?”

    雙眸抬都未抬的崔莞,好似沒有察覺到蕭之謙陰冷的目光一般,含笑望著大步向她與裴清迎來的世家子們,唇角微微一動,如玉石罄擊般清冷的嗓音遠遠傳開:“自是為美酒佳肴。”

    原本上前見禮的眾人目光一錯,紛紛投向面色再一次僵下的蕭之謙。

    不過,他到底大家出身,幾息之間便壓下心底的怒意,恢復原本風度翩翩的笑顏,“之謙定不會讓崔兄敗興而歸。”

    爽朗的言辭,落在崔莞耳中,偏生出了一絲咬牙切齒的意味,她雙眸微微一彎,輕笑道:“多謝。”

    蕭之謙輕哼一聲,拂袖而去。

    見禮,寒暄,笑談,崔莞從容不迫的游走在各眾世家子中,可這一幕落在一些人眼中,便成了入眼之棘。

    曾信昂首,一口抿盡樽中之酒,朝崔莞揚聲說道:“當日流觴詩會上,崔兄一曲高山流水,令長柏耳旁余音繚繞,三日不絕。正巧,今日除了崔兄之外,頗為擅琴的陶兄也在場,長柏有一主意,崔兄與陶兄便以琴,對賭一局,如何?”

    ☆、第一百九十章 蕭氏之宴紛亂生(下)

    曾信的聲音,略有些高昂,雖有絲竹遮掩,卻仍顯刺耳。

    四下皆是一靜。

    崔莞斜斜的睨著曾信那張展露朗朗笑顏的臉,唇角忽的勾起一絲淡淡的弧度,轉身漫步,在眾人的目光中,執著手中半滿的酒樽,朝站在廊下的曾信走去。

    她的姿態,悠然,自在,從容得好似漫步與自家園中,長袖輕擺,衣袍翻飛,套在足下的高齒木屐,叩在鋪滿青石的庭院中,踩著靡靡絲竹,一聲一聲,顯得格外悅耳。

    這般**不拘的模樣,他們只曾在王樊一人身上目及,而今,眼前又多了一位。

    見崔莞一舉一動,均能輕易引來旁人的矚目,曾信心中愈加忿恨不平,這可是他謀劃許久而未得之事啊!

    仿若未看清曾信臉龐上浮起的陰霾,崔莞神色安閑的走到他面前,站定后,微微側首,上下打量了一眼顯然是精心妝扮過的曾信,突然揚聲問道:“挽不曾記得,所行有何事惹郎君不快。”

    這番話一出口,曾信仍含笑的面容陡然凝下,縷縷青色漫延而上,“崔兄,所言何意?”

    “何意?”崔莞慢慢晃著手中的酒樽,微蕩琥珀美酒映出一雙似笑非笑的墨眸。

    她抬眼緩緩掠過四下傾目側耳的眾人,秀眉輕挑,道:“此話,當是我來問才是。”說著語氣驟冷三分,“自稷下學宮門前起,曾郎君動輒得咎,處處針對,流觴詩會便欲以樂辱之,而今更是挑撥我與素不相識的陶兄對賭,敢問曾郎君是何居心?”

    曾信的面色倏然一變,一張青中泛白的臉孔,不敢置信的盯著崔莞,心中惶惶的閃過一道念頭:這小兒,怎會得知我心中所想?

    他確實對崔莞心懷不軌,當日齊郡那風雪肆虐的官道之上,秦四郎留下的恥辱,日日夜夜,無時無刻不在蝕噬著他的心。想他曾信,自從拜入田公門下,何時受這等折辱?

    可惜,秦四郎身份尊貴,他暫且動彈不得,可這時,崔挽卻出現了。

    若崔挽也與秦四郎一般,是大族出身,興許他扔會繼續隱忍蟄伏,可通過一些手段探查下來,發現這叫崔挽的小兒,也不過是一名家世不顯的小族之子,言辭好聽一些,為世家子,實際上還不如他這汲汲專營的寒門子弟。

    故而,曾信對秦四郎的恨意,仿佛尋到了發泄之處,盡數轉向崔莞,尤其是崔莞揚名之后,他便隱隱生出一絲莫名的想法,這耀眼的華光,本該是屬于自己才是。

    因而,曾信對崔莞,更恨不得殺之后快。

    流觴詩會,他提出撫琴助興一事,便是想借此順理成章將其與舞姬樂奴等娛人的卑賤之軀混為一談,借此狠狠羞辱崔莞一番,同時亦可打壓下她蒸蒸日上的勢頭。待崔莞勢弱,無人問津之時,或殺或刮,豈不是隨他一言?

    然而,誰都不曾料到,王樊的偏幫,反倒令崔莞借勢而上,愈發引得眾人矚目。

    就在曾信面色如墜染缸,青中泛白,白里透黑之際,崔莞閑適的抿了一口酒,移開眼似乎在搜尋著什么,口中清朗而言:“陶兄何在?”

    隨她呼聲落下,眾世家子們不由面面相覷,此次宴席,除了他們這些多少有幾分交情的世家子外,還添了不少陌生的面孔,雖然無人開口,但諸人心知肚明,只是各懷心思之下,方維持著表面上融洽和樂的姿態。

    此時,有人欲挑破這層薄紗,相較于蕭之謙與曾信的陰郁,更多的則是拭目以待。

    “崔兄何必動怒?長柏性情坦率,言語未免有些心直口快,并非有意為之,還望崔兄莫要放在心上。”

    雖說蕭氏扶持寒門一事各大世家皆有所聞,但眼下還未到將此事公諸于眾之時,蕭之謙雖惱曾信惹事生非,卻不得不上前解圍。

    崔莞抬眸,淡淡的望了蕭之謙一眼,他雖含笑,但眼中帶著幾分嚴謹與一絲告誡,他為主家,既然出聲和事,按理來說,崔莞自是要讓出三分薄面。

    有意無意的,眾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微微一亮,隱隱透出些許期待。

    少頃,崔莞果真如眾人所愿,抬手仰頭,一口飲盡樽中酒,清冷的聲音遠遠傳開,“敢問曾兄,可是寒門子弟?”

    “你……”曾信料不到,崔莞竟真的敢不予蕭之謙面子,當眾扯去遮掩在士族與寒門之間的最后一片薄紗。

    “崔挽!”蕭之謙神情陰冷,他是真動了殺心。

    崔莞清如月華的俊臉上,滿是冷漠孤傲,仿佛看不出自身處境一般,她慢慢的掃過四下那一道道炯炯有神的目光,朗聲說道:“吾人輕言微,卻也知,下品無士,上品無寒,士之風骨,寒門何及?士之氣節,寒門何及?士之傲然,寒門何及?”

    她的聲音,清脆,悅耳,所言之語,卻令人止不住心神激蕩。

    “如此寒門,吾不屑同飲之!”

    說罷,她將手中空樽用力一擲,一聲尖利刺耳的瓷器破裂音響徹天際。

    “好!阿挽真無愧于勻公所贊!”裴清猛然回神,下意識出口喝道:“吾乃士,不屑與寒門同席同飲也!”說著也學崔莞,擲樽拂袖,大步離去。

    宴席之中,凡是未曾轉向寒門的世家子們,紛紛緊隨行之,一時間,砰砰砰,酒樽落地的破碎聲接踵而起,有更甚著仍不住昂首長笑。

    他們雖還未正式擔負起家族的重擔,然而這些年來,在今上有意縱容下,朝堂之中士族式微,寒門崛起,便是他們這些嫡系子弟,也須得小心謹慎,步步為營,已是很多年不曾如此肆意率性,隨心而行了。

    不過短短片刻,原本熱鬧喧囂的宴席,竟散去了大半,余下與蕭之謙一般早已暗中支持寒門的世家子,以及寥寥數名同曾信一樣的寒門子弟。

    崔莞沒有留意蕭之謙黑得幾欲滴出墨來的臉色,一步一步,走得極快,擲樽為信引,接下來衛臨應該動手了,她須得盡快離開蕭氏別院。

    然而,還未容她踏出園門,一聲尖利的呼嘯響徹夜空:“刺客!有刺客——”

    聞言,崔莞的面色,遽然一白——

    ☆、第一百九十一章 暗中援手誰人施(上)

    刺客?怎會是刺客?她與衛臨商定之舉,是尋幾處僻靜的角落,各縱上一把火,好將眾人目光皆引過去,如此一來,蕭氏自顧不暇之下,潛伏于水牢旁的墨十八,便能趁機救出蕭謹。

    可偏偏這時,竟會有刺客闖入!

    崔莞又驚又詫,心中百轉千回,以衛臨的為人,定然不會節外生枝,且也不會以她的安危當成兒戲。

    畢竟出現刺客,事態立即變得非同尋常,一時之間,任憑她再怎么足智多謀,也難以在眾人止步時,獨自離去。

    如此看來,這刺客,當真便是貨真價實的刺客!

    想到此,崔莞的心如墜冰窟,若是墨十八能救出蕭謹尚好,若是不能……經此一事,蕭氏別院往后的戒備會愈加森嚴,救人之事,只怕是難上加難!

    聞及這聲尖利的呼嘯,無論是欲離去的裴清一眾,還是留在原地不動的蕭之謙等人,面色均是齊刷刷一變——

    “來人!”蕭之謙雖慌,卻未亂,沉喝一聲,原本守在暗處的護衛紛紛現身,將設宴的園子團團圍住,末了他便快步追上前,揚聲道:“諸位莫驚,不過是幾名宵小罷了,蕭家的護衛,非擺設,定能護得諸位安然無恙。”

    說這番話時,蕭之謙的目光暗暗打量崔莞的臉色,卻見她面容蒼白,驚慌不已,看上去不似故作之態。

    難道不是她所為?

    由不得蕭之謙起疑心,畢竟蕭謹一事,他心知肚明,加之刺客出現的時機太過巧合,種種跡象,均指向崔莞。

    不過,無憑無據之下,他亦不會聲張,崔莞方才的一番言行,已然在眾人心中立于極高的境地,且那番錚錚之言若傳出,更會引起各大世家的共鳴,牽一發而動全身,現下還不是與世家徹底決裂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