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jié)
這個慧妃,就是慧王蕭昭曄的生母,也就是那個因為一副相似的皮囊而坑了畫眉半輩子的慧妃。 冷月有些印象,八年前的臘月寒冬,包括慧妃在內的幾個宮里的女人因為護犢子而掀起了一場頗具規(guī)模的暗斗,這場暗斗把一堆平日里看起來人五人六的朝臣攪合得上躥下跳了好些日子,最后以這幾個女人中一死一傷一病的結局告終。 那會兒冷月還不滿十歲,這些事兒是她在涼州軍營里聽人扯閑篇的時候聽來的。不過皇宮終究是皇宮,圍墻比尋常人家厚實得多,宮里面的事兒總是要經過一番添油加醋才能傳得出來,再傳到千里之外的涼州軍營,一路添加下來,糖漬的也得變成醋溜的了。 所以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冷月其實并不清楚,她就只記得,病的那個是慧王的親娘慧妃,因為墜湖染了肺癆,勉強撿回一條命,之后每逢換季就纏綿病榻,總是病懨懨的。 傷的那個是靖王的親娘錦嬪,因為慧妃墜湖的時候她就站在岸邊上,無動于衷,被當今圣上狠摑了幾個耳光,若不是念及她高麗公主的出身,她下半輩子怕是就要窩在冷宮里養(yǎng)雞種菜了。 死的那個是皇長子熙王的親娘貴妃姚氏,因為是她指使兒子把慧妃推到湖里去的——至少這話傳到涼州的時候是這個味的,據說,當今圣上念著千年修得共枕眠的情分,本是打算讓她在冷宮里待段日子了事的,誰知她在搬去冷宮的前一天晚上就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了。 反正不管怎么說,無論是病的還是傷的還是死的那個,好像都跟張老五這個手藝不錯的制瓷匠人挨不上一絲一毫的邊兒。 景翊說到這兒就不吭聲了,把下巴頦挨在冷月膝蓋上,儼然一副等著冷月自己心領神會的模樣。 顯然,冷月沒有一丁點兒打啞謎的心情。 冷月緩過那陣錯愕,頗沒好氣地垂眼看向挨在她膝蓋上的那顆沒毛的腦袋,“八年前京城里生病的女人海了去了,張老五回來看的是他家媳婦,你說的這個是皇上家的媳婦,八竿子打不著,怎么就想起這個來了?” “不用竿子,一伸手就能打著……我要是說張老五跟王拓說的那個妻子,就是皇上家的這個媳婦,你信嗎?” 冷月毫不猶豫地說了個“扯淡”。 天子家選媳婦不是鬧著玩兒的,就算別的都可以寬限,身家清白身子干凈總還是必須的。 冷月到底是個安王府門下的公門人,平日里極少與人掰扯皇帝家的短長,但這會兒是在塵外清凈地,聽她說話的就景翊一個人,冷月便不拐彎不抹角地道,“你覺得皇上要是挑個老百姓家的有夫之婦當妃子,朝廷里那些個手里攥著一大把閨女死活就是塞不進宮里去的人能安安生生地干瞪眼看著嗎? 景翊有氣無力地嘆了一聲,“我也覺得挺扯淡……但張老五應該就是這么扯的。你找京城里愛玩瓷器的人打聽一下就知道,當年張老五名聲最響的時候一直跟一個佳人很有點兒什么,那會兒他出的好多物件都跟這個佳人有關系,不過直到現在也沒人當真搞清楚那個佳人到底是誰,就只知道張老五一直到淡出京城也還是光棍一條,所以張老五嘴上說的那個妻子極有可能就是這個一直想娶但不知怎么就沒娶成的佳人。這女人不但是個佳人,還得是個聲名遠播的佳人,所以……” 景翊又嘆了一聲,再次打住了。 這回景翊的意思冷月明白了幾分,京城里的佳人雖然海了去了,但能在八年前生病生得能把消息從京城一路傳到高麗的佳人,那就寥寥無幾了。 慧妃就是崇佑三年入宮的,也就是說,慧妃前腳進宮,張老五后腳就淡出京城,悄沒聲地去了高麗,一直到八年前慧妃因為那場護犢子之斗大病之時,張老五又因為所謂的妻子病重悄沒聲地回了京城。 自打進了刑部當差,冷月就悟出一個道理,但凡進了衙門的事兒,巧合二字就像是魚香rou絲的那個魚字,就算是有,也不過是股似是而非的味兒罷了,至于這盤菜到底是個什么,還得是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說了算。 冷月正微微蹙著眉頭,仔細咂么著慧妃與張老五這倆貌似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之間的這道飄著nongnong巧合味兒的關系,就見景翊拿下巴蹭了蹭她的膝蓋,撩起眼皮美滋滋地笑著道,“我覺得我沒出息這件事一定是天意。” 景翊話鋒轉得有點兒突然,冷月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嗯?” “老祖宗不是說過嘛,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折騰折騰他。” 冷月隱約記得,這句話好像真是哪個老祖宗說的,不過老祖宗說的原話好像比景翊說的這句長那么一點兒,但大概齊的意思還是一樣的,于是冷月點了點頭,“然后呢?” “然后……”景翊又把下巴頦往前蹭了蹭,一直蹭到了冷月的大腿上,仰著一個光溜溜的腦袋笑得一臉無賴,“比如張老五,老天爺想讓他當一代瓷王,所以就死活不讓他娶到想娶的那個媳婦,比如我,老天爺也沒指望我能干成什么正經事兒,所以就讓我娶到最想娶的這個媳婦了嘛……” 照理說,景翊頂著這樣一顆腦袋,穿著這樣一身衣服,帶著這樣一副笑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怎么都該有一種佛門敗類的感覺,可景翊偏偏就沒有,非但沒有,這幾句話還生生被他說出一種無比虔誠的感覺,就好像是那些貨真價值的小和尚一早一晚捻著珠子對著佛祖表忠心一樣。 冷月好氣又好笑地抬了抬腿,剛把景翊的下巴頦頂開,突然鳳眼一亮,伸手在景翊溜光的腦殼上敲了一記,“我差點兒給你繞進去……張老五沒娶過媳婦,那他的孫子張沖是他從樹上摘下來的還是從地里刨出來的啊?” 景翊捂上被冷月敲疼的腦殼,眨了眨那雙無辜的狐貍眼,扁著嘴道,“他那把年紀想有個爺爺挺難,想有個孫子這還不容易嗎……兩成可能是他去高麗的路上留下了風流債,然后風流債利滾利,就滾出個孫子來。” 冷月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景翊接著又道,“還有八成可能是他從高麗回來之后撿的別人家不要的孫子。” 這個倒是不無可能。 “證據呢?” 景翊反手往自己后背上指了指,聲音又壓低了幾分,低得連近在咫尺的冷月也不得不微微俯□來湊近過去才能聽清。 “三年前那伙兒人,是宮里的。” 那伙兒人,就是三年前偷了景翊身上的銀鐲子,轉頭又把張老五堵到僻靜巷子里暴揍,末了還在景翊背后砍了一刀的那伙兒人。 冷月狠狠一愕。 景翊從沒提過那些是宮里人。 景翊打小就是宮里的常客,他未必認得所有在宮里過日子的人,但一眼認出哪些人是從宮里來的倒是很正常的事兒,不正常的是宮里居然會有一伙既想打景翊的主意又需要對張老五下手的人…… 更不正常的是,宮里人都深諳“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道理,若要動手,必是一鏟子下去連根刨個干凈,怎么能容得張老五又在眼皮子底下過了三年,又怎么還容景翊至今仍可大搖大擺地出入宮禁? 冷月也把聲音壓得低之又低,“那些宮里人……是哪個宮里的人?” “慧妃宮里的。” 好巧不巧,慧妃就是在三年前大約那個時候身體狀況倏然急轉直下,服盡了各路靈丹妙藥,到底還是臥床掙扎了不足半年就閉了眼。 冷月不禁擰緊了眉頭。 一巧連著一巧,即便沒有什么看得見摸得著的證據,冷月也不得不相信張老五與慧妃之間確實是有些什么的了。 不過…… “這些跟張老五的孫子是不是親生的有什么關系?” “沒有關系。” 這句不是景翊答的。 聲音從屋角的木質屏風后面?zhèn)鱽恚宓椒€(wěn),就像隨著這聲音從屏風后走出的人一樣,安然得好像他打一開始就已經被請進來了。 “阿彌陀佛……”神秀不遠不近地站定,含著那抹似乎已經長在臉上的慈悲笑容,氣定神閑地看著被他驚得迅速握劍起身的冷月,以及起身不及被冷月的膝蓋狠撞了一下下巴的景翊,立掌不疾不徐地道,“王拓施主突然決定取消法事,進宮去向皇上辭行了,想必最多一個時辰之后寺門就會重開,該來的不該來的都會進來,時辰不多,師弟的廢話有點兒多,還是由貧僧來挑些要緊的跟冷施主說說清楚吧。” 冷月手里的劍沒有出鞘,但右手也沒從劍柄上挪下來,下頷微揚,只做了些微的調整,就自然過渡到了一個攻守自如的架勢。 她只知神秀武功精深,卻不知居然能精深到同在一個屋檐下而不覺的程度,這要真打起來,她估計就真要念念阿彌陀佛了。 “你什么時候進來的?” 神秀客客氣氣地宣了一聲佛號,“剛進來。”見冷月握在劍柄上的手又緊了緊,神秀悠然一笑,舉目在屋中環(huán)視了一番,“貧僧自幼就住在這間僧舍里,熟悉得很,自然來去自如一些。” 神秀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冷月卻絲毫也輕不起來。 她的武功雖算不得精深,但在軍營里待久了,警惕已成了習慣,甭管在什么樣的屋子里,能當著她的面來無影去無蹤的人,整個安王府門下也數不出五個人來。 這樣一個人,這樣走出來,是因為想要簡明扼要地對她說點兒什么要緊的事情。 冷月一雙鳳眼微微瞇起,聲音微沉,“你想跟我說什么?” 神秀一聲佛號剛念出一個“阿”,就被景翊截了過去。 “他想說是他說服張老五去死的……” 景翊兩手捧著依舊被撞得一跳一跳發(fā)疼的下巴,滿面乖巧地看著笑容微僵的神秀,“對吧,師兄?” ☆、第70章 剁椒魚頭(二十一) 神秀微微頷首,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睛,纖長的睫毛一垂一揚之間,像是替主人完成了一聲不便發(fā)出的輕嘆。 從見神秀第一眼起,冷月心里對這個人的懷疑就一直沒消停下來,無論是動手殺張老五,還是動口讓張老五自殺,神秀都是要能力有能力,要時機有時機的。 不過直到現在,懷疑也只是懷疑,一則確實沒有任何板上釘釘的證據,二則,即便張老五與慧妃真有那么一段要命的過去,那也跟這個自幼出家天天窩在寺里吃齋念佛的小和尚沒有一個銅子兒的關系,他實在沒有什么看不得張老五多活幾年的理由。 更何況,用景翊的話說,神秀想要告訴他們卻拐彎抹角始終沒有說出口的話應該是與成記茶莊的茶葉有關的,這就更沾不上張老五的邊兒了。 可眼下神秀這副模樣顯然是默認了。 不等冷月問為什么,景翊已不著痕跡地湊到與冷月并肩的位置,一邊繼續(xù)揉著酸疼的下巴,一邊像解說戲文一般漫不經心地對冷月道,“他為什么要跟咱們說這個?因為他想讓咱們知道張老五是聽他的話撞死的……他為什么想讓咱們知道張老五是聽他的話撞死的?因為他想讓咱們早點兒了了這事兒早點兒離開這……他為什么想讓咱們早點兒離開這?因為他知道撒謊騙不了我,造假瞞不過你,咱倆再待下去一準兒能發(fā)現真正說服張老五去死的那個人其實不是他。” 景翊這話說得足夠糙,卻也足夠清楚。 再說清楚些,那就是神秀想要替人頂下勸說張老五自盡這件事。 冷月皺了皺眉頭。 以前經手的那些殺人放火的案子里確曾出現過為了種種原因甘愿代人受過的情況,但這回不同,本朝刑律里從沒提過把活人勸得不想活了是個什么罪,神秀實在沒有替那人遮掩的必要。 除非…… 神秀嘴角眉梢的微笑隱去了些許,但依舊不失多年修煉而成的和善,“師弟何出此言?” “因為你臉上有字。” 景翊這句話說得自然且真誠,神秀要不是在景翊那雙足夠清澈的狐貍眼里看到自己一干二凈的臉,幾乎真要伸手去摸摸自己的臉了。 “什么字?” 景翊抬手依次戳過自己的額頭,右臉,下巴尖,左臉,每戳一下,吐出一個字,四下戳完,吐出四個字來。 “生,不,如,死。” 冷月已經習慣景翊在別人臉上看出她永遠也看不見的東西這件事了,但要說這個施然微笑的人滿臉寫著生不如死,冷月心里多少還是有點兒犯嘀咕。 神秀也像是聽了什么事不關己的戲言一樣,原本淡下去的笑意猝然濃郁起來,看得景翊直擺手。 “你不用笑,笑了也沒用,我小時候第一次在寺里見到你的時候這四個字就已經在你臉上了,這么些年早就在你臉上長瓷實了,你就是笑出一朵向日葵來也蓋不住……”景翊說著,搖頭一嘆,“枉我一直以為你是不得已才在這兒當和尚的,這兩天還琢磨著回頭走的時候要不要一塊兒把你救出去呢。” 神秀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到底還是笑著的,“多謝師弟費心。” “為你費心的人又不只他一個。” 冷月淡淡地說著,微瞇起眼睛,掃了一眼這處整潔得無可挑剔的僧舍——嚴格來說,應該是在景翊住進來之前整潔得無可挑剔的僧舍,被景翊住了這兩日,屋中就已有了些微的屬于景翊的痕跡了。 第一次進這間僧舍的時候,冷月只當神秀是個酷愛整潔的人,但仔細看著眼前的神秀,再看看這間僧舍,冷月才發(fā)現這兩日每每看到神秀都會出現的那種揮之不去的別扭感究竟是從何而來的了。 比起整潔得過分的僧舍,神秀在自身行頭上實在馬虎太多了,不是不夠干凈,而是痕跡頗多,比如從他左邊袖子袖口的磨痕可以看出他是個常用左手的人,而側腰間衣帶打結的順序卻是與慣用右手的景翊打出來的一樣,意味著他原本是慣用右手的,卻不知為什么非逼著自己改用了不慣的左手。 而這間僧舍在景翊沒有住進來之前絲毫沒有類似的痕跡,那時幾個倒扣的茶杯圍著茶壺擺了個完美的圈,所有能居中擺放的物件全都是居中放置的,筆架硯臺這樣常用來判定用手習慣的物件都收在了書架的底層,各個家具經常被手接觸的表面都被打磨得干干凈凈,單看這間屋子,絕看不出從小在這間屋里長大的那個人是左撇子還是右撇子。 所以,一直以來,這間屋子八成不是由神秀自己收拾的。 先前一雙眼睛只盯在神秀疑點滿滿的言行舉止上,竟讓如此明顯的線索就這樣在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 “那個整天幫你收拾屋子的人在你身上花的心思可比他多多了,你是怎么謝那個人的?”冷月眉梢微揚,聲音輕了三分,冷了五分,“把他勸張老五自殺這事兒攬到自己身上,免得他清名受損,在寺里混不下去,是嗎?” 神秀沒承認,也沒反駁,就只用出家人慣用的打馬虎眼方式,含含糊糊地宣了聲佛號。 景翊眉梢微挑。 他不知冷月是怎么想到的,但顯然冷月已和他想到一塊兒去了。 那就好。 “那個……”景翊嘴唇輕抿,插了句與此情此景八竿子打不著的話,“我突然想起來,王拓摔碎的那個瓶子是我借來的,摔成粉我也得還回去,我先去把那些碎渣子斂起來,免得一會兒師兄弟們打掃屋子把它們當垃圾扔了……你們先聊著,我收拾收拾就回來。” 景翊說完,略帶抱歉地一笑,轉頭就走了,悠然得好像冷月和神秀這會兒是在他家里做客扯閑篇一樣。 景四公子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在京城里幾乎是人盡皆知的,冷月沒攔他,神秀似乎對此也有所耳聞,倆人眼見著景翊在這么個劍拔弩張的時候屁顛屁顛地跑出去撿什么破瓶子,臉上愣是全都沒有一絲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