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臭魚平生頭一次聽說魚還有毛,便問:“魚的毛長在哪兒?魚毛也吃得?” 我說:“你少見多怪,魚毛無非是魚做的rou松rou茸,大舅,這是什么魚的毛?” 大舅說:“江里的白魚,吃不夠再給你們整,到了咱這兒沒別的,魚可管夠。” 我們三個人在炕上吃魚,大舅蹲到旁邊抽煙袋鍋子,一邊抽還一邊樂。 臭魚說:“大舅你有什么事兒這么高興,怎么嘴都合不上了?是不是在山里撿到寶了?” 大舅說:“哎呀,萬沒想到,你個不爭氣的東西,今兒個還知道帶你媳婦兒來看大舅。” 我和臭魚聞聽此言,忍不住笑,正吃的一口魚全噴了出來,藤明月也面紅過耳。 臭魚說:“大舅,你這都哪跟哪啊?這個藤老師,她是到你們這屯子找獒犬來的!” 大舅一愣:“啊?合著她不是我外甥媳婦兒?” 【2】 大舅一看誤會了,不免尷尬,他給藤明月賠不是,又問我們找什么獒犬,狍子屯倒有幾條獒犬,攆山快如風,打圍猛似虎。他說:“如果你們想要的話,等開春下了小狗,給你們帶走一條。” 我們進到狍子屯,已經看到屯子中的狗,達斡爾人以漁獵為生,對獵狗十分看重,狍子屯有不少厚毛垂耳的獵狗,毛色或黃或黑,卻沒有古代傳說中“熊頭虎軀,形似猛獸”的巨獒。 大舅說:“以前這個‘狍子屯’全是打狍子的,要不咋叫狍子屯,按說招待你們,怎么不得整鍋手扒rou?可是狍子也不好打了,全是60年代狼災鬧的。在那之前,邊防軍和牧區也開展過打狼運動,但是因為狼災損失慘重,又開始了第二輪打狼運動。打狼打到什么程度?從內蒙古草原到大興安嶺以西,狼蹤絕跡,狼是打沒了,別的野獸也越來越少,以往靠打圍過活的獵戶都快吃不上飯了。你們想想,如今狼都打沒了,哪還有狼獒?” 當天趕路疲憊,時候也不早了,沒來得及多說,吃完飯在火炕上睡到天亮。 轉天一早,大舅起來燒炕續火。關外離不開“地火龍”,民間俗稱的“地火龍”,即是蔓子炕下的爐膛。燒透了“地火龍”,縱然天寒地凍,睡在炕上也像烙餅似的那么熱。不過這“地火龍”燒透了,到上午也會變冷,還得再燒熱了,一刻都不能斷,要不這屋里的人全得凍死。 到了晌午又是吃魚,刨花魚、殺生魚、生拌魚絲、蘸魚片,分別裝了一大碗。 臭魚說:“再好吃的魚也架不住成天吃啊,還有沒有別的東西能吃?” 大舅說:“咱這兒沒別的,全是魚,我都吃了大半輩子了,你這才幾頓?” 臭魚說:“我們不要求別的,有炸醬面沒有?” 大舅說:“炸醬面?我還想吃呢,上哪兒給你整去?你要真想換換口兒,下半晌給你們蒸黏豆包,我蒸黏豆包這手藝在狍子屯可叫一絕。” 藤明月問大舅:“狍子屯的老獵人中,有沒有誰見過巨獒?” 大舅說:“不能說沒見過,以前狍子屯有幾個陶甕,甕身紋飾描繪了古人挽弓搭箭,帶領巨獒同狼群惡戰的場面。可見西伯利亞的狼群,對古代人的威脅由來已久。古人生活在關外的苦寒之地,住在樹洞和土窟之中,使用弓箭抵擋入侵的狼群,可在冰天雪地的嚴寒之中,很多時候用不上弓箭長矛,只有巨獒才對付得了狼群。在古老的陶甕紋飾中,除了鬼神之外,較為常見的就是獒犬,因為原始森林中的生存條件惡劣,離不開獒犬。獒犬可以打圍,獵熊、獵鹿不在話下,甚至可以下到河中,叼上一尺來長的大魚。尤其嚴寒時從西邊過來的狼群,對古人的威脅很大,弓箭刀矛無法對付成群結隊的餓狼,全憑獒犬與之抗衡。你們來得不趕趟,那幾個陶甕早打碎了。當年見過陶甕的人,也已經死了很多年。到如今,墳頭上的草長得都比人高了。但是陶甕上的傳說留下來不少,狍子屯上歲數的人說起這個古經,那是把唾沫說干了也說不完。” 【3】 大舅說:“不用急忙慌地,我下半晌找幾位會說的來,給你們好好嘮扯嘮扯。” 吃過晌飯,大舅帶他的兩個女兒到江上鑿冰窟窿。在幾尺厚的冰層上刨個洞,江中的魚會擠到冰窟窿下邊透氣,可以直接用鉤桿子往上鉤,有不少大魚,要三四個人才拽得動,我們也跟去幫忙,說是幫忙,其實也伸不上手,主要是看達斡爾人如何在冰上打魚。 下半晌忙完了,大舅回到屋中做黏豆包。黏豆包是用糜子磨成黃面,還要摻上棒子面,這樣才能又黏又筋道。兌面絕對是門手藝,摻多了面粗,會失去黏勁兒,摻少了面細,黏勁兒是有了,卻沒了筋道。和勻的面裝進缸里,放在火炕頭上發酵,發好了面再包進豆沙餡上鍋蒸。往往會包很多,凍住了可以當作干糧,進山時背上一袋子,拿火烤軟了充饑,捱得住時候。 大舅蒸好黏豆包,找來狍子屯中上歲數的人一起,我們圍坐在火炕上,聽老人們口述遼軍征伐犬戎的故事。一個人講完了拿走一些黏豆包,再請下一位來講。達斡爾人講故事,習慣使用傳統的說書唱誦形式,盤膝坐下,擊掌吟唱,說一段唱一段,僅有大舅聽得明白,再由他轉述給我們。 狍子屯中的達斡爾人多為遼國后裔,民風彪悍尚武,據說他們的祖先都是當年征伐犬戎的遼軍,通過說唱故事,將先祖的戰功代代傳誦。雖然遼軍征討犬戎的經過,在達斡爾人的說唱敘述中融入了大量神怪內容,但是其中對犬戎的描述遠比史書全面。而且,在50年代以前,狍子屯的人還可以在原始森林的樹洞中或江臉子上的巖壁下撿到犬戎陶甕、陶盤的殘片。甕身紋飾中有犬戎、巨獒、狼群的圖案,所以狍子屯達斡爾人講述的犬戎傳說非常生動,歷歷如繪。由于過的年頭多了,古代陶甕殘片已經不好找了,然而陶片紋飾中描繪的內容,仍保存在狍子屯達斡爾人一代代留下的傳說當中。 遼軍常將巨獒形容成“會飛的寶刀”,誰撞上誰死,遼軍上下說到犬戎的巨獒,無不談之色變。 在古老的傳說中,戎人崇拜獒犬,尤其是狼獒,熊頭虎軀,身子也真有猛虎那么大。巨獒的地位同戎人相當,在戎王之下,戎奴之上。當年遼軍征伐犬戎,以火矢大破犬戎,殘余的戎人躲進了林海古墳之中,從此消失無蹤。根據當地的傳說,以及在大興安嶺狍子屯一帶的古陶殘片,犬戎正是逃到了這片深山老林之中。當時至少還有幾千人,你說可也怪了,戎人會上天入地不成,怎么會一下子全沒了?過去了千百年,仍然沒人找得到犬戎的去向。 我們在狍子屯住了幾天,頭半晌到處轉,下半晌聽屯子中的長輩講述遼軍征伐犬戎的傳說,可是說來說去,也不知犬戎躲到了何處。我覺得再聽下去沒什么意義了,找到狍子屯的老獵人,打聽周圍的地形。往東是綿延起伏的大興安嶺山脈,林海莽莽,古時候毒蟲結陣、猛獸成群,如今也是人跡罕至。 【4】 狍子屯以北,有大江大河阻隔,還有變幻莫測的沼澤濕地,西邊則是老黑山。 天黑之后,幾個人在屋中點了一盞油燈,坐到火炕上聊天。我對臭魚說:“準備進山去找犬戎古墳,可是至少要有個大致的方向才行。”說完,我模仿戰爭電影中我軍指揮員高瞻遠矚的架勢,在炕桌上畫開了地圖:“當年遼軍北上征伐犬戎,犬戎敗逃,當然不會往南走,余下還有三個方向。” 臭魚說要換了是他,一定往東邊逃,為什么呢?東邊是深山老林,容易擺脫遼軍,那還用說嗎? 我說:“遼軍征伐犬戎之時,關外正冷,我看周圍的山形地勢,往北有江河阻隔,即使嚴寒封凍,犬戎也不會選擇過江逃向荒原沼澤,那可躲不過遼軍鐵騎,此乃常識。要這么看,也沒別的路了,必定是往東逃入深山,犬戎善于射獵,久居樹洞土窟,大興安嶺山高林密,正好躲避遼軍,一般人都會這么想。既然你我都能想得出來,遼軍也不是呆子。狍子屯那些上歲數的人也說過,遼軍搜遍了山林,卻沒找到犬戎的去向。二十萬大軍都沒找到,咱們再去找,那也是白搭,可能犬戎根本就沒往東邊逃。” 臭魚說:“三個方向都不對,那是往西去了?” 我問蹲在一旁抽煙袋鍋子的大舅:“您知不知道往老黑山怎么走?有沒有路通到山上?” 大舅說他在這兒幾十年了,沒見有人上過老黑山,上不去啊,你可知老黑山為何叫老黑山?只因翻過老黑山,是接壤西伯利亞貝加爾湖的大冰原,無邊無際的曠野,古稱北海,打那邊刮過來的寒風,沒有阻擋,比刀子還狠,當地人說那是要人命的黑風,即使是大雁打這嶺上飛過,遇上風也給吹落了。 我說:“我打小就聽過蘇武牧羊在北海邊,西伯利亞的北海就是蘇武給匈奴牧羊的苦寒之地,那邊可是夠冷的。” 大舅說:“何止是個冷啊,如若不是有老黑山擋住了寒潮,連江里的魚也得凍死。” 我們尋思犬戎不會越過老黑山,戎人有三個大敵,遼軍、狼群、嚴寒,任何一個都不好對付,過了老黑山就是無邊無際的大冰原,暴虐的西伯利亞寒潮,盤旋在一望無際的荒原上,長久不散,氣溫經常在零下三四十度。更要命的是,冰原上還有戎人千百年來的死敵——狼群。冰原上的狼群耐得住嚴寒和饑餓,兇殘狡詐的程度也遠勝于人。所以說犬戎往西逃,不會越過山脈,很可能是躲進了山洞。 不過根據我們在狍子屯打聽到的情況,近幾十年來,從來沒人去過老黑山。那是條死路,山上寸草不生,屯子里很少有人往那邊去。一來全是原始森林,古木參天,倒木橫七豎八,用不上爬犁和雪板;二來高山阻擋云層,山下容易起霧。另外,60年代備戰備荒,山里邊開鑿過隧道,說是要當戰備公路,后來發現是沙板兒山,容易塌方,軍隊扔下不管了。要說老黑山,里邊是有一些年代古老的巖畫,可是隧道都打了,也沒聽說找到什么不得了的東西。 【5】 我得知老黑山打過隧道,山里頭也沒有東西,不免大失所望。 藤明月想去看一看殘存的巖畫,托大舅幫忙找個向導。 大舅說:“此去老黑山有三四十里,遠倒不遠,只是原始森林中倒木很多,而且坑坑洼洼的,狗拉爬犁過不去,只可步行前往,途中還要小心野獸。” 臭魚說:“狼群不是早打絕了嗎?還會遇到什么野獸?” 大舅告訴我們,猛獸已經不多了,需要小心的野獸主要是野豬。帶崽兒的大豬十分兇猛,好在這時候沒有崽兒,一般情況下,野豬不會主動襲擊人,你不招惹它,通常不會出事。再一個要小心狼,雖說經過打狼運動,大興安嶺以西的狼群完全絕跡,但一兩只孤狼還是有的,最好帶一桿鳥銃,狼怕響動,它們聽到步槍和鳥銃的聲音,立刻就逃得遠遠的,那真是嚇破膽了。 狍子屯以漁獵為生,但是打狍子不用桿兒炮,過去說狍子那玩意兒非常之傻,呆愣呆愣的,所以叫“傻狍子”,很多時候見了人也不知道躲,你拿棒子往狍子頭上使勁打,一下就能把它掄倒了,沒人用鳥銃。如今狍子少了,達斡爾人鑿冰打魚為生,平時用不上桿兒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