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卿啊了一聲，問道：“怎么生病了，可知道什么病?！彼龑﹂h氏談不上喜歡或者討厭，只覺得她活的很明白，在什么位置做什么樣的事，不爭不搶不怨天尤人，是個通透的聰明人。

    “我也不知道?！饼R皓搖著頭，透著一絲絕望和無助，“方才收到信時只說人已經(jīng)不行了。”他望著蓉卿乞求道，“五弟妹，這事兒本與你無關(guān)，可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边@個家里除了蓉卿沒有人合適，更何況蓉卿與閔潔曾經(jīng)見過一面。

    “好?！比厍潼c了點頭，“四哥想讓我什么時候去？”

    齊皓一聽她愿意走一趟，立刻激動的道：“現(xiàn)在就去，我陪你一起去?！比厍浯鼓肯肓讼朕D(zhuǎn)頭吩咐明蘭，“你著個婆子和國公爺還有蕉娘說一聲，再將我那件芙蓉色的素面褙子一同取來?！?/br>
    明蘭點頭應(yīng)是，蓉卿又看著齊皓：“四哥可還要準備什么，用不用帶些東西過去？”

    “不用了?！饼R皓嘆著氣到，“她從來都不要我的東西?！?/br>
    蓉卿點點頭沒有再說，過了一刻明蘭拿了包袱出來，蓉卿和齊皓一人一輛馬車趕去了神烈山，到了山腳已經(jīng)過了午飯的時間，蓉卿在車上換了衣衫，隨意用了點心便下了車，齊皓坐在車外看著蓉卿：“……見著她，若是她真的……真的熬不下去了，幫我問問她，還有什么心愿沒有完成?！痹捖?，他眼角通紅壓抑著情緒。

    蓉卿沉默的點點頭，轉(zhuǎn)頭帶著兩個丫頭幾個婆子往山上爬。

    和上一次一樣，五福庵大門緊閉走動的人很少，即便是見到一兩個也是輕聲細語的說著話，整個庵內(nèi)現(xiàn)在一片靜謐之中，只余下四周傳來聲聲不斷的木魚聲，單調(diào)卻又令人起伏的心平和下來。

    “夫人請?！边@一次迎她的不是住持，而是一個相貌清秀的比丘，走路時腰背挺直，行止從容大方，蓉卿不由想到這里出家人的身份，心里暗嘆，走了一盞茶的功夫，在閔氏住的小院前停了下來，比丘回頭道，“住持師太在里面，素竹師父不喜人多，夫人自己進去吧?！?/br>
    “多謝?！比厍渲x過將明蘭和明期留在外面，她沿著院中的小徑進了院子，和上次一樣院子里被灑掃的一塵不染，但灰舊的磚瓦依舊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落寞，屋子里有低低的說話聲傳了出來，蓉卿聽的并不真切，倒像是在誦經(jīng)的聲。

    臥室的門開著，蓉卿站在門口果然就瞧見主持師太正盤腿在蒲團上打坐，手里托著木魚一下一下的敲著，閉著眼眸口中頌著經(jīng)文，并未察覺她的到來。

    蓉卿未出聲，安靜的進了房里，閔氏躺在床上，灰色洗的泛白的被子蓋在她身上，并未掛蚊帳一眼便能見她全貌，剃了度的她沒了青絲的纏繞干凈的攏在里面，仿佛感受到有人來了，閔氏睜開眼睛……

    不似前一次見到時她眼神清冷，此時透著一絲迷茫和孤單，她看著蓉卿許久才勉強露出一絲笑容來：“抱歉，不能招待您了?！睕]有了清冷脫俗的孤傲，像是落入塵間染了無奈的老者。

    “無妨的?！比厍湓诖差^擺著的杌子上落座，輕聲問道，“你……還好吧？”

    閔氏苦笑的搖搖頭，臉色蒼白，面頰下青色的經(jīng)絡(luò)根根分明，她用力吸了口氣，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紓解心口的窒悶：“沒什么好不好的，人都有一死，何嘗不是一種解脫?！?/br>
    蓉卿想安慰她幾句，可是腦子里轉(zhuǎn)過數(shù)句話還是咽了下去，如閔氏這樣，一切都看的明白，根本不需要她安慰。

    “大夫怎么說？”房間里很暗，蓉卿往前探了探身子，盡量壓低了高度，不令對方有壓迫感，閔氏虛弱的道：“都是病，并無區(qū)別。”

    蓉卿抿唇?jīng)]有說話，看樣子她就是在等待死亡來臨的那一刻了。

    閔氏把手從被子拿了出來，蓉卿看見了她的那雙手，枯瘦如柴手背上的皮膚皺巴巴的黏在一起，蓉卿心頭一酸問道：“你……要什么？”閔氏苦笑，道，“麻煩你幫我把枕頭邊放的匣子拿來?！?/br>
    蓉卿這才看見她的枕頭邊放了一個書本長短的匣子，她拿了起來給閔氏，閔氏未接出聲道：“麻煩您幫我把這些東西交給他！”蓉卿一愣，她仿佛像是解釋一樣，又道，“是以前的一些舊物，我原想帶走，可一想過往也只是一段回憶……給他留個念想或是見證吧?！?/br>
    她是怕唐氏介意才和她解釋的嗎？蓉卿心酸的捧著匣子，一時間覺得有千金重，她說留個念想，不過一段回憶……看來這里面裝著的大約是與她與齊皓的過往有關(guān)，或許也是她來這世上走一遭的見證。

    “勞煩您轉(zhuǎn)告他，讓他好好活著，珍惜眼前人！”閔氏仿佛不愿意將自己的丑陋展示在別人眼前，就一點一點將手移了進去，攏了被子把自己裹的嚴嚴實實的，“一切的事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與他無關(guān)，讓他不要內(nèi)疚，人生在世誰留誰去佛祖早有安排，我這一生也是我的命該如此，我不怨任何人，也讓他不要心存愧疚?！?/br>
    蓉卿點著頭：“好！”她想了想又道，“病情與心態(tài)有關(guān)，你……想開點?！?/br>
    閔氏笑著搖搖頭：“我的身體我心里清楚。”她頓了頓，又道，“上一次見到你，其實我很高興……”蓉卿不明白她的意思，閔氏又道，“我與齊宵早年相熟，他的性子我也略知一二，常想他那樣的男子大約是不會為哪個女子動心的，可是見到你，我便明白了，或許你就是佛祖派來拯救他的。”

    蓉卿汗顏，搖頭道：“緣分的事說不清楚，我連自己都無法救贖，又哪里有能力去救別人，不過仗著彼此歡喜過一日惜一日罷了。”

    “你果然是伶俐的?！遍h氏轉(zhuǎn)過眸子看著頭頂，灰蒙蒙的屋頂上幾縷光線射了下來，像是被桎梏后的希望，又或是度化的佛跡，“過一日惜一日……說的真好，可有多少人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因為彼此相愛就能義正言辭的索求，殊不知能在一起，彼此歡喜已是佛祖保佑?！?/br>
    身后的木魚聲不歇，兩人沉默了下來，閔氏不知道在想什么，視線飄忽不定，蓉卿亦是靜靜坐著，過了許久閔氏仿佛想起來蓉卿還在，轉(zhuǎn)頭過來，道：“我要去了，你回吧，不用再來了?！?/br>
    盡管不熟，可見到一個人用這樣平靜的語氣說著死亡，她的眼睛還是忍不住紅了，想到前一世她突然的離世，又幸運的重生，不知道閔氏會不會在另一個他們并不知道的地方和她一樣獲得新生。

    “好！”蓉卿點頭，“四哥問，你可有心愿未了。”雖覺不用問，閔氏這樣的人想必也沒有未完的心愿了，可是這是齊皓的意思，她還是得問。

    果然，閔氏搖搖頭，沒有再說話。

    蓉卿站了起來，朝閔氏行禮輕聲道：“再見?！遍h氏笑笑，蓉卿又轉(zhuǎn)身朝一直未睜開眼的主持師太行了禮，往外走時她回頭去看，不知是不是錯覺，在閔氏蒼白的面頰上，一汪晶瑩緩緩落下。

    蓉卿快速的出了門，直到重見了天日她眼睛被日光一照眼淚便簌簌的落下來，心痛的難以自抑。

    明蘭和明期迎了過來，見她在哭兩人都沒有說話，三個人沉默的往外走，放走了幾步身后的木魚聲便是一頓，不過一息的功夫又重新響了起來，誦經(jīng)的聲穿過圍墻落在她們耳畔。

    明蘭臉色大變，拉著蓉卿道：“奶奶，我們現(xiàn)在回去？”蓉卿回頭看看那扇灰撲撲的小院，點點頭，“走吧?！?/br>
    三個人穿過后殿，出了殿門便朝前殿而去，院內(nèi)有比丘穿著寬寬大大的灰袍垂著頭掃著地，地上灑了水她的袍子邊角沾了些許泥濘，蓉卿視線一滑而過朝前而去，那掃地的比丘募地抬起頭來朝蓉卿的背影看去……

    明期拉著蓉卿的衣袖：“奶奶，方才掃地的比丘看著好熟悉?！比厍鋽[擺手，“都是方外人，我們又怎么會認識?！?/br>
    明期動了動唇瓣想說什么，明蘭朝她搖搖頭，奶奶說的對，在這里誰也不認識誰！

    三個人出了庵門下了山，齊皓依舊保持著方才她離開時的姿勢，聽見蓉卿的腳步聲他立刻抬起頭來，蓉卿走過去將手里的東西遞給他：“她給你的！”

    齊皓伸出手顫抖的接過匣子，一點一點撫摸著上頭的紋路，過了許久他抬頭看著蓉卿，像是鼓足了勇氣問道：“她……怎么樣了？”

    蓉卿沒有回答，回頭去看樹木間露出瓦頂?shù)奈甯ｂ?，正在這時鐘聲沉沉的從庵廟中響了起來……

    齊皓臉色驟白，壓著盒子他捂住臉嗚咽的哭了起來了。

    閔氏的死靜悄悄的，沒有人知道她死了，因為在很多人的心目中，惠帝的陳婕妤，閔閣老的女兒閔潔早在三年前就已不在人世！

    蓉卿想想苦笑也覺得無錯，閔潔也好閔婕妤也好確實早就死了，剛剛圓寂的不過是五福庵中的靜竹師太。

    齊皓消沉著，連齊瑞信都驚動了，他來找蓉卿問起那日的事情，蓉卿也不瞞他大概的說了一遍：“……閔氏去的時候很安靜，讓四哥好好過日子，珍惜眼前人。”

    “知道了?！饼R瑞信沒有說話轉(zhuǎn)身便回了自己的院子，當天晚上他回了大府里，過了幾日唐氏來尋蓉卿，她才知道他陪著齊皓，父子兩人在茅廬住了下來誰也不見。

    唐氏嘆著氣道：“閔氏這么沒了我也覺得遺憾，可是四爺他……”她覺得很無力，“人死不能復(fù)生，就怕他傷了自己的身子?！?/br>
    “有父親在，你別多想?！比厍浒参克八母缫幌蛏屏?，況且他和閔氏確實曾經(jīng)有過過往，感傷緬懷一番也實屬正常，您就讓他頹廢傷心幾日，只要能拋了過去重新振作，這樣也是好事?！?/br>
    “我也不是吃醋。”唐氏紅了眼角，“閔氏也是可憐人，我從心里心疼她，可是有的事情人力不可逆轉(zhuǎn)，我們能做的也只有嗟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