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沈麗英含著眼淚,卻遲遲沒讓淚掉落:“沒人愿意讓自己變成這樣,那段時間我一閉上眼睛,就是大火,耳邊聽見你爸爸在慘叫,我們辛苦了這么多年,眼看快要一家團聚的時候,這些希望統統被老天收回了……” 方已笑出眼淚:“因為你自己的恨,所以你明知道蔣國民疑心病重,他認得我的話可能會害我,你還是想盡辦法把我引了過來,我一直告訴自己,你再怎樣利用我,也不會害我……” “不,我不會害你的……”沈麗英流下淚,去抓方已的手,“你信我,我從來不愿意看到你受傷害……” “你說這話不覺得可笑嗎?” “小已,你信我,你信我!”她的話自相矛盾,根本站不住腳,她也知道自己一面把方已引來這里會害她進入蔣國民的視線從而導致危險,另一面又希望她平平安安健康快樂,像是一個大笑話,可她要如何解釋才好,她自己也無法解釋。 方已不想再聽,她抽出手站起來,說:“你知道你最大的笑話是什么嗎?就是你以為我有本事從蔣予非身上下手!蔣予非對他爸爸做的事情一清二楚,他親口對我說希望我能離開這里!你還以為我對周逍死心后會幫你,你也大錯特錯,因為你根本不了解我和周逍之間發生過什么事!沈麗英,你整個人就是一個最大的笑話,無恥的卑鄙的大笑話,我媽已經死了,死在我八歲那年!” 方已在餐館客人的注目中跑了出去,外面竟然下起大雨,實在太應景,像八點檔肥皂劇。 她跑到氣喘吁吁才停下,站在雨幕中,成了一只落湯雞,看出去的世界模糊一片,身邊是奔走的行人和疾馳的車流,她定格在動態的世界,雨水冰涼,卻涼不過她此刻的心。 頭頂突然多了一把傘,肩上也多了一件外套,她被人用力摟住,頭頂傳來聲音:“你瘋了,你怎么能淋雨!” 方已慢慢轉過身,仰起頭,抬起手,定了定,突然揮出一巴掌,“啪”一下打在周逍臉上,大雨淡化了剮掌聲,肩膀上的外套落了地,沾了泥,沾了水,濕了,也臟了。 方已說:“短信上說,沈麗英在那間餐館和人密會,我會知道我該知道的秘密,周逍,短信是你發的。” 外套掉了不能穿,周逍怕她著涼,把傘全撐在她那頭,拉住她的胳膊說:“先上車,上去再說。” 方已抽著手臂,雨聲大,她幾乎用喊的,“你說她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目的,你問我信不信她目的沒完成就甘愿放棄,我說過這是我自己的事,我告訴你只是因為之前與你有關,你為什么要干涉?” “方已,先上車!”周逍喊。 方已不肯動,“你記不記得那天我們去趙平家的事?回去之后我試探了你。其實那天我還想過很多事,我說過一切都太巧了,坤叔的案子跟我爸媽有關,寶興路338號跟我爸媽有關,吳師傅跟我爸媽有關,這一切還跟歐海集團有關,你覺得我相信冥冥中天注定嗎?我不信,我從來沒有信過,我甚至不信你真的是臥底真的幫警察做事,可是只要你說,我就信,因為我希望自己相信,同樣的,我信我mama不會害我,信她愿意放下一切跟我一起離開——”方已聲嘶力竭,淚水決堤,“周逍,我愿意相信我想要去相信的事情,是你讓我看清這一切,我不需要看得這么清楚,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從八歲開始沒有一天不在想我爸媽,我mama那張照片是我的寶貝,我舍不得讓人碰一下,我知道她還活著,這比任何事都讓我開心,我最痛苦的是我還愛著的mama想利用我來對付你,我最痛苦的是我收到我還愛著的你給我發的短信,讓我在今天看到我的mama是怎么計劃利用我,周逍,除非你死了,否則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周逍抱住她,把她往車上拖:“上車!” 方已掙不動,她哭著,尖聲叫著,周逍把她塞進車里,抱住她,一言不發替她拍背,方已去推他,哭得已經喘不過氣,她在餐館里聽對話時沒哭,問沈麗英時條理分明冷靜自持也沒哭,可是見到周逍,她再也控制不住,是不是她表現得太沒心沒肺,所以連周逍也以為她真的沒心沒肺?她以為周逍應該了解她,可原來他們都不了解彼此,方已哭著說:“我可以騙著自己去相信你說的所有事,可是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周逍不會再說別的詞,只一味說著“對不起”,反反復復像上了發條,不停地說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后座有一張毯子,周逍扯了過來,包裹住方已,替她擦拭身上的水,又抱住她輕拍她的背,方已哭累了,已經發不出聲,連動一動的力氣也沒有,她想推開周逍,抬起頭,卻看見周逍雙眼通紅。 周逍垂眸看著她,張了張嘴,啞聲道:“那天你說,你‘愿意’相信你mama想重新開始,‘愿’這個字加重音,就表示你在逞能、在給自己下定決心,這也意味著你在懷疑、你在不確定。我猶豫過該不該讓你知道,自欺欺人到頭來的結果,受傷的只有你自己,還有真正在乎你的人,就當這是一個借口,你和她一起回去,你想過你jiejie嗎?想過方律師嗎?這十幾年,你一直只叫他方律師是不是?”周逍沒繼續說下去,笑了一下,道,“我不希望在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受傷,而我本該有能力制止,對不起,是我自私了。” 方已臉上淚痕尤在,她冷靜下來了,發呆似的,視線沒有焦點,過了一會兒才說:“開車吧。” ☆、第64章 大結局(二) 這天周逍格外疲憊,回到家后什么事情都不想做。客廳里沒開燈,魚缸里的燈管透著盈盈的光,他發了一會兒呆,才去冰箱拿出魚食,先扔了幾條小雜魚進去,鱷雀鱔顯然餓壞了,一口就叼走。喂完魚,他去院子里轉了轉,角落里的兩張藤椅已經積灰,健身器材淋過雨,濕噠噠的,他看了一眼樓上的陽臺,空空蕩蕩,漆黑一片,角角落落全無生氣,這棟樓仿佛又回到去年八月之前,一到晚上,四下無人,沒有方已嘰嘰喳喳跑跑跳跳,這里安靜得讓人瘆的慌。 他早早躺上|床,發了一條短信給方已,問她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方已沒有回復。有電話進來,他接起,母親在那頭說:“還沒睡吧?我剛吃過晚飯。” 周逍笑道:“今天吃得早。” “你外公喊肚子餓,讓我早點開飯。小方休息了嗎?” 周逍笑著說:“嗯。” “你外婆問你什么時候定下來,她著急抱外孫。” 周逍心臟抽了抽,說:“我也想。” “我聽你這幾天語氣都不太對,是不是跟小方吵架了?女孩子要哄的呀!” 周逍問:“媽,你懷我的時候,多久才知道自己懷上?” “怎么問起這個?我想想啊,大概兩個月吧。” “你流過孩子嗎?” “哎,你這問的都是些什么問題,什么流過孩子,我要是流過孩子,你早就沒了,我那時倒是想過打胎,畢竟我跟你爸爸……”頓了頓,她打住,“等一下,是不是小方懷孕了?沒了?” 周逍眼睛發澀,沒有吭聲。 第二天,室外還是濕漉漉的,樹葉青草都沾著露,馬路上水漬已干,坑洼地還有一些小積水。周逍約了人打高爾夫球,地點在盛庭高爾夫球俱樂部,這家俱樂部在本城名聲響亮,老總叫汪霖,年齡五十出頭,南江市本地人,靠娛樂業起家,與歐海平經歷相似。周逍記得方已曾經提到過她被陷害一事,她當初草擬活動方案,其中有一項是嘉賓名單,領導斟酌再三,讓方已剔除汪霖,因為歐海平與他不對盤,當時已被剔除的“汪霖”名字又出現在嘉賓名單上,沈麗英當場質問方已,方已主管回去后大發雷霆。 而就在前次海濱城市商務活動中,汪霖應邀出席,歐海平與他不合是早已公開的事,兩人見面從無交流,可是就在周逍讓人留意歐海平與三位老總的會面之后,那頭傳來信息,會面結束,歐海平在山道上和汪霖碰了頭。 高大少甩著高爾夫球桿,陰陽怪氣說:“怎么想著跑這里打球?聽說你跟歐維妙有些微妙的關系,說不定哪天就要喊歐海平一聲岳父,你不知道姓歐的和姓汪的是死對頭?” 周逍說:“我是跟你來打球,你們家和姓汪的關系不是挺好?打球就專心打球,你球技差,就是因為你三心二意!” “哎我說,我球技差?你當是從前打籃球我總是輸給你?來,今天咱們比一比!”說著說著,高大少突然朝周逍身后笑起來,“汪叔叔,您在啊?” 周逍回頭,只見汪霖腆著啤酒肚,身材矮胖,一臉紅光滿面地笑:“來了怎么不跟我說一聲,你爸爸呢?” “我爸就知道工作,拉不動他!” 汪霖看向周逍,笑說:“這位一定是周逍周總!” 周逍伸手與他相握,笑了笑:“汪總,幸會。” 周逍同汪霖吃完飯時,已經夜里九點,他開著車,特意繞遠路經過方已入住的酒店,酒店外人來人往,他徑自駛了過去,已經開出一段距離,綠燈轉紅燈,車停下,他敲了敲方向盤,綠燈起步后,他開出一段,再打了一個方向,繞回了來時的路,遠遠地停在酒店對面的停車位上。車停在這里,又不知可以做些什么,周逍百無聊賴地撥弄著香煙盒,抽出一根煙,又放回去,把每根香煙都折磨了一遍,他才抬頭看了一眼酒店,瞇著眼睛,數不清方已住的樓層,眼看最后一遍快要數清了,手機鈴聲打斷了他的思路,他不悅地看了一眼上面的號碼,沒有接,電話持續響了很久才自動掛斷,過了一會兒,他才開車離開。 酒店十六樓的一扇窗戶推開的一瞬間,馬路對面的車子剛巧開走,涼風拂面,方已靠在窗戶上看夜景。她的手機關機了,關機前她和大方通過電話,確認了回家的時間,大方在這方面第六感敏銳,問她和周逍是否出現感情問題,方已不想多談,敷衍了幾句就轉移了話題。 “外面吵,都是車子。”蔣予非走了進來。 方已轉身笑道:“吹一會兒風,待會兒就關窗了。” “昨天我加班遲,回來已經很晚,這幾天因為要交接,所以有點忙,下周我就可以走了。” 方已驚訝:“這么快?” 蔣予非點頭:“運氣好,這次有人及時替上來,你這邊是不是沒有什么事了?” 方已說:“還有一些行李沒有拿來。” “我幫你去拿?” 方已想了想,搖了一下頭:“不用了,你要上班也沒時間,過幾天我自己去拿。” 那頭歐維妙放下手機,盯著周逍的那串號碼,想再撥出去,手指剛要摁下,突然就見到有個男人鬼鬼祟祟地繞著她的車子看,她蹙著眉頭走了過去,那個男人停下腳步,好奇地打量她,歐維妙一言不發地拉開車門,那男人終于開口:“這是歐海平的車子?” 歐維妙揚眉:“你是什么人?” “我找歐海平。” 這兩天歐維妙的車子送修,今天開了家中閑置的一輛車來上班,車型和父親座駕一樣,還占用了父親的專用停車位,難怪別人會認錯。歐維妙不動聲色道:“歐海平是家父,請問你是……” 對方說:“你是歐小姐?歐小姐你好,我叫劉坤!” 方已隔了一天就去寶興路,沒有刻意挑時間,走到那里,卻見公司大門緊閉,這才想起今天是周六。她往樓上走,走了幾步,突然聽見門鎖轉動的聲響,腳步不禁停頓,隨即又往上跨了一步,緊接著大門開了,有人走了出來,喊:“方已?” 方已停了停腳,轉過身說:“火箭,今天禮拜六,你還加班?” “沒錯,今天禮拜六,我居然還要來干活兒,回頭一定要讓老板加我工資!”火箭三兩步跑上臺階,問,“你怎么過來了,這是要搬回來了?” 方已笑瞇瞇舉起雙手:“你看到了什么?” 火箭奇怪:“手啊,怎么了?” “對啊,你就看見了我的手,我搬回來什么?” 火箭說:“回來住個人就行,需要拿東西么!” “我同事幫我收拾東西走的時候你可是看到的,你還秀紋身嚇唬她,那些行李不是東西啊!” 方已轉身上樓,火箭跟在她身后問:“老板知道嗎,你跟老板說過你回來了嗎?” “我跟你老板分手了,回來為什么要告訴他。” “我就知道女人最絕情,你怎么做得出來,哎呀——” 火箭捂住鼻子,大門把他鼻頭撞得酸疼,方已隔著自家門板說:“哎呀什么哎呀,別傷了大門,到時候馬阿姨檢查要是發現大門有損壞,我就讓她找你!” 火箭恨聲道:“算你狠!” 方已行李太多,被子枕頭和大件行李只能寄快遞,她還想把客廳里的貨架拆走,蹲在那里研究貨架的時候,電話進來,她一時手滑,竟然馬上接通了,手機音量大,她聽見周逍問:“你要走了?” 方已愣了愣,才把手機放到耳邊:“哦,對。” “在收拾行李?” “是。” “收拾好了?” 方已說:“火箭給你打小報告才幾分鐘,我哪有這么快。” 周逍放松了下來:“你等著,我馬上趕回來。” “不用了,其實我沒幾件東西,過幾分鐘馬上走了。” “先別走,你等等我。” “我不想等。” 周逍怔了怔,半晌才說:“哪天的飛機?” “下周三。” “為什么周三,太早了,太趕。” “那天機票便宜點。” 周逍沉默,過了一會兒說:“氣象預報那天天氣不好,不如改簽,再晚兩天?” 方已說:“南江市天氣不好,那邊天氣很好。” 電話那頭有些馬路上的噪音,周逍應該在開車,他沒在說話,倒是按了按車喇叭,聽來很急躁,方已說:“開車別打電話。” 周逍馬上說:“好。”可是車子照樣行駛。 方已環顧了一下屋子,說:“我真的要走了,快遞員應該快到了,我要去樓下等,幾分鐘就能走了。” 周逍說:“我大概還有十五分鐘到家。”方已沒有應聲,周逍猛踩油門,又突然收了勢,把車停在了路邊,低聲說,“出門別走人少的地方,盡量結伴,晚上別出去瞎鬧,要是肚子餓想吃宵夜,忍一忍,別像之前似的大半夜出去就為了買點吃的。別急著找工作,我知道你存折里還有多少錢,夠你花一陣的,先養好身體。”頓了頓,他又說,“等著我,快了。” 方已舉著手機,看著流瀉到臥室里的碎金陽光,心想,怎么變得這么傷感,這里明明充滿歡聲笑語,她在這里用老鼠夾夾了周逍的腳,她在這里往周逍的沐浴露里灌了風油精,也是在這里,她往這個貨架上擺明零食和日用品,氣得周逍七竅生煙,同樣是在這里,周逍第一次吻她,第二次吻她,在這里送給她一只雞和一只鴨,在這里被泡泡拔了好幾天腿毛。 離別真是一件傷感的事,尤其他們放不下,卻硬要裝作已放下,不是有天大的不可挽回的原因,可就是有這樣那樣的原因,讓他們不可挽回。 方已拍了拍手,又捏了捏手骨,“哼哈”兩聲給自己加油打氣,放下手,她打開房門,朝樓下喊:“火箭,你在不在?在的話上來幫我搬下行李!” “哼,自己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