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話音音便再聽不進(jìn)，握緊食盒，小跑著進(jìn)了家門。

    廳里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她將食盒放在桌上，腳步一轉(zhuǎn)，去了廂房。

    廂房背陰，這會子早昏沉一片，江陳點了盞蓮瓣燈，正坐在榻邊，用細(xì)白棉紗纏肩上的傷口，換下來的棉布扔在榻邊，沾染了不少血跡。

    方才沈音音那一下，又讓肩上的傷口滲出了血。

    聽見院中腳步聲，他抬起微蹙的眉眼，急忙去扯榻邊的外袍。

    音音推開門時，便見他一副風(fēng)清朗月模樣，正坐在榆木桌前斟茶水喝，抬眼，問她：“回來的這樣快？”

    小姑娘將他上下打量一遍，柔和了眉目，低低道：“嗯，想早些兒回來見你。”

    她說著，走近幾分，去扯他的衣袖：“你走時也不只會我一聲，這些時日總是擔(dān)憂你。”

    江陳握杯盞的手一頓，灑了幾滴茶水在冷白的手背上。他瞧著小姑娘一點點靠過來，一副羞澀模樣，下意識便伸了臂，想將人擁進(jìn)懷中。

    只冷不防，那只柔嫩的手扯住他的肩袖，唰一下，便將他的外袍扯了下來。

    他方才情急，也未套中衣，連外袍也只是松松掩了，此時被她這一扯，那件月白直綴便松垮的脫落半邊，露出纏滿細(xì)紗白布的肩背，那上面星星點點，滲著血跡。

    他眉目一凜，急急要去披那件直綴，卻覺那只柔白的手，順著他堅實的臂，一路撫上了肩背，讓他陡然僵住了。

    音音指尖在他冷白肌膚上停留了一瞬，遲疑著扯下一點素白細(xì)棉，便見了里面皮rou翻卷的傷口，深可見骨。

    她纖細(xì)的指蜷了蜷，忽而一下摁在了他的傷口上，問：“疼嗎？”

    她想看看他是不是鐵打的，到底知不知道疼？！既知道了，往后可會收斂？

    江陳額上沁了一層薄薄的冷汗，下頷線一瞬間繃緊了，卻依舊是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微揚了眉，輕嗤：“外傷罷了，沈音音，你真是沒見識。”

    音音忽而無奈的緊，對著這樣一個人，逃不掉，躲不開。

    她輕嘆一聲，一點點替他去纏裹肩上的傷口，問：“何時回的榆葉鎮(zhèn)？”

    問完又嬌斥：“不許說謊！”

    江陳別扭的別開臉：“十幾日前。”

    音音便明白過來，怪不得無望山這樣近，幾日的腳程罷了。他卻足足去了二十日，想來是回來后傷重昏沉，躲去了隋大夫的醫(yī)館，待能見人了，方才出現(xiàn)在她面前。

    什么樣的傷，能讓江陳這樣的人，足足休養(yǎng)了十幾日？大抵當(dāng)初是致命的。

    小姑娘垂下眼睫，忽而想起今日巷口王嬸子的話：“聽聞下山時，那人已是渾身的血，早看不清模樣了。”

    她忽而覺得袖中的兩只小瓷瓶沉甸甸的，不由低語：“這生辰禮物太貴重了，我收不起。”

    拿命換來的生辰禮，如何不重？

    江陳慢條斯理斂了衣襟，抬眼看小姑娘糾結(jié)的小臉，問：“你不需要，你表姐也不需要嗎？”

    這一句話，一下子拿捏住了音音的七寸，讓她去摸小瓷瓶的手頓住，愣在了當(dāng)下。

    大jiejie的病，是她的心結(jié)，便是有一分的希望，她也想要試一試。

    江陳一雙幽深鳳眼，直直看進(jìn)她水潤杏眸，每一句話，都輕輕落在她心里。

    他說：“沈音音，我不要你背著歉疚過余生，你表姐的頑疾，我總會想辦法，若是這世間實在無法，我便給她想要的余生。還有沈沁、阿素……每一個你在乎的人，我亦會妥善安置，你無需掛念。”

    頓了頓，他聲音微低下去，是鄭重的沉穩(wěn)：“我總想你回到十五歲之前的日子，無憂無慮又無暇，你父母不在了，由我來給你一方庇護(hù)，你永遠(yuǎn)做你的小姑娘，好不好？”

    音音不知為何，長睫輕顫，便落下淚來。她抬手輕觸了下臉頰邊的淚滴，喃喃道：“我怎么就哭了呢？”

    江陳方才還沉穩(wěn)有度，瞧見她的淚，忽而便有一瞬的無措，起身，指尖輕柔的去拭她臉上的淚滴，有些無奈：“沈音音，你哭什么？”

    哭什么？她也不知道因何哭，就是淚珠止不住，一顆顆砸下來。

    在這迷蒙中，她隱隱聽見那人無奈的聲音：“你再哭，我便親你了。”

    直到細(xì)軟腰肢被他箍在大手中，那人微涼的唇貼了上來，她才猛然驚醒過來，抬手欲推他的肩。

    可一抬手便想起，他肩背上都是傷，一時又下不去手。

    江陳方才只想嚇嚇?biāo)汕埔娝移G嬌嫩的唇瓣，梨花帶雨惹人憐的模樣，眼眸便暗了下來。鬼使神差，吻了上去。

    小姑娘軟軟跌在他懷中，像一朵云一團(tuán)棉花，觸手都是綿軟。她杏眼迷蒙，眨啊眨，纖長的睫毛拂過男子的額頭，讓他又是一僵，手不自覺便將她又箍緊了幾分。

    她唇上柔軟的甘甜，還是他記憶中的美好，讓人沉溺。

    他忍不住越吻越深，想要更多。

    只在這旖旎中，忽聽院門被拍的嘩嘩響，有道尖細(xì)的嗓音在喊：“江大人可在？”

    小姑娘驟然清醒過來，掙了幾下掙不開，便啟齒咬了他的唇。

    男子吃痛，下意識離了她唇，眼眸里暗沉一片，喉結(jié)上下滾了滾，啞聲道：“不用管，沈音音，我們再來。”

    可那拍門聲越來越響，讓他閉了閉眼，輕輕磨了下后槽牙。

    李椹一身月白常服，看汪仁敲響了那扇黑漆木門，骨節(jié)分明的手，下意識握緊了輪椅邊緣。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木門吱牙一聲，江陳站在門邊，沉著一張臉，瞧見他，只微微揚了下眉。

    他還是桀驁清冷模樣，讓李椹輕笑起來：“二哥，我來給你賠罪了，沒有來晚吧？”

    他倆都是心氣盛的，打小兒就誰也不服誰，也只有犯錯時被江陳摁在地上打，才會別別扭扭喊一聲二哥。今日這聲二哥，倒是自然的很。

    江陳卻面目沉凝，鳳眼里掩不住的戾氣，一字一頓：“不早不晚，李椹，你真是會挑時候啊！”

    第74章 尾聲（上）

    那扇黑漆木門敞開一瞬，又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

    汪仁一激靈，腦門上已冒了冷汗，急急去看皇帝的面色。

    李椹面上倒平靜，似是早有預(yù)料，修長的指曲起，輕敲了下輪椅扶手，有些無奈的笑：“有時我倒羨慕懷玨這脾氣，無論經(jīng)歷了什么，永遠(yuǎn)是少年的桀驁恣意，汪仁，朕怕是要挨頓打了。”

    江陳回西廂時，屋子里已空了，只余下一室她清甜的氣息。他折身進(jìn)了正屋，伸手推門時才發(fā)覺，內(nèi)室門早已被小姑娘從里面上了栓，她悶在被子里，聲音顫顫的：“你別進(jìn)來，我睡了。”

    *

    音音第二日起了個大早，她唇上還留著他的痕跡，讓她羞于直視那雙鳳眼，收拾妥當(dāng)，便出了門。

    甫一開門，卻見了門邊貴氣俊朗的公子哥，坐在輪椅上，朝她頷首：“沈姑娘，有人托我轉(zhuǎn)交一封信給你家夫君，可否引見一二？”

    音音瞧他清潤和善，不像壞人，略頓了頓，便引了他去見江陳。

    那人交際廣，家中時常有各色人物尋了來，她早見怪不怪了。

    江陳正坐在正廳吃早茶，見了來人，只一眼，便又去斟手中的茶水，待慢條斯理用了幾口，才問：“你今日來，是以什么身份，阿椹還是帝王？”

    帝王？音音甫一聽聞，眼皮跳了跳，便要上前行禮，卻被江陳一雙大手穩(wěn)穩(wěn)拖住，摁在了交椅上。

    “自然是阿椹。”李椹笑了笑，這會子，倒恍惚還有少年時頑劣又意氣風(fēng)發(fā)的影子。

    江陳頷首，放了手中杯盞：“好，你今日若是帝王，少不得我還要敬你一敬，可今日你若是阿椹.”

    他頓了頓，聲音冷下來：“那便自行離去吧。”

    年輕的帝王垂下眼睫，默了半晌，忽而自腰間摸出半枚玉璧，拿在手中摩挲：“永和初年，你我斷玉璧為誓，若往后在權(quán)力傾軋中迷失了本性，以此玉璧為證，可予對方一次悔過之機(jī)。”

    初初走上這條路時，兩人便明白，在這權(quán)力的漩渦中，一個不慎便會迷了眼，這半枚玉璧是驚醒、是情誼、是不離棄的佐證。

    李椹說完，星目灼灼，望住他，帶了點挑釁：“懷玨，言而無信，非大丈夫所為。”

    江陳便掀起眼皮，慵懶的笑了聲：“單憑一塊玉璧，你要威脅我？”

    兩人都是戰(zhàn)場上磨礪出來的，本就自有逼人的氣勢，此時言語間爭執(zhí)起來，大有劍拔弩張的架勢，讓這小小的廳堂內(nèi)有了隱隱的肅殺之感。

    音音有些心驚膽戰(zhàn)，剛要去拉江陳的衣袖，卻被汪仁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跟他出去。

    她二人悄聲出了院子，片刻后便聽里面有茶盞碎地之聲。

    汪仁拍腦門嘆：“哎呦，真打起來了！可千萬別傷了我們?nèi)f歲爺?shù)哪槨！?/br>
    音音想起江陳一身的傷，亦是隱隱有些擔(dān)憂。

    待日頭漸高，院里的聲息才止了，帝王的聲音在喊：“汪仁，滾進(jìn)來倒酒。”

    音音步進(jìn)去時，便見了滿院的狼藉，幾盆花草歪扭的倒在地上，青瓷花甌碎了一地。有暗衛(wèi)在收拾，彎著腰，一眼也不敢亂看。

    兩個罪魁禍?zhǔn)追吹乖趶d中飲起酒來。

    李椹眼角一片青紫，嘴邊滲了點血，小臂上織金妝花的貢緞袍袖裂了個口子，哪里還有帝王的端莊。他端起酒盞一飲而盡，別別扭扭的喊了聲：“二哥！”

    江陳亦好不到哪里去，背上傷口開裂，在云霧直綴上滲出些許血跡，見了音音，揚眉招手：“過來！”

    待人走近了，他牽起小姑娘的手，驕矜的斜睨李椹：“吾妻沈音音。”

    李椹便又憋紅了一張臉，咬牙道：“二嫂！”

    音音哭笑不得，男人間的情誼她不懂，但有時他們也最像孩子，有不變的少年氣，別扭又驕矜。

    兩人直喝到酩酊大醉，是被幾個暗衛(wèi)扶回房的，至晚間，也未醒。音音第二日起床時，李椹已走了，院子里籠著清晨的薄霧，寂靜一片。

    江陳背光站在廳中，透過窗欞，看那株簌簌風(fēng)動的香樟樹。

    他手邊的桌案上放了兩枚虎符，統(tǒng)帥南北大軍的最高權(quán)柄就這樣被他隨意扔在一旁，挺拔的肩背有些落括的疏離。

    聽見腳步聲，聲音有些宿醉后的微啞，他說：“沈音音，怕是要打仗了，南北都不太平。”

    說完，忽而搖搖頭，轉(zhuǎn)身，將那兩枚虎符扔進(jìn)音音懷中，囑咐了句“拿著”，便消失在了晨霧中。

    接下來的日子，他依舊陪在她身邊，盯著她喝早上暖熱的粥，抓住她圓潤的腳俯身替她穿上鞋襪，讓她白嫩的指從未磨出一個繭子，讓晚歸的小姑娘轉(zhuǎn)身便能瞧見一盞昏黃的風(fēng)燈，

    這些陪伴是細(xì)致的，無孔不入的，從冬末到夏初，一點點滲透。

    音音經(jīng)常會惶恐，惶恐這熨帖的溫暖。

    初夏夜里有蛙聲，吵的人睡不安穩(wěn)，音音起身喝了杯水，瞥見外廳的燈火還亮著，微弱的一盞，便從碧紗櫥的縫隙里瞧了一眼。

    江陳頎長的身影投在地上，隨著燭火微晃，他鳳眼微垂，低頭看手邊的一張輿圖，指尖在北疆的山脊點了點，微微蹙了眉。

    音音悄聲退了回來，方才的睡意消散了個干凈，在月色下坐了一晚。

    至天明時分方笑著搖頭，她不得不承認(rèn)，有些人生來便不凡，江陳啊，是胸中有丘壑，要立馬振山河的，怎能陪她在這小鎮(zhèn)消磨時光。

    第二日一早，她依舊出門擺攤寫信，黃昏時未等他去接，自己便早早兒回來了，抱了一壇喜春樓的桂花釀并一壺果飲，往桌上一放，道：“江陳，今晚我請你喝酒。”

    江陳意外的挑了眉，隨手接過了那壇桂花釀，問：“因何飲酒？”

    小姑娘將食盒里的菜碟一一擺上桌，長睫顫了顫，低低道：“我有許多的話想同你說，可又怕出不了口，或許我們都醉了，便能更無所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