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關山難越(三)
李欽到底不放心,一晨早就到行寓去。烏蘭王府家仆卻不期然她這樣早來,期期艾艾只說王爺還未起來。李欽心內如焚:“辛蠻姑娘如何?” 那仆人道:“也睡著?!?/br> “叫她來見見我。”李欽道。 “這……”那仆人難言。李欽將茶杯一放,微笑著。那仆人頭皮發麻,道:“也在王爺院內宿著,小的這就去報?!?/br> “不必了?!崩顨J略一沉吟?!安辉谕鯛敺恐芯秃?,我去看看辛姑娘。”不等那仆回應,這神仙似的莊嚴女官便昂首進了內院去。府上人見狀,絲毫不敢違拗只得帶路。 辛蠻的房間安置在烏蘭王寢室邊上的院落里的廂房。李欽站著門口;仆人叫了兩聲也不見回應,便推門而入。 房內無人。仆人訕訕:“這辛姑娘怕是起了早,在寓所里溜達……” 李欽淡然一笑:“不相干了。我聽說這行寓里有頂好看的銀杏,帶我去瞧瞧,我候著王爺?!边@房間是整理有條、床鋪不亂,絲毫無人居住的模樣。那個女人是根本沒想著在這里呆著。 金云高起直干碧霄。盡管今日有些風,但四面高墻也擋了不少。而這金黃爛漫的銀杏葉子卻高高地躍出墻外沖到天空上去。 李欽打發了從人,在樹下怡然品著茶。這黃澄澄的水仙才飲了第二杯。 那女人翩然而至。 “你倒是好躲。”李欽笑道?!斑@行寓到處都是高墻,你也只能在這高聳的銀杏上打主意了?!?/br> 張顯瑜一雙瞳子冰冰地看著她?!澳愕脦臀?。” “為何?” 張顯瑜上前一步?!澳阄叶际且活惾??!?/br> 李欽含笑:“我乃當朝命官,你乃在逃世子妃,怎么是一類人了?” “第一,你我都是覺醒了忘卻前塵之人。你忘了兒女情債,我忘了家門戕害,如今都過著新生。”張顯瑜道?!暗诙阄叶际抢褐?,盡管俗事冤孽纏身,總能利劍一揮,只往自己所愿之事上去。第叁,” 張顯瑜道?!澳阄叶际桥?。天下女體不是一體嗎?” 李欽飲盡了茶杯里的茶湯。“這第叁又是怎么說了?!?/br> “你我,貴女們,天下女子們,都是一樣的?!睆堬@瑜語氣平了下來?!白晕覀兂錾?,無不被世家大族的樊籠罩著,要你學會叁從四德,為家族榮耀而活著。我家——我和我jiejie,不過都是工具罷了。女子婚配,更是如此了?!?/br> 末了她還添了一句:“不論我怎么盡造作折騰之能事,他總能找到辦法將我用起來?!?/br> 李欽道:“許大人是國之重臣,總要有雷霆手段。” 張顯瑜哧地一笑:“跟這人什么相干。” 李欽:“陳駙馬也是風流罷了。” 張顯瑜又一笑:“誰說他了?” 李欽愕然。張顯瑜只冷笑不語。李欽伸手一請:“姑娘請坐。” 張顯瑜算是軟和了一些,坐到幾前。李欽又斟茶:“姑娘所言是?” “張元善?!?/br> “令尊翁?” “呵。”張顯瑜盯著茶湯。“你家尚且有那么一點真情在,祭酒大人愛你如掌上珍?!?/br> 李欽好一會兒才道:“張大人怎……” “他原是金陵地方官職吧?只兩個女兒,怎么現在位居紫金光祿大夫?他女婿是是東臺舍人,還有個女兒是貴妃義女、所謂玲瓏縣主、羌王世子妃。好生氣派。不都是賣女求榮的么?” 張顯瑜捧起茶湯端詳著:“就是我那肚子他都算計著,真是厲害人物?!?/br> “可惜?!崩顨J嘆息。 “可惜什么?他必定還有后手?!睆堬@瑜微笑。“那一胎本也只想亂他大謀,不曾想——他也有后手呢?!?/br> 李欽看著她。張顯瑜訝道:“你不知么?哦,可能還真沒幾個人知道……我那肚子,是太子的孩子?!?/br> 李欽驚得差點拿不住茶杯——原來竟是這樣!好半晌她才擠出一句:“怎能帶著太子骨血嫁去外部呢……” “太子可不正是高興著?他兒子是未來羌王,整個羌部都是他兒子的;張元善更高興了,左邊靠著冀王,右邊女兒又和太子有了崽子。上下左右,他都是個富貴命?!?/br> 李欽不料她仿佛講述其他人的故事一般說著自己的事情,也被一時說不出話來。 “聽聞姑娘將孩兒打了,才逃的……”李欽末了才輕輕道。 “我算明白了。我長得這副模樣,怎么作踐給他們闖禍,這幾個男人總能找出法子來為自己做好事兒?!睆堬@瑜道?!拔曳覆恢^續做他們工具。” “就算姑娘不在乎彌天大罪,這……畢竟是你的……” “那算什么?!睆堬@瑜冷笑?!拔仪覇柲?,你若有了陳蒼野的娃兒,又有進內朝做官的機會,你要哪個?” 李欽臉兒撲地紅了:“下官與映雪駙馬毫無首尾?!?/br> 張顯瑜粲然一笑:“這就是你不如我之處了,我始終不曾動情?!?/br> 她不愛太子,也不愛羌王世子,對陳蒼野也是虛與委蛇。好個鐵石心腸。李欽暗道。 “生了他崽兒再進內朝?你能做寶林?”張顯瑜繼續揶揄。 李欽不想再和她撕扯這個話題:“你現在作什么打算?” “我原想著在豐州教書教到老算了?!睆堬@瑜眼珠子一滾,“偏生撞到了你,這不是逼著我要走么?我原想去白塔縣謀個出路。不料被這色目蠻人混到了此處?!?/br> 李欽看她蜜色的臉蛋上紅撲撲的,便知昨晚情狀,也不好說出口來了。“天留我到現在,怕是有什么好生之德。反正我也改名換姓好不容易混了個自由身,好賴也得活著。”張顯瑜道?!澳愕脦臀??!?/br> 李欽看著她,無奈道:“你這已是誅九族的罪了。” “想多了?!睆堬@瑜哈哈一笑。“我要是被捉回去,只會被當做是發瘋,仍舊囚在羌部里。就是喪失了美貌,羌王也會顧存天家體面——誰讓我是玲瓏縣主?” “姑娘縣主的封號,也收回來了。姑娘是不知道么?”李欽輕聲道。“許大人在公主冊封那日殿前失儀,唐突了映雪公主,公主心慈沒有追究也沒和人說;但駙馬容不得,日前,萊王并靖遠公等尋了個由頭參了他,已貶到涼州去了。張大人管教不力,也被貶到了夜郎去了?!?/br> “夜郎?豈不是和豐州城挺近的?”張顯瑜驚道。“我得走——你得幫我!” 李欽上下打量了她半晌——雖美麗減色,仍是英麗非常,一雙眸子目光如電?!拔乙遣粠湍?,你也會自己想法子跑的……”李欽嘆息一聲。 “李欽?!睆堬@瑜道。“你若是我,也會這樣選擇的。” 李欽站起身:“走吧?!?/br> “去哪里?”孫翹陰著臉從樹后走出來。樹后是個緊閉的小門。 李欽下意識將張顯瑜護在身后。“辛姑娘有要事要辦,要離府了?!?/br> “李大人。某忝襲王位,不論如何,也比大人你的職位要高一點點,是否?”孫翹道。 李欽婉言:“下官自然不如大人,下官不過承蒙皇后娘娘眷愛罷了?!?/br> “少拿皇后娘娘壓我。”孫翹冷笑?!斑@女的你要帶出門去,也得先本王點頭!” 張顯瑜走出來:“你別那樣不講理,我和你有什么關系?管束我做什么?作晚和你一度好眠,你還不知足了嗎?” 孫翹眼前仿佛見到了那個女人的臉——與他樣樣好盡,卻仍是要走。他可以進入她的內里,卻進不去她的心。 “本王若要強求,你又能如何?” “那我一死?!睆堬@瑜飛快答道。“當然,死前先弄死你陪葬?!泵利惖哪樕下冻隹旎畹谋砬閬?。 孫翹看看她,又看看李欽憂心如焚的表情,再一次疑惑道:“你是誰?” “不重要?!睆堬@瑜道。 “你知道我是何人?”孫翹道?!扮婋x第一富貴人家的孫公。” “不認識?!睆堬@瑜道?!摆s緊讓我走?!?/br> 朔風又緊了一些。銀杏葉子撲簌簌掉下來。 孫翹沉吟半晌,道:“好?!?/br> 李欽也愕然,只看著他吩咐人來送他們二人出去?!柏S州風物好,咱們也倒該再四處看看。你看如何,李大人?”孫翹同時派人備馬備車。 “某送這位姑娘離府,后續之事再議吧?!崩顨J只想趁著孫翹未覺察時趕緊打發了張顯瑜。孫翹便笑著往內院去更衣,再不理會此二女。 李欽趕緊帶著張顯瑜往外走,帶她到了府門,又交付了一些首飾財寶。張顯瑜也痛快收了,就此分道揚鑣而去。 只孫翹更衣已畢,輕輕吩咐仆從一句:“那辛蠻可不遠不近看著些,看她有什么可疑不曾。她若找事情做,便順了她意思就是。還有……” 孫翹想了想,將馬鞭一扔:“算了。普天之大,與她自由又如何?豐州的事情忙完了還得往同州去?!碧煜旅廊硕嗳缗C?,反正沒有另一個寧蘊。 ——當然也沒有另一個辛蠻。 孫王爺始料不及,他數月之后才驀然想起這女人對他與寧蘊的事情了然于胸,而這女人如寧蘊一般又是一個鬼魅在他心頭。此時時過境遷,事事仿佛青煙,捉也捉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