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臂擱
那是一把竹制的臂擱,長不過一尺,寬不過一掌,微微拱起,狀如屋上瓦片。竹面被打磨得光滑,唯余竹節橫亙其間,靠近甚至能嗅到幽幽的竹木清香。 最顯眼是上頭鐫刻的印記—— 一枝桃花、一列小字。 是寂行的筆法,上書:聊贈一枝春。 飲花得了這個禮物,卻不明白他的用意。 寂行看出她眼中的問詢,說:“你不日便要離開,此物便作臨別贈禮。” 他頓住,眼瞼緩緩垂下,隨后又抬眼專注看她:“往后我不在近旁,你也不要忘了讀書習字,你、寫字時,袖口總惹字墨,將臂擱置于腕下,以免沾染臟污。” 他將這幾日細琢慢雕的用意和盤托出,飲花一時愣在原地。 她隨口亂謅的胡話,竟教他信以為真,還因此平白得了件禮物。 飲花像是舌頭被人打了結,磕磕巴巴地問:“你……親手做的?” 寂行沉聲答:“嗯。” 飲花:“……” 連送別禮都到手了,這下要如何解釋…… 飲花醞釀片刻,道:“那個,其實我現在真的不急著下山。” 寂行斂眸:“無妨,總是要給你的。” …… 好吧。 飲花仔細端詳手中之物,照實說,寂行的雕刻手藝確實還不那么到家。 桃花瓣的花心大約是雕琢時沒收住力,無意間加了長度,拓上的行書字跡不若他在紙上寫的那樣雋秀飄逸,但也已經很好。 聊贈一枝春。 飲花不由問:“為何是這一句?” 寂行沉默一會兒才答:“春日將至,院里那株桃樹花開之際,恐你來不及見到。” 提前被贈與一枝春日,飲花只覺心口堵得慌,囁嚅道:“我真不走……” 寂行“嗯”一聲:“知道了。” 桃花是叁月下旬開的,為小院平添許多春意,恰遇上清明時節的雨,好在雨勢溫和,沒有將它打得零落蔫敗。 罕有人跡的小徑上,兩道身影各執一把傘前后走著。 飲花走在前頭,不時回頭向身后那人確認:“我沒有走錯吧?” “沒有。” 很快尋到目的地,那是老和尚的墳冢。 原本擔憂會無人祭掃,誰知竟已有了供品在前,看數量似乎還是不止一個人來過。 “會是誰來祭拜過?妙塵師太?”飲花猜測。 寂行認同地應和道:“許是如此。” 飲花忽然又想到一人,若有所思道:“也可能是陳水生。” 不過這就不得而知了。 微雨連綿,點燃的香總是很快被澆滅,碑上了無的法號倒是被洗得格外干凈。 兩人完成祭掃,歸途卻逢雨勢漸大,不知何時起了風,將雨水斜斜往傘下刮,衣袍也隨之被淋濕了好大一片。 塵土化為泥濘,愈發難行。 飲花不時嗷嗷幾聲避開泥坑,寂行望著她輕躍起的靈活姿態,不禁彎了眉眼唇角。 “寂行師父!小佛主!” 這荒野竟也有人將他們認出來,飲花循聲望去,是個生面孔。 那是這條路上僅有的幾間屋子之一,方才去時看見過,卻沒見有人在,如今那人正站在門檻內朝他們招手,喜色從臉上洋溢出來,約莫是屋主。 那人繼續喊道:“此時雨正大,還不知要下到什么時候,兩位何不如來這里避避雨?” 話音未落,又是一陣涼風卷到腿邊,將衣袍下擺打得濕乎乎黏在身上。飲花實在有些難忍,更何況這里離清覺寺還有段不少的距離。 她看看寂行,還沒問出口便聽他道:“暫且停下歇歇腳吧。” 飲花欣然:“好!” 屋主是個面容清秀的男子,看著方及弱冠,整個人的感覺極熱情而有親和力。 他好心將他們引到內間,那里正燃著炭火。火源溫熱,便于將衣衫上的濕處烘干,只是這炭火的氣味實在算不得好聞。 寂行與飲花向這青年道過謝,便聽他說:“我去將午膳備下,勞煩二位等上一等,稍后留在寒舍吃個便飯吧!” 兩人自然推辭,他卻已出去了,隨后廚房傳來碗碟的響動。 飲花的肚子適時叫了一下,她干笑兩聲看向寂行,后者則很有眼色道:“那便再留片刻吧,此行權當化緣。” “好!” 炭粒經烈焰灼燒,迸發出噼啪的火花聲,外頭的風雨似乎更大了些,砸在窗上檐上顯得格外聲勢浩大,便襯得這里格外安靜。 寂行坐在炭盆的另一邊,修長的指節捏著僧袍衣角慢條斯理地烤著火,一處干了便換另一處,有耐心極了。 飲花有意無意總忍不住偷偷看兩眼—— 那冊話本是怎樣講的來著,左不過是講到女子的明麗妖艷,而今同樣山雨已至,和尚怎的看起來更有風情。 哎,不若什么時候再將那本書討要回來?也不知道寂行還有沒有留著…… 火光映著面龐,燎得人面上心頭一起燃起烈焰,飲花默不作聲地將腰帶垂下的部分靠得更近些,卻聽寂行忽然問:“很熱?” 飲花回過神:“是有點,哈哈……” 沒等他們全干,屋主便掀了簾子進來,告知一桌子菜已經做好了。 腿比大腦先行一步,飲花利落地站起來:“這么快!” 寂行從中聽出幾分摩拳擦掌的興奮,便也隨著起身,對他道:“那么便叨擾了。” 民間通常在祭祀日都會辦得很豐盛,至少大魚大rou不會少。 飲花小聲對寂行道:“還是有幾道素菜的,你可以吃。” 寂行也小聲回:“嗯。” 叁人分別坐下,卻不見有他的其他家人來,飲花隨口一問:“沒有別人了嗎?” 青年面露傷感:“我家僅我一個了。” “實在抱歉,我本無意冒犯。” “無事的,”那人恢復神色,熱情對他們道,“二位快用飯吧!” 飲花說了幾聲“好”,拿起筷子,正準備夾菜,忽而留意到某處,立時頓住。 她倏而伸手止住寂行正欲夾菜的動作,臉上的笑意漸淡。 寂行問:“怎么了?” 飲花沒看他,卻依然壓著他的手腕,轉向屋主,和善笑問:“這桌子,是不是放反了?” 青年已經咽下一口米飯,聞言看了看桌子,不解道:“并未啊。” 飲花最后一點笑也隱沒在嚴肅的神情之后,她放下筷子,拉起寂行的手腕站起來,望著那人道:“忽然想起我等還有事,今日便不多叨擾了,改日再登門致謝。” 寂行只是略有驚詫,卻并不多問,跟著放下筷子便準備隨她出去。 青年面色一僵,也站起來:“何事如此匆忙,還是用過午膳再走吧。” 飲花仍是往門口去。 面前忽然橫亙出一只手臂,青年攔下她:“吃一口吧。” 寂行欲擋到她前頭去,被飲花攔回,只聽她的聲音冰得如同門外冷雨。 “我等生人,恐怕無福與亡者同饗盛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