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阮湘南坐在后車座,還沒開口說話,就見他前傾著身體,在車內(nèi)的置物箱里翻出了一包創(chuàng)口貼,拉起她的手,撕開包裝紙貼在她手上的傷口上,然后又甩開了她的手,像是怕沾到什么病毒一般。 阮湘南看著手上的創(chuàng)口貼,道:“對不起。其實我不是、不是……”卻又忽然不能言語,明明自己設想一下,碰到什么天大的難題,似乎兩個人在一起解決,難題也會變得容易。可是輪到她,卻無法說出口。原來不是每一件事都可以跟愛人撒嬌抱怨,有一些事,注定要一個人承擔下來。 卓琰直視前方,連語氣也是硬邦邦的:“不用道歉,是我多管閑事。” 阮湘南動了動手指,她這幾天真是跟自己的手過不去,好不容易傷口凝結又重新劃開。她原本想著委婉地告訴他,最近不能在跟他住在一起,她需要回到自己原來的住處住幾天,可是現(xiàn)在,不管言語上如何委婉,都只會讓誤會越來越深。 她不能說,可是又害怕。 他們就這樣默默地坐在那里,再沒有一句交談。等紅燈的時候,司機透過后視鏡探究地看了他們好幾眼。 就算回到家里,卓琰還沒緩過氣來,睡覺時都拿背對她。 阮湘南看著他的后背,好幾次想從身后摟住他,最后還是沒有付諸行動。她看著他的后背,其實從前,她也經(jīng)常這樣看著他的背影,他那個時候并不喜歡她,甚至對她連一點好感都沒有,而她卻很喜歡他。 那個時候,她也沒有覺得只是看著喜歡的人的背影,究竟是一件多難過的事。她的運氣向來都不好,就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會拋棄她,又怎么會有這種幸運? 阮湘南閉上眼,也沒有伸出手去。朦朧之間,感覺到身邊的人轉過身來,抱住了她。他的體溫總是有點偏高,肌膚的熱度像是要透過血管,進入到她的內(nèi)心深處。阮湘南依偎著那個懷抱,忽然想,就算一次把這輩子的運氣都一口氣用盡了也沒關系,哪怕下半輩子又過回那種暗無天日的日子也沒關系。 至少,她曾經(jīng)幸運過。 她又看見自己站在那里,周圍模模糊糊的,地面上有壓開的血跡的痕跡,一道一道,是淺褐色的。她細致地戴上橡膠手套,一層不夠,那就再加一層。她戴得很小心,似乎是怕把那層橡膠薄膜扯破。然后她將手伸入了手術臺上那個人的腹腔。 她很小心,因為這是第二次機會。 她伸手出來,又小心翼翼地脫掉第一層沾滿了血跡的手套。 她只有這次機會了。 她又脫掉了第二層,卻還是來不及,她滿手都是鮮血,而手上還有傷口。 來不及了。 —— 阮湘南睜開眼睛,有點失神地望著天花板。卓琰還沒有醒過來,他背對著她,呼吸平穩(wěn)而寧靜。 她多希望那些分離的悲劇只是夢境。 阮湘南輕手輕腳地下了床,走進洗手間,就跟平常一樣地刷牙洗臉,從口腔中取出的牙刷上的泡沫,卻是粉紅色的,是牙齦出血。 阮湘南呆愣了幾秒鐘,突然狠狠地把牙刷扔進垃圾桶里。 她的動靜有點大,卓琰迷迷糊糊地走到她的身后,語氣里還帶點睡意:“你怎么起得這么早。” 阮湘南道:“睡不著。” 卓琰看來也是清醒了,終于想起昨晚他們還在冷戰(zhàn),又擺上了一臉不耐煩的表情:“睡不著就拿牙刷泄憤?” 阮湘南只能苦笑。 她到了醫(yī)院,先是被叫到院長辦公室談話,回去之后就看見葉徵坐在她的位置上,還在幫她整理病例。她跟他對視了片刻,又覺得其實事到如今也沒什么好說的:“可能這次真的有點麻煩……” 葉徵靜靜地看著她,聲音還有點啞:“怎么?” “牙齦出血,然后……我好像感冒了,有點低熱。” “也可能是流感,初春本來就是流感的高發(fā)季。” “對,可能是流感。”阮湘南苦笑道,“可是我不能再跟卓琰住在一起了,至少在最后的結果出來之前。” “你為什么不告訴他這件事?” “說了又怎么樣?最多不過他表示對我不離不棄,可是我真不想要這樣。” 葉徵看著她:“但是你值得他這么做。” “我不能這么自私。”阮湘南故作輕松,“麻煩你幫我開張檢查的單子,我等下去做個b超。院方那邊,也給我減輕壓力,一周只要值幾次門診就好,真的很久沒這么輕松過。” 葉徵無言以對,登入系統(tǒng),輸入自己的工號和密碼,幫她開好了檢查項目。 阮湘南拿了單子去付費做了檢查,b超結果也沒什么異常,跟她想的一樣,沒有淋巴發(fā)炎的癥狀,可是感冒卻又來得這么湊巧,她根本沒有把握。 —— 卓琰始終靜不下心來做事。 明明他們還是好好的,為什么阮湘南的態(tài)度忽然急轉而下,對他冷漠起來。他忍不住打斷安雅正在做的口頭報告:“你跟你男朋友會吵架嗎?” 安雅張口結舌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怎、怎么了?吵架……什么意思?” 卓琰語氣平靜:“如果你們吵了架,但是又想和好,你希望對方怎么哄你開心?” 安雅猜測大約他是跟阮小姐吵架了,才會忽然有此一問,便微笑道:“送束花啊,請吃一頓飯,然后真誠地說幾句道歉的話,應該就會和好了吧。主要是要有一方拉得下面子,那另一個人就可以順著臺階下了。” “是嗎?”卓琰道,“那麻煩你等下幫我去花店訂花。好了,你可以繼續(xù)說工作上的事了。” 安雅只敢在心里吐槽他,明明是他打斷她正激昂的口頭報告啊,現(xiàn)在哪里還找得回剛才那種感覺。 下午時分,卓琰早退了一個多小時,去了醫(yī)院。 他認得阮湘南的辦公室,就沒有提前告訴她。 門口幾個護士正湊在一起聊天,聊得太投入了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腳步聲:“……又是緊急手術,根本來不及做術前常規(guī)四項,問家屬也都說沒有什么,沒有乙肝沒有梅毒,什么都沒有,可是最后卻是hiv陽性。” “就是作孽哦,葉醫(yī)生還以為對方家屬真的不知道,想著怎么去解釋,就怕他們接受不了艾滋病這種說法。結果人家說,早就知道了。” “你說為什么不早說……說了也不會不做手術,醫(yī)生可以提早做準備,至少可以做個防護措施吧,結果現(xiàn)在也不知道情況怎么樣……” 卓琰走到近處,她們之中終于有人反應過來,待看見是他,就笑著說:“卓先生,又來接阮醫(yī)生下班?” 卓琰點點頭,簡短地回答:“是啊。” “可是我剛看到阮醫(yī)生出去了,不過應該馬上就回來的。” “沒關系,我在她辦公室里等她。”卓琰走進她的辦公室,他送的花,還是亂糟糟地擺在桌子上,有點孤零零的。她似乎走得有點匆忙,連手機都沒有帶。卓琰走到桌子邊上,明明知道不應該,卻還是拿起她的手機,他還記得她那天當著他的面輸?shù)拿艽a。 他輸入四個數(shù)字,屏幕立刻解鎖了。 他打開她的通訊記錄,都刪得干干凈凈,倒是有幾條短信還沒來得及刪。 是她跟葉徵之間的短信。 “我還是覺得你應該告訴他。” “沒有必要。” “你現(xiàn)在不說,他遲早還是要知道的,晚說不如早說,長痛不如短痛。” “早說了他也會不高興,晚點說,起碼他還會有點心理準備。” 卓琰死死地握著手機,什么早說晚說,他還要有什么心理準備?他聽見身后有人打開辦公室的門,這個時候,也只有一個可能,阮湘南回來了。 他轉過身盯著她:“你這是什么意思?” 阮湘南顯然也吃了一驚:“你知道密碼?” “我問你這是怎么回事?還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要我長痛不如短痛?”他的樣子兇狠極了,好像困獸,就連額角的隱約有青筋爆出來。 阮湘南格外平靜地回答:“就是……你在字面上看到的意思。” 卓琰望著她,臉上的表情凝滯了,卻似乎突然平靜下來,輕聲道:“你再說一遍。” “就是你能想到的字面上的——” “夠了!”他直接粗暴地打斷了她的話,把手機砸到地面上,手機屏幕頓時摔得四分五裂,他還是不解恨,又補上了一腳,直接讓它徹底報廢。他拿出自己的手機,手指顫抖著取sim卡,花了好幾分鐘才把卡片抽出來,然后把手機丟在桌上:“還給你。” 51. 一打開門,便見葉徵沿著長長的走道走過來,他穿著白大褂,身材頎長,雙手放在口袋里。待走得近了,他微微抬頭,看見卓琰,便寒暄道:“卓少,今天又過來?” 卓琰突然逼近一步,一把拉扯住他的衣領。葉徵吃了一驚,沒想到他會動手,若論武力,他還真的只有被動挨打的分。可是卓琰卻突然又松開手,有點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打你,還真是臟了我的手。” 葉徵轉過頭,微微苦笑著看阮湘南:“你說,明明是拒絕了我,卻又誤導卓琰當我是情敵,我還是真倒霉,偏偏碰到你這家伙。” 阮湘南的臉上也是帶點苦笑的意味:“其實我沒特意誤導他,是他看了我手機里跟你的短信。” 葉徵道:“這有什么區(qū)別?” 阮湘南低下頭,開始收拾東西:“嗯,暫時我就坐幾班門診。主任說了,要是我想請年假,還可以把以前沒休的都補回來,他就沒這么好心過……” 葉徵不想跟她繼續(xù)這個話題,可是還是沒辦法,只好驢頭不對馬嘴:“那個病患轉院了,那家醫(yī)院在這方面更先進一點。” “哦。” “其實我……去年年底就有院方安排,要去德國進修兩年。” 阮湘南抬起眼看了看他:“挺好的。” 葉徵自嘲地笑了笑:“如果你想,可以挽留我。” “這種機會,換成是我絕對是求之不得,就算我們處境對調,我也不會因為一句話就留下來的。”阮湘南搖搖頭,“我是個現(xiàn)實的人,我知道什么對我最好。” 葉徵轉過身,走到門口時卻又停下來背對著她,聲音低沉:“我也是個現(xiàn)實的人,可是再現(xiàn)實的人,這輩子也會有那么一次不現(xiàn)實。” —— 離準點下班還差五分鐘,秘書們都開始整理東西,準備一到點就沖去電梯。四點五十七分,卓琰大步踏出電梯,臉色緊繃,驚得大家立刻縮回位置,連大氣都不敢出。等過了五點的下班時間,還是沒有一個人離開。 方寒云從辦公室出來,正準備鎖門,一見外面竟沒有一個下班的,頓時楞了一下,也默默地坐回里間去了。 晚上六時整,卓琰準備下樓去員工餐廳吃晚飯,看見大家都坐在那里,奇道:“你們都不下班?義務加班可是沒有加班費的。” 他下了樓去食堂,碰見拖家?guī)Э趨s在加班加點的市場部和營銷部經(jīng)理。他們開始坐在一起還聊些企業(yè)經(jīng)營上的話題,聊著聊著又突然扯到育兒經(jīng)上。卓琰沒有這類經(jīng)驗,便安靜地聽他們說,忽然市場部經(jīng)理問:“卓總,你是打算什么時候結婚?” 卓琰拿筷子的手都僵了一下,隨即語氣自然地回答:“再看看吧,反正也不著急。” “卓總,你是不著急,你未婚妻可是要著急了。” 卓琰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其實我當年要結婚之前,都有點恐婚了。后來結婚之后,老婆也挺溫柔的,有人照顧到底是舒服。” 卓琰在心里決定把那兩位部門經(jīng)理的月度績效成績降一個等級。 他回到辦公區(qū),只見方寒云還沒有走,手上卻端著一個紙杯。她似乎有點猶豫,但還是叫住了他:“卓總。” “有事?” “我調的咖啡,給你。”她把杯子放在他面前,卻一直盯著那紙杯蓋,好像上面開出了一朵花,“irish coffee,我去樓下的茶座借了他們的工具做的。我第一次去酒店找你,點的就是愛爾蘭咖啡。” 卓琰直截了當:“不用科普典故,我對咖啡……還算了解。” 原來他是知道的。方寒云微微一笑:“典故,是說‘無望的單戀’嗎?”她頓了頓,又道:“我跳槽過來,其實是有私心的。我想借此更加靠近卓總你,可是……我也不得不承認,有些利益上的條件,才是我過來的主因。”她最后下了結論:“卓總,你是個很不錯的男人,只是我沒有機會。那么,我不打擾你工作,先走了。” 卓琰叫住她:“我想我不必否認你的專業(yè)性,是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