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錯愛

    康熙十年六月, 又是一年夏天, 天氣熱得不像話。大腹便便的柔嘉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 悶出了一身的汗，卻是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呆呆地看著窗外。

    婢女見了還以為她是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便打算扶起公主。誰知柔嘉卻是眉頭一皺，沉聲道：“別碰我。”

    婢女呆了一下。公主已經(jīng)好久沒開口說過話了。

    她是柔嘉從宮里帶出來的陪嫁丫頭，因為長得不如另外三個陪嫁, 所以沒被駙馬收房。她雖然長相平庸, 對公主卻是忠心耿耿。柔嘉投桃報李，過去對她也很不錯, 從來不說一句重話, 兩人就像姐妹似的處著。

    直到柔嘉懷孕, 孝昭仁皇后離世, 一切都改變了。

    柔嘉從宮中回來后便再也沒有笑過一次, 漸漸地連話都不說，誰來都不理了。

    這婢女好歹是宮中出來的, 很會看人眼色。她見公主這副樣子，便知道此時柔嘉的心中滿是厭惡。她在厭惡誰呢？

    剛開始婢女還以為是誰欺負了公主, 可是日子漸漸過去了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公主厭惡的人，就是她自己。

    婢女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但令柔嘉都感到有些驚訝的是，沒過多久她竟又折回來了。

    柔嘉剛剛皺起眉頭，那婢女便趕忙道：“公主，有人來看您了。”

    柔嘉眼中閃過厭煩的情緒，雖然沒開口說話，卻是滿臉的抗拒。婢女低低嘆了口氣，又道：“不是額駙的妾室和通房，是……是納蘭公子。”

    柔嘉吃了一驚，脫口道：“納蘭……容若？他、他不是已經(jīng)……”

    婢女臉上帶著惋惜：“不是那位納蘭公子，是他的弟弟納蘭揆敘。”

    柔嘉定定心神，猶豫半晌，忽然想起什么，忙道：“快請！”

    婢女應(yīng)了一聲，很快便領(lǐng)人過來。來人果然是容若的親弟弟納蘭揆敘。要說揆敘跑到柔嘉這里也不奇怪，前些日子耿駙馬為了保命，把自己幼小的女兒耿嬋許給了揆敘。從輩分上來說，大他不了幾歲的柔嘉卻是揆敘未來的岳母。

    揆敘規(guī)規(guī)矩矩地對柔嘉打千行了禮，然后遞上一封書信。

    柔嘉顫抖著接過。

    她一邊看，揆敘一邊道：“公主不必擔(dān)心，我答應(yīng)與公主的女兒結(jié)親不過是為了應(yīng)付額駙。等三藩之事一了，若是耿小姐不愿意下嫁納蘭家，我便會幫助耿小姐解除婚約，絕不糾纏。”

    當(dāng)年柔嘉年僅六歲就被賣給了耿家，而她的女兒耿嬋更慘，還沒懂事就被自己的親生父親當(dāng)成禮物送了出去。好在納蘭揆敘心善，未免小耿嬋再被送給別人便暫時應(yīng)下了這門荒唐的婚事，反倒耽誤了他自己，好些年都不能娶親。

    柔嘉看著那封信，眼淚簌簌地往下掉：“凰兒好么？你哥哥也平安無恙么？”

    揆敘點頭道：“公主放心，他們一切都好，而且馬上就要動身離京了。”說到這里，他頓了一頓，猶疑道：“雖然覺得不妥，但揆敘還是要轉(zhuǎn)達一句，皇后……”揆敘一怔，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改口道：“我嫂子她想再見公主一面。”

    柔嘉將那封信捂在胸口上，喘息著搖頭：“不、不行，這太危險了。你叫她不必管我，快快離開這是非之地才是！”

    揆敘沒有再勸，本來他也覺得此事不妥當(dāng)，只是耐不過兄嫂央求才走了這一遭。他話已帶到，又寒暄了幾句便告辭了。

    容若是納蘭家的嫡長子，他選擇與容凰一走了之，放棄的不僅僅是功名利祿和遠大的前程，還有家族的繼承權(quán)。容若不在了，納蘭家的一切便是揆敘的。而且他心地善良，真心不愿看到自己才華橫溢的兄長向權(quán)貴折腰。所以容若離開的事，揆敘是知情并且?guī)土舜竺Φ摹?/br>
    揆敘走后不久，柔嘉突然開始了陣痛。婢女大驚之下連忙去找接生的穩(wěn)婆，可俗話說“七成八不成”，八個月早產(chǎn)的孩子大多是會夭折的。柔嘉的這個孩子也沒能逃得過去，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看一看這個世界便斷了氣。

    因為父兄造反之事，額駙忙得焦頭爛額，根本無暇顧及公主和她腹中孩兒的死活。這關(guān)口柔嘉倒也想不起他來，只是一個勁得哭。因為期間曾經(jīng)受過康熙的欺負，她以為自己是不想要這個孩子的，可是沒想到當(dāng)她真的看到那個死嬰的時候，柔嘉哭得差點瞎了眼睛。

    柔嘉懷的這個孩子的確是駙馬的。她身子虛弱，本來就不易受孕，不可能和康熙在一起一天晚上就懷上孩子。

    容凰在信中言辭懇切地希望柔嘉想開一點，為了自己也為了孩子好好活著。那些安慰的話若是對著別人說了，只要聽的人再稍微沒心沒肺一點便會釋然。可是柔嘉不同，她的心思太重了，重到經(jīng)不起一根稻草的重量，重到輕而易舉地就會崩塌，將一切毀滅。

    柔嘉終于毀了她的孩子，也毀了她自己。分娩過后，柔嘉愈發(fā)得憔悴了。她原本便有惡疾在身，到了孝昭仁皇后周年祭的時候已經(jīng)瘦得幾乎看不出人形。當(dāng)年那個柔美嬌俏的少女，如今好似落葉枯枝，除了一把骨頭什么都沒剩下。

    她冷眼看著玄燁在祭祀容凰時幾次哭得昏厥過去，心中隱隱作痛，更多的卻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快慰。玄燁他終于遭報應(yīng)了。為他對容凰和柔嘉所做的一切，遭了報應(yīng)。

    與柔嘉相比，或許容凰是幸運的，因為無論何時容凰身后還有一個癡情的容若，一個愿意為她瘋狂的男人。可是柔嘉，除了玄燁，她真的什么都沒有了。

    許多年前在玄燁真的一無所有的時候，他曾經(jīng)負氣地說不想活了。是柔嘉告訴他“你還有我，我還有你”，他才勉強掙扎著活了下來，成為叱咤風(fēng)云的一代帝王。

    可是在這如畫江山面前，他終究舍棄了她，親手將她送給了另一個男人，一個根本不愛她、她也不愛的男人。

    柔嘉臨出嫁的那一晚，他將她抱得死死的，對著老天爺賭咒發(fā)誓今生今世只愛她一人。等三藩一除，他便讓額駙和她和離，將柔嘉接回宮里來。

    他說自己若是違背誓言，便遭妻子背叛，兒女不孝。他下了這樣的毒誓，只為了求柔嘉不要逃婚，讓她心甘情愿地去做他穩(wěn)住三藩的棋子。

    可是到最后，他什么都沒能為她做。她用過往的恩情懇求他，他卻無恥地強占了她。

    孩子死的時候，柔嘉已經(jīng)將這輩子所有的眼淚流盡。所以當(dāng)她看著在人前不顧形象地大哭著的皇帝時眼中十分干澀，只是不知道為什么，竟隱約覺得眼前模糊一片。

    她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自己的一生。

    她是安親王岳樂的女兒，尊貴的宗室格格，原本應(yīng)該幸福快樂地度過此生。可是沒想到天妒紅顏，她的親生額娘早逝，宮中的董鄂妃沒有女兒，順治皇帝和安親王關(guān)系好，又心疼他的愛妃，就將她過繼了去。

    柔嘉被接到皇宮里，被冊封為和碩公主。她乖巧可愛，人人喜歡，先帝便親自賜了她一個封號——柔嘉。

    “天降純嘏，篤生柔嘉”、 “柔嘉自持，喜慍莫見”……這些美好的贊譽一一用在了她的身上。那時候柔嘉年紀(jì)還小什么都不懂，可是在別的公主格格們羨慕的眼光中她逐漸明白了一點，自己是受到老天爺偏寵的女孩。她不但幸運地享受了公主的尊榮，因為她是董鄂妃的“女兒”，她還得到了連皇帝親生女兒都得不到的寵愛。

    小時候的柔嘉真的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姑娘了。直到她六歲那年，和她從小玩到大的堂弟三阿哥玄燁出了天花。

    柔嘉哭得像個淚人。因為她知道天花這東西是會要人命的，董鄂妃的親生兒子四阿哥就是被天花奪去了性命。

    三阿哥被關(guān)在乾西四所里靜養(yǎng)。由于害怕天花在宮中蔓延，皇帝親自下了圣旨說是任何人都不得探視。她在慈寧宮門外冒著大雨跪了一夜，當(dāng)時還是太后的孝莊才同意讓她去看玄燁。

    玄燁病了，病得很重。小小的人縮成了一團，身上蓋著厚重的被子卻還是嫌冷。柔嘉心疼得要死，拼了命地抱住他一個勁地安慰，可是玄燁人還是不見好。

    于是柔嘉站起身，走出屋子，做了一件或許改變了她命運的事情。

    她跪在天井中間，對著雷雨交加的夜空堅定地說：“老天爺，你看見了么？我是和碩柔嘉公主，是受萬千寵愛的格格。從小到大，無論是皇阿瑪、阿瑪、額娘還是老祖宗，他們都對我極盡寵愛。別的公主們都說我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現(xiàn)在我這個全天下最幸福的人要和你做個交易！”

    滿人極其注重誓言，可是她還是對著老天爺發(fā)了誓，無比認真地說道：“我愿意折壽十年，并且用此生的幸福和你做交易！只求求你放了三阿哥，讓他快點好起來！如果你嫌十年不夠，那我還可以再折十年、二十年！”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也被她的真誠所感動，玄燁的病果真好了起來。可一向健康的柔嘉卻從此以后纏綿病榻，身子愈發(fā)得羸弱。

    她的幸福也逐漸消失不見了。先是被當(dāng)做政治聯(lián)姻的籌碼許配給耿聚忠，又是養(yǎng)母董鄂妃病逝，后來被迫和玄燁分離嫁為人婦，被丈夫欺侮……柔嘉的這一生，真的就再也沒有幸福過。

    而她折的壽命也全都給了玄燁。康熙在位六十一年，是中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可是柔嘉——

    康熙十二年，和碩柔嘉公主病逝，年僅二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