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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一厘米的陽光在線閱讀 - 第56節

第56節

    有趕來的家屬,開始將草坪上休息的病人帶離醫院。

    所有的電話線路都出現了故障,移動網絡也陷入癱瘓,直到一個小時前,醫院的電話才能對外通話。所有固定座機旁,都有護士拿著名單,在一個個聯系患者家屬。

    他始終在一旁等著,等到拿起聽筒,聽到她的聲音,才算是安了心。

    “等道路暢通了,我會立刻回成都。”季成陽告訴她。

    此時此刻,有很多身體健康、頭腦冷靜的記者在陸續進入災區,而他這種身體狀況,真正要做的是不成為別人的負累。電話另一端的紀憶答應著:“好,只要你在那里安全,可以多等幾天……你真的在達州嗎?”她怕他會騙自己。

    “真的,相信我,西西,我很安全?!彼院喴赓W。

    旁邊的兩個記者朋友也在等著給家人電話報平安,季成陽很快結束通話,將聽筒遞給身后的好友。

    這晚,三人也沒離開醫院。

    余震的危險讓整棟住院樓里的病人都走了□□成,留下來的都是腦梗、心衰等離不開病床的病人,還有沒有任何家屬的孤寡老人。留下來的醫護人員并不多,從晚上八點多開始就不斷有醫生、護士組成的救援小分隊,離開醫院,連家都來不及回,直奔汶川救災。

    三個人就睡在病房里,和他們下午的采訪對象在一起。

    深夜,護士來查看病房的時候,發現季成陽的狀況也不是很好,給他也安排了吸氧。被采訪的兩個抗戰時期的老兵,看到季成陽這樣的身體,反倒去關心起了他。

    慢慢地,他們幾個人又聊了起來。

    下午因地震而中斷的談話,在這樣籠罩著災難氣氛的夜晚,重新開始。

    這是兩個沒有家人的抗戰老兵。

    出身黃埔軍校15和17期,參加過長沙會戰、衡陽保衛戰、湘鄂贛邊區各大戰役,

    當老人知道他曾是戰地記者時,更告訴季成陽,在半個世紀以前,他也曾接受過西方戰地記者的采訪,這個話題反倒引起了他們三個記者的興趣……就這樣,話題連著話題,不知不覺就聊到了凌晨三四點。

    護士來查房,很嚴肅地讓眾人不要再談,中止了這場談話。

    接下來的兩天里,紀憶雖沒了最初的恐慌無措,卻仍憂心季成陽的處境。

    電視機里播放著不間斷的救災報道,死亡的平民,還有因救災而犧牲的士兵,不斷攀升的傷亡數字刺激著每一個人的心臟。

    這天吃午飯的時候,暖暖中途出去接電話,忽然在樓梯間尖叫了一聲。

    那種充滿喜悅的驚呼,讓紀憶馬上放下筷子,完全忘記了同桌吃飯的幾個長輩,從椅子上跳起來,跑出了飯廳。

    一樓,季成陽將自己的背包放到地板上。

    他的上衣袖口劃了一個挺長的口子,隱約露出了手臂皮膚,鞋底也都是泥土。

    就如此風塵仆仆,抬頭望來。

    紀憶穿著拖鞋,急切地跑下去,蹬蹬地踩過每一級木質臺階,明明只是二樓,卻顯得路途如此漫長。漫長到她完全沒有了任何耐心,跳下最后兩級臺階,撲到了他的懷里。

    撲鼻而來的是多日在外的塵土氣味,讓人鼻酸的陌生氣息。

    可手臂的力度卻是最熟悉的。

    季成陽將她整個人都抱在胸前,慢慢撫著她的后背,低聲和她說著話。

    聲音太輕,除了紀憶沒有任何人聽得到。

    飯廳里走出來的長輩們,暖暖外公更是看出了這個擁抱里的一些情感端倪,驚訝地問詢著暖暖的母親。而被眾人關注的兩個人,一個是忘記了身外環境,一個則是鎮定坦然地面對眾位長輩的目光,向樓上的暖暖母親輕點頭,示意自己平安回來了。

    “小淚包,”他繼續輕聲勸著,“我身上很臟,你再哭,一定會蹭的滿臉都是泥……”

    第十六章 相連的脈搏(3)

    “還很難聞。”紀憶小聲說著。

    “讓我先去洗個澡,再來找你。”季成陽笑了。

    “好,你快去?!彼砷_他,從他懷里脫離開來,終于發現自己處于什么樣的環境里。季暖暖在樓上一個勁地做著好棒的表情,一面挽住自己外公的手臂,將老人家拉進飯廳繼續吃飯。

    季成陽太累了。

    回程不算順利,很多公路和橋梁都在搶修,他和兩個記者朋友分開的時候,步行了七八個小時終于找到交通尚未中斷的地方。

    過去的他,常為了新聞報道如此奔波,這還是第一次為了趕回“家”而想盡辦法。

    當他洗完澡,躺在書房的沙發上時,紀憶就靠在他身邊,也躺著。她身子小,對他來說倒像個加大號的抱枕,軟軟的:“你是不是困了?要睡嗎?睡還是去客房睡吧?這里不舒服?!苯舆B幾個問題,倒像是個嘮叨的小mama。

    “不困,就是累。”他低聲回答。季成陽此時全身上下每個關節都酸脹疼痛,就這么安靜躺著最舒服,勝過再費力挪到另一個地方。

    他握了握她的手:“你怎么就忽然長這么大了?!?/br>
    “啊?”紀憶有些緊張,將頭揚起來,“我老了嗎?”

    季成陽嗤地一聲,笑了:“是長大了,不是老了?!彼惶趺磿撓氲健袄稀边@個字,按年齡算,她也算是長大成人了,可在他眼里還是個小姑娘。

    只是這么攥著她的手,想到她小時候的手掌大小,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季成陽一時有些感觸。

    紀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當他累了不愿意說話,過了會兒,將身子坐直了,用右手的手心一遍遍從他的大腿滑到腳踝。這么反復一個動作,雖然隔著褲子的布料,倒是讓整個人都放松了不少:“在做什么?”他問。

    “以前趙小穎累的時候,她mama就這么給她一遍遍摩挲,她也給我試過,挺舒服的?!?/br>
    是挺舒服。

    季成陽將兩只手臂舒展開,交叉起來,枕在腦后。

    在去往達州的路途中,那兩個記者朋友一個已經做了父親,另外一個老婆也在懷孕待產。兩人聊天時的話題都很有趣,做了父親的會對小孩子的成長、教育、甚至對住宅區附近的幼兒園如數家珍,還有奶粉,尿布……這些經驗都被一一傳授給準爸爸,準爸爸興起,拿出了記事本。

    最后那個做父親的,還感嘆了句:“沒生下來的時候,不知道這么喜歡,過了兩年,真是看到她就心情好。真正體會了別人說過的,以后哪個男人敢欺負她,我可真會拼命?!倍乙粋€大男人,會很自然地用“可愛的小公主”這么rou麻的話形容自己的女兒。

    他估計是沒機會體驗這種感覺了。

    不過身邊這個小姑娘從幾歲開始,就出現在自己的生活里,起初的時候,他也是充當著半個家長的角色,甚至還會抱著她去醫護士包扎手指、打破傷風針。這種體驗也很奇妙。

    想那些年,他覺得自己是個不適合婚姻的人。

    人品家境還能說得過去,但思考太多。人的精神世界一但太貪婪,就會變得不滿足,不愿被困在現實的柴米油鹽里。如果沒有紀憶,他應該會是個很堅定的不婚主義者。

    現在依舊如此。

    倘若不是紀憶,他這樣的經歷和健康程度,也不該去耽誤別人。

    地震傷員從彭州、什邡、綿竹、都江堰、北川、汶川、青川等地,不間斷送往成都軍區總醫院,重傷員不斷增多,大批官兵前往救災前線救災……

    起初,是外來的電話多,關心老人家的狀況,后來是家里打出去的電話多,老人家無時無刻不在從昔日老部下那里了解情況。

    暖暖的外公本來要和他們一同回京,但因為地震改了行程。

    暖暖和母親也決定暫時留下來,陪著外公,所以最后返京的只是季成陽和紀憶。在季成陽離開的前一夜,兩個人在書房里聊到了深夜,季暖暖奇怪問母親:“外公和小叔有什么好聊的?”暖暖母親說了句話,很有深意:“你小叔這個人,未來老丈人不一定喜歡他,會覺得他會耽誤女兒的幸福生活,可隔輩的那些經過戰爭動蕩的老人都喜歡他,會覺得比較有共同語言。”

    季暖暖將這句話轉述給紀憶。

    第二天,紀憶在飛機上翻著報紙,好奇問他,和一個老人家會聊什么?

    “聊……天災人禍,聊國際形勢,聊民生,聊往昔歲月,”季成陽的頭微微偏過來,低聲告訴她,“也會聊愛情?!?/br>
    紀憶的睫毛忽閃了兩下,毫不掩飾目光中的探究。

    “他給我講了講戰爭年代的風花雪月,我無以為報,就只能把我和你的故事告訴他,”季成陽佯裝無奈,嘆口氣,“別看暖暖外公平時很嚴肅,他想要探聽小輩的感情生活,還是很有一套的。”

    “你都說了?”紀憶的手,緊張地攥著報紙,“怎么說的?”

    會說什么?

    他們的故事,在季成陽的眼里是什么樣的?

    女孩子總是這樣,不厭其煩地想要知道,在對方的眼里、心里自己是什么樣的,兩個人的感情是如何被定位的……

    當然,季成陽不可能了解女人到這種程度。

    他只是知道,紀憶很喜歡聽自己說這些。

    “我說……我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身體不好,脾氣也一般,有時候又挺自我,缺點不少,優點也都讓自己揮霍完了??赡氵€小,如果你不是從小就認識我,如果你能聰明點,會發現其實季成陽這個人也就just沒so so,很不適合結婚。總的來說,我們能在一起,是我的運氣?!?/br>
    意外的答案。

    紀憶有些回不過神:“你真這么說的……”

    “真的,”他笑,“前后會差幾個字,不是100%還原,但意思就是這樣?!?/br>
    老實講,他不是一個特別擅長剖析自己的人,更難得將這種想法轉化為語言,表達出來。恰好,空姐來詢問兩人的午餐,將短暫的談話打斷了。

    沒想到,空姐走后,紀憶仍舊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飛機上的東西不太好吃,稍微吃一些,等下了飛機我們再找地方吃午飯?!彼f。

    “季成陽?!?/br>
    “嗯?”他察覺出她的異樣,印象里她幾乎沒這么叫過自己。

    “暖暖讓我做她的伴娘?!?/br>
    “她和我說過。”

    “我在猶豫……”

    “怎么了?”他合理推斷,“你不喜歡她那個男朋友?”

    “不是,”這誤會可大了,她根本想說的不是這個,可憋了半天,還是沒說出想說的,倉促結束了對話,“她想要初秋結婚,太晚了?!?/br>
    還有四五個月,還要很久。

    可她想要在這之前就和季成陽結婚,已婚的人怎么能當伴娘呢?

    季成陽明顯沒有領會她的意思,看她有些發小脾氣,不樂意再繼續說下去的樣子,也就笑了笑,沒再深究。

    紀憶回到報社,想要主動和主任談一談關于駐外記者的事情。畢竟這種占了名額的事,她要不去也該趁早表明心意,免得耽誤了另外的候選人。

    可還沒等她找機會開口,主任就約了她吃午餐,吃飯時大多是問問她在成都的情況,感慨下這種突然降臨的天災。午餐接近尾聲,主任忽然說:“之前不熟悉你家里的情況,聽說你在這里工作也只是歷練歷練,很快就會出國讀書?”

    她沒來得及反應,愣了。

    主任繼續熱情地說著:“在我們這里工作是一段很好的經歷,以后你需要什么推薦信可以直接找我,完全沒問題。還有,之前和你說的駐外記者的名額,就肯定要給別人了?!?/br>
    主任也一副“聽說”的表情,她無從追問,只能說:“我也正打算找您談,短期內我不想駐外的事情,因為家里有病人需要照顧?!?/br>
    結果不謀而合。

    但過程……

    她隱隱有不好的感覺,但沒敢告訴季成陽。

    他這次回來的檢查結果不是很好,手術已經安排好時間,就在下周一,七天之后。

    在這之前,什么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