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紀憶忽然好奇:“你為什么越來越喜歡穿黑色了?” 季成陽回頭看她,輕笑了聲:“怎么回答你好呢。” “有那么為難嗎?”她也笑。 “慢慢養成的習慣,”季成陽將左手搭在她座椅后,有陽光前面的整面玻璃投進來,他看到她被曬得瞇起眼睛,忍俊不禁,將自己的棒球棒摘下來,扣在她頭上,“這就是做第一排的壞處。” 紀憶覺得視線一下子就完全黑了。 帽子有些大,她一瞬間還聞到了他身上獨特的煙味。 當然,為什么獨特,她也說不清楚,總之只有這種淡淡的煙草味道才是屬于他的。別人的,都是別人的,沒什么特別。 紀憶抬高帽檐,催促他:“你剛才還沒說完。” “也沒什么特別,只是大家都知道這個常規,在戰場上越不突出越好,但又不能貼近各國的軍裝,所以在戰地我一般都喜歡穿黑色和灰色。”季成陽說這些很理所當然,就如同一個醫生在說著手術臺上的如何救回一個病人,大多數只是說“今天又搶救了一個人”那么的輕描淡寫,如果放在普通人身上,那該是多驚險和讓人膽戰心驚的分分秒秒? 身后有個年輕mama,問季成陽可不可以讓自己的孩子站在她面前,試試看第一排面對著整面玻璃的視野感。季成陽欣然同時,抱著小男孩坐在自己的一只腿上,紀憶瞥了眼,腦海里忽然就構建出當初自己小時候他抱著自己的模樣,那時候差不多都十一二歲了,因為骨架子小,倒像是這個j□j歲的男孩的身高體型…… 那時候,季成陽是多少歲呢?她在心里默默算了算,也才二十歲啊。 和現在季暖暖的年紀差不多大…… 她想著,眼神就有些飄。 季成陽低頭看著自己懷里眼睛亮晶晶的小男孩,竟也想到了同樣的事情。一恍惚就過了五六年,他絕對想不到五六年前那個白天自己帶著一個小姑娘去登臺跳舞,就跳出了這么綿延漫長的感情線。 那時候,紀憶是多少歲呢?十一二歲。 手小,身子小,穿著特地量身定做的藏族服飾,戴上頭飾,站在舞臺的大紅幕布后兩只手攥成了小拳頭。他當時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不緊張,還會覺得,自己怎么就攤上這么個事兒莫名其妙在假期回國的時候要替別人家照顧孩子。 季成陽看了眼被太陽曬得低頭躲避,眼睛卻還在帽檐下溜達著看兩側大廈廣告牌的女孩子。她長大了,秀氣的小鼻尖下是微微翹起來的嘴唇,烏黑的長發在肩膀上披著,發絲很軟,他記得電視臺和那些人為抵抗疲勞而閑聊的時候,對人的頭發有過性格分析,說要是女人發絲細軟,大多是因為心思細膩,性格也比較溫柔感性一些。 紀憶的確性格偏柔和,有時候又害羞,還有些怯場。 “那里,那里,墓地,”紀憶揚起黑色的帽檐,打斷了他的一些念想,她攥住他的手腕,“我第一次來香港就是住在這邊。”她指著右側的墓地,又去回頭看左側的老舊樓房。 季成陽笑:“你對第一次記得還真是很清楚。” “我對什么第一次都記得很清楚,”紀憶告訴他,“你不是嗎?” 季成陽打了個愣,將嘴角抿起一個不大不小的弧度,紀憶竟然立刻就懂了,她睜了眼睛瞅著他,臉有些微微地發燙。季成陽非常有興趣地瞧著她,將腿上的小男孩換了到自己左腿上,空出來的右手,伸出手指輕彈了下她的額頭。 這是默認了他和她的想法完全一致。 紀憶將帽檐徹底壓下來,這次是真徹底紅了臉,從耳后那一小片皮膚蔓延出來了細微的紅。 等到了站頭,男孩子告別的時候,說叔叔再見,jiejie再見。 季成陽一個大男人倒是沒注意這些細節,還應了,對著小孩子隨便揮了下手。紀憶卻有些微妙的介意感,她看著站在售票口摸出錢包買票的那個背影,簡直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聽別人叫自己“阿姨”,這樣就和他是相等的稱呼了。 那天,她和季成陽真趕上了海豚表演。 只不過晚了十幾分鐘,所有能躲避太陽的陰涼座位都滿員了,前面大太陽曬著得三分之二場地卻空無一人。紀憶有些躊躇,季成陽已經拉著她的手直接沿著樓梯一路從看臺走下去,既然后幾排都沒有了座位,索性就坐在最前排任由太陽曬著。 季成陽就是這么個人,能在一秒鐘就在任何狀況下做出決斷,這種小事情根本不用考慮。不過她坐下來卻覺得真是怪怪的,整個陽光普照的三分之二看臺上只有他們兩個人……身后有多少雙眼睛在任何動物沒出來之前就盯著他們了…… 音樂聲響起。 她在guntang的塑料座椅上坐下來,吃了口已經因為太陽暴曬而開始融化的冰激凌,眨眼,眼睫毛微微扇動著,忽然輕聲問季成陽:“你以前來過嗎?” “來過,”他笑,“就一次,也是小時候的事情,去北京之前先來了一次香港。” 八二八三年? 真遙遠…… 她用最快速度吃完手里的冰激凌。 “那時候有海豚嗎?” 他若有似無地嗯了一聲,想了會兒:“我記得,好像看過一個燙著爆炸頭的女人親過水里的動物。”這么含糊的記憶…… 紀憶還想追問,已經看到水里有清晰的幾個影子游出來,然后兩只海豚忽然就齊齊躍出水面,水光閃亮的模樣,讓所有觀眾都驚喜地脫口驚呼,包括她。 身后觀眾被刺激了,紛紛往前跑。 這種可愛的動物當然是離得越近越是好。 “好可愛,好可愛——” 紀憶語調有些難得的激動和興奮,她兩只手都攥在他右腕上。季成陽黑漆漆的眼睛就這么轉過來,因為陽光太熱烈,他的眉心自然地蹙起來,微微瞇著去瞅她。她笑,柔和的嘴角弧度,還有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間的神情樣貌,都讓她看上去很漂亮。 紀憶繼續去看池中碧水和表演的海豚,時不時晃他的手臂,表達自己的興奮。 這里的觀眾坐席很小,他坐在那里,不得已將兩只手臂都架在自己的腿上,這個坐姿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坐在一個軍用馬扎上,不太自在,卻還要時不時被她晃一晃,然后再配合著聽她說話。他看了會兒海豚,忽然思考起一個問題,她這么可愛的一個女孩子,會不會有同齡的男同學,對她表現出交往的興趣,或者熱情?然后在她上課時為她占座,下課時裝作不經意地陪她去食堂吃飯……或者在讀書館看書。 “西西。” 紀憶應了聲。 “在大學……” 怎么問?有沒有男同學喜歡你? 紀憶的視線從海豚身上移開,去看他。等待下文。 季成陽卻忽然又去看海豚,眼睛隱藏在鏡片之下,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他濃密漂亮的睫毛:“在大學……適應嗎?”他是職業記者,這種臨場改變提問內容的技巧簡直是駕輕就熟,掩飾的沒有任何瑕疵。 大學生活嗎? 紀憶絲毫沒有察覺,倒是認真想了會兒,開始在歡笑和掌聲里匯報入學以來的心路歷程:“開學時候像打仗,好像什么都趕著,趕著領課本,認宿舍,認教室,還有認食堂,總怕自己跟不上別人的腳步,因為每個人都很優秀。我聽他們的分數……都挺高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真怕每個人都適應了,自己還在兵荒馬亂。 季成陽嘴角有笑。 他覺得自己再問下去,她就沒心情看表演了。 “看海豚吧。”他及時糾正這個偏離的話題。 紀憶有些糊涂,噢了聲。 幸好,開始有飼養員和海豚互動,很快吸引了她的目光。不過她還是覺得,剛才的季成陽有些……奇怪。 第三十六章 生命的依戀(1) 香港之行結束時,紀憶特地從季成陽那里要了一張小面額的港幣紙鈔。 她在上邊留下了一個日期:2002.10.210.6 回來后,暖暖倒像是忽然沒了什么心事一樣,無論紀憶怎么追問,都含糊帶過。紀憶有些不太好的感覺,可無奈暖暖不松口,也就只能暫時放下來。 在紀憶的印象里,曾認為2002年是多災多難的一年,可當2003年的春節假期過后,她卻覺得,和忽然從天而降的天災比起來,人禍又顯得那么微不足道了。季成陽在02年底去了俄羅斯,因為10月份的莫斯科人質事件,莫斯科的車臣問題再次升級。 等他回來的時候,剛好是過年后,農歷新年過后,忽然在中國爆發了一場大疫病。 非典這個詞一瞬間蔓延開來。 季成陽起初不覺得,可飛機一落地,那種行人都戴著口罩的畫面,讓他感覺這次真的很嚴重。他到臺里,看到大家都在分任務,有人問了句“誰去北航大學看看”,季成陽二話不說,剛才摘下來的帽子又戴上去:“我去。” 劉晚夏正好進來,聽到就急了,一把扯住他:“已經有人去了,主任找你呢,先去主任那兒去吧。”季成陽還不算太清楚情況,聽老同學這么一說,就轉身出門,向主任辦公室去了,真進門坐下,聊開來了,他才摸清這件事到底有多嚴重。 北航是重災區,很多醫院是重災區,多個大學封校,所有軍區大院全部封閉連糧食蔬菜的車都禁止出入,許多企業放假…… 封鎖進京通道。 各國下禁令,避免到中國旅游甚至公務一律取消…… 就連季成陽如此冷靜的人都有些震驚了。 空氣和唾液傳染。 光是這個傳播渠道,就讓人談之色變。 “我們有記者去了趟協和醫院采訪,現在被隔離了,她的資料通過郵箱發過來,你整理下,看看能不能電話采訪補齊一些資料。”主任告訴他。 季成陽領了工作,從辦公室出來,想了會兒就撥通了王浩然那個表弟的電話,上次紀憶的那件事,季成陽也是通過這個渠道,從顧平生那里得到幫助,拿到了小男孩第一手的病歷資料。這個季成陽印象里的賓法最出眾的師弟,母親就是協和的醫生。 誰知道,電話輾轉到顧平生那里,后者竟然就在協和。 “情況?”顧平生的聲音有些沙啞,溫聲說,“情況很嚴重,比任何報道都嚴重。沒什么好說的,現在你能采訪到的醫護人員,可能很快就是烈士了。” 季成陽握著手機,竟覺得自己當年被采訪時,也說過類似的話,戰地記者這種職業,說不定哪顆炸彈沒落好,名字就載入歷史了。 豈料,倒是電話那頭的年輕男人難得地先笑了:“問吧,你問我答。” 兩個人沒怎么見過面,卻頗有些互相欣賞。 很短的電話,顧醫生匆匆就掛了,他在“打仗”,只能趁著自己休息的空擋接個如此的電話,說些最前線的情形。 這是一場可怕的吞噬生命的疫情,死亡人數迅速攀升。 “真正的死亡人數?”顧平生很累也很遺憾地嘆口氣,沒回答這個師兄。 季成陽將手機扔回褲子口袋里,看著面前的玻璃,那里有自己的倒影。 他在等那位被隔離的記者的上傳資料,竟一時無所事事,溜達進了一間還有人的化妝間。估計大家都是找同伴閑聊,這一屋子湊了七八個人,他進去,就有人推過來一份多出來的午餐盒飯:“臺花,小的給您留的。” 眾人笑,沒事逗逗臺花,也算是苦中作樂。 北京是重災區,每個區每天都有新聞報道傳染人數,人人自危,不過作為記者,最擔心的還是家里人。“說不定出去買個菜就被傳染了,哪怕不是傳染呢,接觸過非典病人,也會立刻被關起來隔離。”有人抱怨隔離的不公平。 “是啊,那個重災區的大學,據說都是整個整個的班被隔離,萬一真有一個是染病了,其余的就是健康,跟著個病人關在一個地方也會被傳染。” “沒辦法,傳染病都是這么處理,犧牲一小片人,保障社會大多數,”有個女人苦笑,“過去那些麻風村還不是這樣。” 季成陽掰開來一次性筷子,輕輕摩擦著木屑,聽他們在聊天。劉晚夏不一會兒就進來了,本來是想拿個東西,看到季成陽在這里,很快就從口袋里摸出個簇新的還沒拆封的口罩遞給他:“外邊賣的那些就是一層布,不管用,一會兒出去就戴這個。” 眾目睽睽,真是對這位知性美麗的女主播的細膩感情打動,不知道是誰吹了聲小口哨:“晚夏,我那個也找不到了,反正季成陽是出了名的不怕死,干脆先給我得了。” “快吃飯吧你。”劉晚夏笑,將口罩放到季成陽的腿上,走了。 季成陽吃晚飯,將口罩墊量了下,扔到了桌子上,他還真沒戴什么防護的東西就從臺里離開了。他剛才問過,這段日子北外還沒封校,他想去看看紀憶,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緊急回到了北京。 紀憶在宿舍里,擺弄著自己的小口罩,有些不太愛說話。 “廣州也是,香港也是,北京也是……我都不敢看新聞,”同學在給家人打電話,“媽你發燒千萬別急著去醫院,去了就是全家人被隔離了,現在發熱門診直接都是劈開的一塊地方,進去就出不來了。” 宿舍里的人是廣州人,每天都會給家人打電話,即使她不打,家里人也會打過來,因為北京也是重災區。“媽你千萬別去醫院,好多醫生和看病的人都是在醫院被傳染的,”那個女孩蜷在椅子上,仔細叮囑,“我這里好多大學都封校了,沒事兒的,大家都不出去,不會有什么傳染源……” 紀憶倒了杯熱水,不太有精神,險些撞到身邊的椅子。 幸好打電話的人扶了她一把,她將杯子放到桌上,略微坐了會兒,沒喝幾口就穿了外衣,收拾收拾書包,離開宿舍。其實校園里不帶口罩的人還是很多的,她倒是規規矩矩地戴了個簡易的醫用口罩,因為她覺得自己有些發燒,而且又愈演愈烈的趨勢。 她不敢留在宿舍,怕害得整個宿舍的人都被隔離出去。 可真拿了衣服走離開了,卻又無處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