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是高中同學啊，都是附中畢業(yè)，又最后都在一個臺，關系好。”

    紀憶抱著自己的礦泉水瓶子，想起與劉晚夏在現(xiàn)實中初遇的那天。

    看起來……的確關系很好。

    女人說著，口有些渴，起身倒了杯水喝。

    然后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琢磨了會兒，支了熨燙衣服的架子，竟然開始用熨斗燙平稍許的褶皺。紀憶站在她旁邊，倒是覺得不是她陪自己，而是自己陪她。

    因為這個大jiejie，實在太愛說話了……

    期間有兩個男人先后推門而入，又匆匆離開，都會好奇問這個穿校服的小姑娘是誰。

    這位負責照看的大jiejie，都很八卦玩笑地告訴每個人：“這是臺花的人。”

    她們的話題總離不開季成陽。

    “啊，忘了給你講，特別特別好玩兒的一件事，”女人兀自笑了，“九八年有場特大洪水，他來這兒做實習記者，去現(xiàn)場和好幾個記者輪流替換直播。那陣子直播全是暴雨，他就在大雨里播報洪水，不停說‘洪水已經(jīng)淹沒我小腿了’，‘洪水已經(jīng)到我腰了，災情嚴重’，最后他竟然靠在樹干上，說洪水已經(jīng)要淹沒我胸口了’……當時導播室的人嚇死了都，真怕他和攝像被沖走。那場洪災出了好幾個不要命的記者，臺花就是一個。”

    人家講述的趣意盎然。

    紀憶聽得膽戰(zhàn)心驚。

    門被推開。

    季成陽看進來，說：“多謝了。”

    “別客氣，”女人也熨燙完自己要穿的西裝上衣，“完璧歸趙了。”

    季成陽的眼隱在帽檐下，再次道謝。他對紀憶招手，紀憶起身邊走向他，邊把雙肩包背好。兩個人出門，她忽然去握他的手。

    季成陽意外，旋即微笑。

    他收回手。

    然后把食指和中指并攏，示意她握住：“我手太大，你攥著手指好了，比較方便。”

    紀憶心撲通撲通跳著，然后慢慢地，用左手握住他的兩根手指。

    兩個人沿著走廊，往出走。

    “我們?nèi)ツ膬海俊奔o憶問他。

    “去吃炸醬面，”季成陽垂眼看她，笑了笑，“不是早說好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我想吃東直門炸醬面了。。。。。。。。。。。。。

    第二十八章 故夢里的人（3）

    這晚,宿舍熄燈后，同住的那十一個人不約而同說起來了高考的志愿。

    雖然現(xiàn)在還不知道政策是考前填報志愿，還是出了分數(shù)再填報志愿，卻不妨礙每個人對未來的憧憬。高三的學生，看著即將到達的一個人生終點,都有些熱血沸騰。

    “我以后想當記者，”紀憶在眾人表態(tài)時,忽然表達了自己的想法。雖然她只通過季成陽了解了這個職業(yè)，但只他一人，就讓她體會到那種理想極致化的生活態(tài)度。

    只有理想,才能在災難面前給你勇氣。

    只有理想才能讓你在滔天洪水里,哪怕水淹到胸口，還要對著鏡頭講述災情嚴重；只有理想才能讓你在死神面前，坦然行走，哪怕下一秒所站的地方就是炮彈落點，是生命終點，也毫不畏懼前行，只為將這個世界戰(zhàn)爭最前線的畫面?zhèn)鬟_給所有人……

    宿舍里都是實驗班以前的同學，理科生，對記者這個職業(yè)沒什么向往。

    唯獨上鋪的殷晴晴很感興趣，在眾人都安靜下來時，忽然從上鋪悄悄爬下來，鉆進她的棉被里，輕聲說：“我和你說，我特別想當主持人。”

    紀憶往墻壁那里靠了靠，給她讓出一些地方，低聲回答：“我今天剛見了幾個主持人，都特別平易近人。”

    “真的？”殷晴晴興奮。

    紀憶大概給她講了幾句，含糊說是朋友帶著自己去的電視臺，她眼神中很有一種向往和驕傲的感覺，越發(fā)勾起殷晴晴的興趣，當然也勾起了殷晴晴的曖昧猜測：“紀憶，你早戀了？”紀憶被嚇了一跳，瞬間就感覺心跳如雷，她支吾著，沒回答。

    “肯定是，”殷晴晴看她不回答，越發(fā)肯定，湊在她耳邊激動地說，“我去超市買東西的時候，看見你在天橋?qū)γ嫦萝嚕镞呑鴤€帶著棒球帽的大帥哥，是不是？特別高，是不是？他坐車里我就看出來了，和咱們學校籃球隊那些人一定差不多高。你們啊……肯定有□，要不然你怎么不在校門口下車？還要自己走兩條馬路過來？”

    耳邊，是殷晴晴說話時噴出的熱氣，暖暖癢癢的。

    對高中生來說，找個校外的男朋友已經(jīng)非常駭人聽聞，更別說這個“緋聞男友”看起來還是個已經(jīng)工作的，實在，太，讓人熱血沸騰了。

    男朋友嗎……是單戀吧，不知道他會什么時候結婚，這段單戀應該也會悄然告終。

    忍不住推殷晴晴，不好意思再繼續(xù)下：“不和你說了，快去睡覺，明天還早自習呢。”

    殷晴晴笑了，又順著扶梯爬上去。

    紀憶手攬住棉被，側(cè)臉躺在自己的臂彎里，在漸漸安靜的房間里，甚至能聽到鐘表指針的跳動聲。她這個角度，恰好就能看到宿舍唯一的木桌上放著的鬧鐘，涂著夜光粉的指針已經(jīng)在漆黑一片中，悄然指向十二點。

    她猛然閉上眼睛。

    快睡，快睡，紀憶，不要多想了……

    到四月，模擬考試她考得非常好。

    季成陽為了獎勵她，帶去她去看孟京輝的話劇，這個《戀愛中的犀牛》的巡演反響很熱烈，季成陽說，這部先鋒話劇必會成為經(jīng)典：“我們來猜猜到十年后會有多少版本，你猜對了，我?guī)闳|歐。”

    四版？五版？還是六版？到底有多少個版本才算正常……季成陽看著她的糾結。

    他坐在她對面的單人沙發(fā)里，背對著褐色的落地玻璃，不動聲色笑著。

    最后紀憶投降，她實在不懂這些。

    季成陽終于放過她：“就是和你開個玩笑，如果真想去東歐的話，不用等十年，到你大學畢業(yè)以后就帶你去兩個月。”

    她點點頭，忽然就靜下來。

    季成陽所說的每個字，都是誘惑。像有人迎著日光吹出了一個個五彩繽紛的肥皂泡沫，她想伸手去攥住，卻又不敢碰。他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已經(jīng)是可以結婚的年紀了……馬上就會有女朋友了吧？

    她想起電視臺的大樓，想起往來走過的人，想起主播們的化妝間，想起那一張張播報新聞的臉……想起，她隔著電視機屏幕，摸到的是玻璃，而不是遠在巴勒斯坦的他的臉。

    那是他的世界，離她很遠。

    這個距離如果用時間來丈量，至少還有五年。

    四月底的那個周六。

    季成陽帶她從市區(qū)開車，去郊區(qū)，去一個叫陽坊的地方，他告訴她全北京就屬這里的涮羊rou最好吃，尤其王浩然來過兩次后就特別推崇。早年私家車少的時候，的確有很多人都開車從很遠的地方慕名而來，就為吃一鍋陽坊的銅爐涮rou。

    “或許以后就沒有了，”季成陽邊開車，邊看著路邊的藍色指示牌，判斷到哪里需要轉(zhuǎn)彎，“有些餐飲品牌的壽命很長，但前提是要開在交通方便的地方，這里確實有些太難走，現(xiàn)在餐飲業(yè)發(fā)展很快，再不是以前的北京了，為吃口秘制的涮羊rou還要開一個多小時的車。”

    尤其路況還不好。

    紀憶默默補充，透過車窗看外邊枝繁葉茂的白楊樹。

    兩邊不斷有大片的稻田，遠近的平房村落，像是進入了另外一個城市。這是她第一次來北面的郊區(qū)，途中季成陽還下車問了一次路，最搞笑的是，他問完為了表示感謝，從菜農(nóng)那里買了各式各樣蔬菜。

    “這么多，”紀憶目瞪口呆，喃喃著，“怎么可能吃得完。”

    季成陽笑得無奈，繼續(xù)開車前行，很快他們就開始看見各個軍事重區(qū)，從炮兵團，到防化研究院，據(jù)說前面還有工程研究院和坦克兵團……馬路寬闊，沒有幾輛車，還微微揚著黃土沙塵，最后終于看到了所謂的“陽坊涮羊rou”總店。

    或許因為生意好，竟然馬路兩側(cè)分別開了一個大店。

    兩個人在車上還很認真討論了會兒，到底哪個是真正最開始最正宗的那個涮羊rou。最后季成陽憑著自己的印象選擇了其中一個較小的，直到兩人落座，問了服務員，人家才笑著說，都是一個老板開的，馬上還要再蓋五層的大酒店，因為生意實在太好了。

    季成陽將外衣脫下來，帽子也摘下來。

    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長長了一些，被帽子壓了黑發(fā)，更顯柔軟。

    服務員將餐單放在他面前，又遞了一根筆給他：“這里的羊rou和牛rou是我們自家養(yǎng)的，一定要吃，還有醬料，也要選秘制醬料……還有糖醋蒜也要，還有燒餅——”

    人家是唯恐他錯過特色的東西，千萬叮嚀。

    “謝謝你。”他道謝。

    菜一碟碟上來，銅爐里的炭也燒紅了，季成陽將羊rou一盤都丟下去，筷子沿著銅爐的一圈將羊rou在水里撥開，均勻燙熟：“你剛才在車上說，要去北大考小語種？”

    紀憶嗯了聲。

    “怎么要考這種偏門？怕考不上重點大學？”季成陽倒是對北大北外這些學校的小語種招生有些了解，都是提前筆試面試，然后統(tǒng)一參加高考，最后的分數(shù)線也是單獨劃的。也就是說，通常會以低分進幾所重點大學。

    “不是，”紀憶咬著筷子頭，含糊解釋，“我是想……可以學一門奇怪的語言，和英語一起比較有用。”比如這次招生簡章上的阿拉伯、緬甸、印尼、菲律賓、俄語，聽起來，以后如果和他一樣去戰(zhàn)地……應該很有用。

    季成陽問她：“什么時候報名？”

    “5月11日，”紀憶記得清楚，看到羊rou熟了，馬上撩起一筷子放到他碗里，“熟了。”

    季成陽也給她夾：“不用管我，你多吃些。”

    兩個人吃完，開車回去，發(fā)現(xiàn)身上都是涮羊rou的味道，季成陽就把車窗都打開了。他把外衣脫下來，扔到后車座上，只穿著短袖在開車。

    四月底，又是艷陽天，她坐在前排被曬得開始出汗。

    季成陽也感覺到熱：“去坐后排吧，坐在我后面。”

    紀憶很聽話地爬到后邊，趴在他駕駛座上，湊著和他說話：“這條路和來時的不一樣？”

    “這條路是經(jīng)過坦克博物館，”他笑，“總開一樣的路，看到的都是一樣的風景，也無聊，不是嗎？”她臉貼著座椅的靠背一側(cè)，嗯了聲。

    車開了沒一會兒，就被迫停靠。

    這里是一座石橋，此時馬路邊兩側(cè)的小紅磚房子旁，有信號燈閃動，紅白相間的欄桿緩慢地降下來，擋在馬路兩側(cè)。馬上有火車要來了，這是在清路，保持鐵路軌道的暢通。

    這條路本就偏僻。

    車只有一輛，除了他們的車，再無其它。

    人卻有三個，右手邊的紅磚房子里有位老大爺在值班，然后就是車里的他和她。

    紀憶被打斷思緒，看鐵軌兩側(cè)，火車還沒有來。

    他們剛才聊到哪兒了？

    哦對，是戰(zhàn)地。

    “你會害怕嗎？在戰(zhàn)場上？”

    “會，”季成陽倒是坦然，他笑，笑容在前窗招進來的陽光里，顯得特別遙遠，“有時候你閉上眼睛，會想，是不是睡著了就再也醒不過來，因為隨時會有炮彈落在任何的一個角落。在戰(zhàn)爭中的國家，沒有一寸土地能讓人安穩(wěn)入睡。”

    是遙遠。

    他說這些的時候，真的是遙遠。

    她覺得自己真應了那句“井底之蛙”，對他的話，只能感慨，卻無法有真實感受。

    季成陽忽然解開安全帶，示意她下車，紀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打開車門跟著他，兩個人走近那條鐵軌。季成陽看了看左邊無人的紅磚房子，帶著她走到房子另外一側(cè)，這個角度，那個看守的老大爺看不到他們在做什么。

    火車從遠處轉(zhuǎn)彎而來。

    季成陽和她站到石橋上，四周防護措施簡陋，只有銹跡斑斑的一道鐵欄桿。

    她疑惑看季成陽，剛想問他什么，就被他從身后摟住了，整個人都慣性一樣，緊緊地靠在了他的懷里，耳朵聽到的最后幾個字是：“不用怕，看著它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