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吃完東西,苗小青把衣服遞給程然,“路過順便買的。” 程然從塑料袋里拿出衣服,展開就看到衣服上的英文商標,驚異地望著背對著他的苗小青,“你在哪兒順路買的?” “就是一個小店里,什么牌子的運動服都賣。” 程然沒再多想,站起來穿上,“很合身,多少錢我給你。” “不用了,就幾十塊錢,”苗小青轉過身,一雙眼睛晶瑩閃亮,“感激的話,你教我平均場算法吧。” “可不可以還錢?”程然問。 苗小青搖頭。 程然開始脫衣服,脫到一半,冰冷的空氣直往脖子鉆。他停頓了兩秒,又穿了回去,輕聲地嘀咕一句,“你哪買的便宜貨,保暖性這么好。” 苗小青得意地笑了起來,下巴微微揚起,燈光照在她白凈的臉上。她笑了會兒又收住了,轉過臉來望著他,眉間依舊笑意盈然。 程然出神地望著她。 他第一次知道,這世上真有這樣的人,僅是笑起來就能讓人充滿力量。 那笑容,就像破云而出的陽光,溫暖而真實地照在身上。 苗小青又是一星期沒去辦公室,上完課就去找程然,睡覺前才回宿舍。 “這是最標準的自旋密度波的平均場方法,”程然點著文章上的一段說,“基本思想就是扔掉量子漲落,把算符用它的平均值來代替,本質上是變分方法。明白了么?” 苗小青點頭,“明白。” 程然抽出一張白紙,“現在開始跟你講具體的推導步驟——” 天氣回暖,房間里仍有些陰冷。他們把桌子搬到窗前,陽光照在程然的算稿上,程然專注地看著算稿,苗小青專注地看著程然。 他還穿著苗小青給他買的那件外套,深紫色在古代就是尊貴的顏色,穿在氣質硬朗的他身上,讓他多顯一分清貴,少了一分冷漠。 “苗小青!”程然的筆在紙上“篤篤”敲了兩下,“我叫你看我怎么推的,你往哪兒看呢?” “我聽著呢,你繼續講,”苗小青按下他的后腦勺,好讓他去看算稿,省得一生氣又跟她鬧罷工。 程然又抬起頭,眼神很是不滿,“你把剛才我說的再推一遍。” 還懷疑她!苗小青抓著筆,一字不差地推完一遍。 程然檢查完沒錯,這才接著往下講。熏人的暖陽下,那溫潤的聲音,一字一字落入耳中,敲得苗小青心旌搖曵,半瞇起眼睛看著穿著紫色外套的他。 他的側臉弧度優美,下頷線條流暢,一片陽光停在他的鼻尖上。 苗小青隨手拿起一篇文章,替他擋住陽光。 程然在陰影突然抬起頭,轉過來看她一眼,“干什么?” 苗小青愣了片刻,突生急智,她抖了抖文章,“想拿來看看。” 程然瞥了一眼文章,“安德森的,你確定要看?” “呵呵——”苗小青心塞,隨手一拿,偏拿了個不稱手的。她只好干笑,“你有空的話,可以給我講講。” 程然垂下頭,繼續在紙上推公式,“他這篇文章是錯的,參數估量級錯了,實際系統里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影響。” 什么鬼?苗小青聽不懂,可她至少懂了,這篇文章被扔在灰里,不是因為他看不懂。 “高溫超導的哎!”苗小青瞪大眼睛,學生誰看高溫超導啊,還是安德森的,那么難的東西。 程然手頭的筆一頓,轉過頭來,看著她說:“我就是做高溫超導的。” “可你是做鐵基的,”苗小青說,“這篇文章是銅基,銅基比鐵基可難太多了。” “誰告訴你我只做鐵基?”程然拿手支著額頭,側頭看著她說道,“我鐵基銅基都做,我不只做高溫超導,別的強關聯系統我也做。” …… 凝聚態物理中最難的是強關聯領域,而強關聯領域中最難的是高溫超導方向。 苗小青能說什么?智商高,就是可以為所欲為。 她猛地抓住他的袖子,眼里燃燃燒著小火焰,“你能帶我做高溫超導嗎?” 程然垂眸,看著被她抓住的袖子,“你想被勸退嗎?” 苗小青泄氣地垂下肩膀。 程然輕輕地將袖子從她手中掙脫出來,說道:“你有空多了解張量網絡,計算數值對你來說比較現實。” 苗小青垂著頭,一言不發。 程然嘆了口氣,難得地向她解釋,“等你經過足夠多的訓練以后,也可以進入強關聯領域;如果有一天你能算摻雜了,那也是跟高溫超導相關的了。” 苗小青重新看向他,眸中有光閃動。 程然想到她組會的表現,干脆把話說死,“你的基礎,做純理論不現實,這不是努力就可以做到的事。如果我是老板,能想到的適合你做的事,也就是算數值。” 苗小青長長的呼出一口氣,“我知道了。” 太陽西沉,苗小青去食堂買了飯菜回來。 自從程然退燒后,就再沒有過晚上吃咸豆腐腦的過分要求。他又像從前一樣隨意,也像從前一樣難以親近。 苗小青拿了水跟藥過來,遞給半躺在沙發上的程然,瞄了眼窗臺上的那堆藥袋子。 “有很多女生喜歡你?”這個問題她還是忍不住問了。 “就短短地見一面,打一場球就會喜歡?”程然指指窗臺上的藥,“那是誘餌懂嗎?” “誘餌?” 程然看了她一眼,“有些女孩子,遇到順眼的男的,第一反應可不是喜歡,而是先誘進她的獵場里。” 苗小青明白他的意思,不贊同地說:“你的心可真陰暗。” “看不出你挺單純的。” 苗小青不理會他的陰陽怪氣,“遇到順眼的,第一反應怎么就不能是喜歡?” 程然淡淡地說道:“沒有朝夕相處,沒有相互了解,怎么能算喜歡?” 苗小青不服氣,“怎么就不能?” “呵——”程然嘲諷地笑,“了解后又發現不喜歡了呢?” “那叫變心!”苗小青說。 “苗小青,你的意思是,荷爾蒙分泌過多叫喜歡,理智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情感就叫變心?” “我不是這個意——”苗小青的聲音在喉間滯住。 程然臉的嘲諷意味太濃,濃到甚至對她有些不屑,“你根本沒談過戀愛吧?還在幻想一見鐘情?” 一見鐘情么? 她只是在一個秋天的早晨,遇見一個人。 她不知道他多大年紀,什么性格,什么職業,什么出身——她對他一無所知,甚至回憶起來,也只記得那天的太陽反常的毒辣,他的身體極度缺水。 她把手上的果汁給了他。 “這世上,不能有見到第一眼就想拼命對他好的感情嗎?”她輕聲問,聲音卻從容而清晰,“了解后才算喜歡,那是什么樣?因為他的優點剛好是你需要的,他的缺點對你來說無傷大雅,這樣經過盤算的剛好合適,就是喜歡?” 苗小青接著說:“還是你所謂的喜歡是更直白的,適不適合結婚生育?” 程然被她問住了,少有地發起呆來。 第8章 他站起身,慢慢地走到窗邊。黑沉的窗玻璃外,是校園星星碎碎的燈光,稀疏又沉默地在黑夜中閃爍。 “你在單戀么?”程然背對著她輕聲問。 苗小青沉默,沒有否認。 “單戀不錯,”他側過身,側臉映在玻璃上,“你現在很好,談了戀愛就會變得依賴,那就不好了。” 他靜靜地看著苗小青,目光安然澄靜,如同冬日無風無雨的湖面,撲面一股濕潤的冰涼。 苗小青多數時候能從那平靜無波的湖面,見到自己微渺的倒影。 那雙漠然卻洞悉的眼睛,看得到的,是他想看到的;看不到的,是沒必要看到的。 苗小青懂了,她那從未想過隱藏的心思,對程然來說,是沒必要看到的。 胸口的火熱被撲冷了。 房間的安靜讓她感到一種無處容身的局促,她站起身,“我該走了。” “平均場會算了?”程然走回來。 “會了,過兩天就能交給老板了。” “你確定?” “確定。” 程然低頭想了一下,又說:“還差一碗冰糖雪梨水。” “什么?”苗小青被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搞懵了。 “去買冰糖跟雪梨,”程然說著話,已經走到門邊,彎腰開始穿鞋,“你去不去?” “不去!我該回宿舍了。”苗小青有點氣悶,“再說,我又不是保姆。” 程然穿好鞋,靠著墻,雙手往胸前一抱,“再問你一次,去不去?不去別后悔。” “去!” 苗小青說完就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兩巴掌,卻還是磨蹭地走到門邊。 苗小青心里的氣悶擴大。 這股氣來的莫名其妙,甚至是什么性質都說不清楚,像是失落,不甘,受傷混絞在一起,別扭地梗在心口。 一直到宿舍樓下。 程然走在她的旁邊,兩人誰都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