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聶然似乎并未注意到我的神情,他蹙著眉頭突問,“這兒……也受傷了?” 我順著他的目光低下頭,這才發覺腹部有鮮血緩緩滲出染濕了衣裳,湊近細看,果然有根細支扎入皮rou,卻不知究竟有多長多深,才使得這小小創口流出這么多的血。 聶然伸手想要撩開我的外衫,我嚇一跳,忙緊側身避開,稍稍一動劇痛牽動全身,冷汗涔涔落下,“聶大人請自重。” 聶然一把握住我的肩,“若刺穿的是脾臟,再流一會兒血只怕連性命都難保,還拘泥什么小節!” 我被他滿是怒氣的神情懾到,“攸關性命也是我的性命,用不著你來擔憂。聶大人莫不是連君臣之禮都分不清了么?” 聶然道:“既如此,臣唯有冒犯了,還請公主恕罪!” 言畢,他強行掀開我的衣擺,我想避,身后是石墻也避無可避,然后就在他除下我外衫之際,幾件物什自衣襟內滑出,咕嘟滾落在地。 正是兵符以及卷軸。 聶然愣了,停下手,我不由嘆了嘆,閉上眼睛。 終究還是被發現了。 不錯,跳崖前所言俱是我存心誆騙風離的。我怎么可能把如此重要之物隨手埋在山間,若是叫他尋找了,亦或是其他有心之人搜到了呢? 我不敢冒這個險。 所以才假作自盡,本為能順利的攜兵符脫身。 卻不料,聶然出現了。 聶然拾起一枚兵符,微微蹙眉,然后看著我。 我不知何以還能笑,“看來,還是你們棋高一籌。這兵符和名冊,終究還是落到了你們手上。” 聶然對上了我的目光,“你是想說,我和風離是一伙的?” 我反問,“你不要告訴我,今夜你出現在這兒,只是一個巧合。” 聶然嘆了口氣道:“我,一心想救公主…………” “聶然,你鞋上的紅泥是亂葬崗特有的,這表明今夜你從開始就跟蹤我了……你若是想救,方才我從衣冠冢逃出來時就可以救了不是么?”我疲憊不堪,“你不是想救我,而是想要我手中的兵符吧。” 聶然神色一黯,“我和風離若是同伙,大可在公主逃出衣冠冢時便替他擒住公主!我不知公主有何計劃,唯有暗中保護,方才在崖邊見你悲痛欲絕,我本有心……” 我不愿再聽他的話,打斷道:“夠了!” 他見我這般,倒真收了聲,“信也好,不信也罷,他日自有定論。”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只怕我根本挨不到那一天。” 聶然聞言僵了僵,沒有繼續說下去,洞內一時寂靜,半天,他忽然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話:“那個時候,你也是這樣想的么?” 我疑惑的抬睫。 聶然的半張剪影晦暗不明,“彼時,你身中長箭,墜入深淵,遭河浪席卷而去,可曾想到還能走到今天?此刻又如何能知不能走下去?” 這話徒然令我有些恍惚。 腦海里,忽然晃現煦方如晨曦般的面容,記憶仿佛久遠,當我還是那個會因失憶而無助而耍脾氣的和風時,他就常常會對我說:“傻丫頭,不走下去如何知道自己還能走多遠?” 我怔怔的看著聶然,從何時起,他的眼中已不見了獨屬他的冰冷與深邃,取而代之的,取而代之的是…… “不要用煦方的眼神來看我,也不要說那些煦方說過的話,”我感到自己的聲音在微微顫抖,“你不是他。” 聶然一把將我拉近道:“我從沒想要用任何人的眼神去看你,我想對你說的話,只是我想要說的而已,我對你做的,也只不過是我想要這樣做而已!” “你若真的為我好,為何要出現在我的面前?如非你的出現,煦方又豈會消失?要是煦方未曾消失……” 要是煦方不消失,或許……就可以不用再度愛上宋郎生了。 那樣……該有多好。 本以為聶然不會繼續接我的話,不想他道:“若煦方不曾消失,你也就不用因為愛上宋郎生了是么?” 我無從作答,緊緊握著拳,掌心被指尖掐的生疼。 聶然的眸子燃起隱隱怒色,“所以哪怕到今時今日這步田地,你仍然惦記的還是宋郎生!你可知方才你見來人是我時的那副失望失落是何模樣?你有沒有想過方才若下來的人是宋郎生你早已死了!” 每一字每一句,每一寸肌膚每一寸理智好像都被撕成四分五裂,所有痛苦都被揉作一團, “是!我想的念的全部都是宋郎生,哪怕恢復了所有的記憶哪怕想起他對我做的所有事!所以如果你是真的為我好就,何告訴我究竟他去了哪兒。即使……他要我死,就算他要我死我還是想見他一面!” 聶然握著我的肩膀越勒越緊,“公主,你莫不是瘋了不成?” “我若是沒瘋又豈會放著好好的公主不當落得如此下場?”我知道我的眼淚又在簌簌落下,“反正活不了幾天了,倒不如死在他跟前讓他稱心如意豈非更好?” 遠山沉沉,崖下燈海逐漸暗去,天地間俱是黑色。 腹中驟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痛,我下意識按住傷處,眼前忽地蒼白一片,幾欲昏厥之際,聶然扶住了我說:“要是他未曾消失,此刻,也必以你性命安危為先。” 話畢,再不多言,一把將我摁倒,放平,干凈利落撕開衣角傷口處。 聶然想要用強,又豈是我能夠阻止的。 盡管我本意想說要是他能先弄暈我再替療傷會不會比較不疼也不尷尬。 很顯然聶然沒有這種覺悟。 故而當他硬把帶刺的樹枝從我體內抽離時我是真的哭到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直待他撒了藥粉在我肚子上裹了三五圈止住血后,我才上接不接下氣的張開眼。 他的雙眼卻緊緊閉著。 靜默須臾,重新拾起我的外衫將我罩住,慢慢的睜開眼。 然后,剛剛好的把目光放到我的臉上。 或許,是我哭花了臉,惹得他伸出手來想要拭凈我的眼角。 可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指尖拂至眼前,卻又生生頓住。 我以為他要說些什么,可等了許久,都不見他說話。 我被他看的頗有些不自在,道:“不管怎么樣,多謝你救我。” 他沒有移開眼,“我欠公主一條命,當日若非你舍身擋箭,只怕今日我也無法站在此處。如今,便算是還了這人情。” 我搖了搖頭,“當日我想救的那個本不是你,不必放在心上。” 聶然又不說話了,我看不懂他的神情,倦意再度侵襲,索性再閉上眼,忽聽他道:“若我,把當年那個煦方替你找回來,你是不是就不會這樣難過了?” 我心口忽地一窒。 他嗓音沙啞,帶著微微的顫,“若是,當年那個……要你在他變心時用玉簫狠狠敲他的頭,要你在綏陽客棧等他來接你,能愿意為了你放棄一切,會對你說‘天大地大,何處不能為家’的煦方能回來……” 我緩緩撐起身子,雙臂抖的厲害,一時間竟不敢抬頭看他,他的聲音空落落的回響在洞中:“你是不是……就能做回和風了?” ——————————第二更—————————————————————— 一道月色的弧光慢慢滑上他的臉,那輕軟的目光太過熟悉,我仿佛被定住了身,呆呆看著他,“煦……方?” 他的眼底流動著復雜的光,深吸一口氣,問:“我若說我是,你信么?” 我的心亂作一片,“我不知道。” 他卻低聲道: “我不是。” 我怔怔的看著他,“可那句話,只有我和煦方才知道。” 聶然先是搖了搖頭,復又點了點頭,“那些你和他之間的話,我并不知道。” 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煦方,他在消失前,曾寫過一封信。”聶然垂下眼睫,“寫給我的。” “消失……前?寫給你?”我瞪大了眼,“彼,彼時他不是回侯府同家人辭別欲帶我遠走,何以還要寫信——” 聶然靜默了一瞬,似乎想回答我的問題,但又沒有說出來。 可我仿佛一剎那全懂了。 “難道……那時,他就已經知道他要消失了?”我顫著手,“為什么?那時究竟發生了什么?”見他不答,我拽住他的衣袖,“那信呢?信上寫了什么?” 聶然一動不動的看著我,忽然笑了笑,那笑意中裝滿了苦澀,“那信……我從未看過。” “為何?” “他在臨走前曾告知嫣然說,那封信箋上所寫的是……是讓聶然重新變回煦方的方法。”聶然抬眼,眸色如水,就這般淺望著我,“而我,不愿意。” 此些曾如迷霧般的種種,霎時如經風而過,透出淡淡的薄光。 聶然道:“那時我初醒,聽他們說起我在失憶間的所為,簡直不能置信,不敢相信自己會為一個女子舍棄所有,所有的信念,所持的責任——我聶然從不是這樣的人。”他看向遠方的天空,淡淡道,“所以,我讓嫣然將信銷毀。” 我乍然一驚。 聶然眉心微微蹙起,“可嫣然……她并不同意,她反反復復的同我說——” 那時的趙嫣然在聶然下定決心毀信之際,死死的抱著信說:“然哥哥,信是你親手交給我的,是你讓我好好保管,是你說‘天大地大,唯有她才是你的家’……你若毀了……就不是毀掉一封信,你毀的是你自己!” 聶然的陳述很是平淡。 可這所有所有都與我的想象南轅北轍。 我一直一直以為趙嫣然在發現心上人失去那段煦方的記憶后就選擇了沉默,選擇了抹去,為的是要和他在一起。 我問:“為什么?趙嫣然她……她不是很喜歡你的么?她為什么……”為什么,要為了我這樣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把自己心愛的人推出去呢? “我看到那樣的嫣然,亦是惶然不解,”聶然垂頭道:“究竟那一年發生了什么,究竟那個擁有‘煦方’記憶的我和嫣然說了些什么?嫣然她……明明很早從小就想嫁給我的。可嫣然——” 趙嫣然她說:“然哥哥,恰恰是因為我與你從小玩到大。你從來就不是一個開心的人,也從來不是一個會為了感情而坦誠自己的人。可前些日子,我看到的那個‘煦方’,那個即使已經恢復聶然記憶的‘煦方’,他依舊幸福啊。當他打算為了自己愛的女子遠走,我從未見過洋溢那種神采的他,而當他得知他將要失去她時,我更未見過……那樣痛苦的他。是,我是喜歡你,但若我的喜歡不能帶你快樂,那也僅僅是滿足我的一廂情愿罷了。” 有些事越用力越留不住,比如愛情。 可這樣淺顯的道理,嫣然知,我卻不知。 我問:“后來呢?” “后來,我告訴嫣然她全想錯了。我心中一直有她,和她成親亦是我的心愿。那失憶時戀上的女子,只不過是移情別戀罷了。” 聶然嘆道:“我欺騙了她。” 我心中一堵,“她信么?” “或許信,或許不信,卻權當是真的了。” 此番想來,那之后種種,都不過是她配合著聶然演著戲,想要逼我離開。 “可那時,嫣然何故還要因為怕我找你而被我騙去樹林?”我惑然,“她,她甚至帶了一千兩銀票……” 聶然道:“那多抵……是她想給你罷了。” 我想起那在水波之中奮力揪住我讓聶然救我的趙嫣然,還有前些日子在酒肆重逢時見我與宋郎生滿眼祝福的趙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