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我摸著胸腔那顆跳突跳突的心,將紙楓夾回書中,又把棠心簿安放回原處。 一抹湖色出現在門外,我抬眼望去愣了愣:“駙馬,你回來了?” 宋郎生點頭道:“回來時見公主不在屋內,聽下人說是來了書房。”他走到近處,確是蹙了蹙眉,“何以你面色如此蒼白?” 我道:“不知怎么,看書看得好好的忽地就心跳如雷。” 宋郎生神情瞬間肅穆起來,下一刻緊張的握住我的手腕,我嚇了一跳,問:“怎了?”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似乎在斟酌著什么,不知是否是燈光太幽暗,我覺得他看著我的眼神沒有焦距,仿佛完全沒有在聽我說話,半晌,他終于開口:“我在把脈。” 我:“……” 我訝然道:“原來駙馬竟通醫理。” 宋郎生淡淡的看了我一眼,說:“嗯,就是沒摸到公主的心脈,所以感覺不到跳動。” 我:“……”那你把了半天是在把個什么玩意啊。 宋郎生道:“無故心跳劇烈,極有可能是心疾,此前公主受過箭傷,離心脈差之毫厘,恐怕該癥與此有關。” 被他這么一說我也覺著有些對路,心疾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那當如何是好?” 不知要否請太醫來診治?可瞅他這樣子,仿似是件需要深思熟慮之事。 宋郎生松開我的手,在幽暗的夜色側轉過身,背對著我,沉默半晌,道:“當然是請太醫。” 我:“……”這心疾沒準就是讓他給嚇出來的。 徐太醫趕來的時候,其實我心已經不跳了,哦,不該這么說,是已經恢復正常律動。 我們將癥狀和他說明后,他俯身,瞇眼,觀我氣色許久,神色凝重地說:“公主脈象平穩,可為何老臣越是把脈殿下的心跳就越快?” 您老這副看過去像在我為默哀的表情,能不胡思亂想么。 宋郎生問:“可是心疾之癥?” 徐太醫搖頭:“公主殿下無甚大礙,亦無心疾之狀。不過……” 我和宋郎生等著他說不過什么。 徐太醫說:“亦或許是醫史上未曾出現過的隱性心疾,老臣不敢妄下定論。” 這分明就是給自己留條后路的說法。 徐太醫這老家伙居然還是太醫院之首,難怪我父皇到現今為止依然昏迷不醒,我很是為宮里的王儲們的健康擔憂。 徐太醫正欲打道回府,臨末我想起一事:“近日太醫院是否有招納新的醫士?” 徐太醫道:“禮部堂官已到院內主持考會試,當下已有十人靜候面加之試,不知公主何故問起?” 我沒直接回答他的話,又問:“這其中可有人姓周?” 徐太醫想了想,道:“有一人叫周文瑜,是諸位入選醫士中最通曉醫禮之人,可惜年齡太大,態度輕狂,與其他幾人都鬧過不大不小的嫌隙。” 想來就是那個救我一命的“仁者神醫”沒跑了。 我用指節敲了敲幾案,道:“這個周文瑜醫術高明,昔日本宮在民間微服時親眼見過他起死回生之術,心中一直很是記掛。這樣說,徐太醫可明白?” 徐太醫老臉微顫,說:“此人不喜循規,怕納入太醫院只怕會釀出大患。” 我笑了笑,“徐太醫所慮甚是,可輕易放了醫才實也可惜。不如,讓他先來公主府做做醫官,若用的還算妥當,再以本宮的名義向太醫院舉薦,您看如何?” 徐太醫抖著胡子看了我一眼,戰戰兢兢應承下來,叩拜完背著醫箱發足奔出本公主的寢室。 我指著他的背影茫然看向宋郎生:“他在怕什么?” 宋郎生把玩著桌上的瓷雕,悠悠道:“應該擔心自己晚節不保。” 我奇道:“是怕周文瑜進了太醫院闖出大禍?我明明說了,是以我的名義推舉的,有何問題,他權可賴我頭上。” 宋郎生抬眼瞅了我一下,隱約有點像在翻白眼:“公主某些名聲,響得有些懾人。他大概是見公主要人這架勢,頗為眼熟。” 我將宋郎生這話濾了濾,等到悟出精髓,恍然道:“他是以為我招周文瑜是招面首來著?” 宋郎生道:“嗯。” 我繼續道:“然后他琢磨著他年紀和周文瑜相仿,相貌比周文瑜更加深邃泰然,察覺到自己的危機性,故而恐慌了?” 宋郎生道:“嗯。” 我微笑說:“所以本公主的忘年戀嗜好就要傳揚開了么?” 宋郎生道:“嗯。” 我也點頭嗯了一聲,順手拾起床上的枕頭,用力擲向宋郎生,宋郎生一個沒留神還真被砸中了,可臉上憋著的笑反倒一觸即發,索性捧腹笑個不止。 凡事總得把握個度,宋郎生見好就收,將那枕頭還給我,說:“公主還是早些歇著吧,明日早朝議事,不好再找岔子說不去。” 這點,太子倒是提及了,既然已經病愈能夠入宮,就沒有監國公主不上朝的理了。 宋郎生的眼神瞟到我床邊位置,那是以往屬于他的,先前卻生生叫我趕了走,眼見我也沒有留他回來的意思,神色動了動,像要說什么,卻又沒說,摸摸我腦袋就回他的房里去了。 我睡下之后,難以入眠。 心里淀著許多事,無論如何都化不開。來回翻了幾趟身,索性披著件外袍出去吹風,一敞門,就看見臥房外延著的那道廊邊站著一人,亦再看孤月寒星,夜不能寐。 我踱了過去,從廊口可以看見小院內的小池芭蕉葡萄架,雖不若水榭那處雅致,倒也算意境得趣。 宋郎生聽到腳步聲回頭看過來,道:“公主怎還未歇下?” 我靠在木柵欄上,說:“有些事沒想通,睡不穩當。駙馬呢?滿臉心事重重,莫非同病相憐?” 宋郎生挑開身旁的細竹簾,道:“我想不通的是案子。” 我問:“你以前也是這樣么?” “什么?” “就是這樣,”我指了指他蹙緊的眉頭,“成日憂心公事,態度冷漠,喜怒不形于色。” 宋郎生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那我呢?”我凝視他燈下的側顏:“是否真如傳聞一般驕縱蠻劣,倚權弄勢,只手遮天?” 他把我的目光望進眼中,問:“公主自己認為呢?” 我嘆道:“我分明已忘了……” 他說:“并非說是失憶前,自你失憶起,你認為自己是什么樣的人?” 我愣了愣,未料他會如此相問,但他既然說起,不妨捫心自問,和風是個什么樣的人? “唔……任性,脾氣也不好,稍不順心就喜歡無理取鬧,也不怎么愛吃苦。”我一邊回憶一邊笑說:“攀比心也挺重,常常羨慕別人,常常嫌棄自己。” 宋郎生沒有插嘴,繼續聽我說。 “有些東西明明在手,卻總是如履薄冰的患得患失;有些事情明知道是錯,卻總是一條道走到黑,到了最后,除了認栽和怨天尤人,一點辦法也沒有。” 說這話的時候我雖是含笑,但沒撐著,想去神情應有些落寞,恰好上頭的烏云散開,月亮光灑了我一身,還挺刺眼,我聽出身旁的聲音略有波瀾:“倒還有點自知之明。” 我瞥了他一眼,“你這是譏是諷啊?” 宋郎生道:“又譏又諷。” …… 宋郎生又揉揉我的頭發,他似乎有種把人弄的亂糟糟的嗜好,“公主,現在的你有一樣和過去不同。” “哪樣?” 宋郎生面容與眼底似有什么一閃而過:“就算是一條黑路,只要公主認定,就一定會走到底,永遠不會認栽,永遠不會放棄。” 有那么一恍惚,我以為他這話中充滿著善意和贊許。 宋郎生道:“因此才會有那么多可憐人栽在公主手上。” 看來什么良好的交流根本就是個錯覺,他可是鼎鼎大名的毒舌駙馬,我居然還差些沉浸在這良辰夜景中。 我負氣轉身,決定兩天不同他說話。卻在下一刻被一只大手握住,“包括我。” 我訝異轉頭。 宋郎生手上稍使了些力,拉著我往廊外的草地走,然后拽著我一起坐下,說:“躺平。” 我掙不開他,“喂”了一聲,他說:“現在,連牽手也不可以了么?” 我一怔,識趣搖頭,“我并無此意。” 他將牽手的姿勢換作十指緊扣,自顧枕在草叢中,我坐的有些局促,只能如他所愿挨著他躺下,學著他仰頭望著夜熒閃爍。 他忽然說:“現今是調換過來了。” 我疑道:“什么?” “彼時,我一點也不喜歡公主,更不愿和公主獨處,公主總是用皇權來脅迫我,我亦是積怨頗深。有一次,你就是這樣毫不講理,逼我躺著這兒陪你看月亮。”宋郎生把聲音放沉了一笑,“其實那晚根本就沒有月亮,連顆星星都瞧不著,兩人就這樣黑漆漆的躺著。” 我忍不住說:“那不是挺恐怖的?” 宋郎生道:“反正和公主在一起就是件恐怖的事,我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我瞪了他一眼,想了半天想不出怎么反駁,“罷了,看在你第一次談及我們的過去,就姑且不與你計較。” 宋郎生瞧著我,淡淡笑了笑,沒有再說話。漸漸的,倦意席卷而來,天地間一片虛空,不知何時就以進入夢境。只是夢了什么,第二天醒來,卻也想不起來了。 今日是我失憶后頭一遭上朝。 空著的龍椅旁有兩張椅子,分別是留給太子和我的,昔日我就是坐在那兒充當著不可一世的監國公主。然此刻靠在上頭俯視下面百官朝會,頓覺心驚動魄,有些撐不住場面。 朝會的開始,太子發表了幾句關于我回歸的感言,完了下面一伙子人紛紛應和,我象征性的微笑頷首,然后進入正題。 說來說去還是關于江浙水患的事。 賑災官銀被劫,太子下了撥銀的旨意,不料,這一撥,就撥出了新問題——國庫虧空。虧空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明了的事,再者,通常狀況下也不外乎宮內開支過度和官員上下貪墨兩大原因。倘若真要徹查到底,揭的就是皇族和兩黨官宦的老底,莫說太子這儲君位置還沒坐熱,即便父皇未病,也未必敢輕易動刀,這一刀沒準就把自己給動了。 太子無奈之下只能把這樁事擱在一邊,主要重心轉移到解決的方案上。 以趙黨為主心骨提出的乃是“改稻為桑”的政策,即將稻田改為桑田,養蠶織綢,以絲綢的收益擺脫國庫困境,再用其重建江浙災區,頗有一舉多得的意思。 持反對意見的則是朝中的清流,理由無非是工程浩大,內里政策的試行等等,至于李國舅這回破天荒的保持中立,估計是在權衡著利弊,靜觀其變。 眼瞅著朝廷之上半老的官員們相互攻訐,言辭之犀利令太子頭痛欲裂,我一邊半走神的聽,一邊半走神的想。 我主要在想昨晚睡的到底有多沉,以至駙馬將我抱回屋都沒被吵醒。 宋郎生站在第三排的位置,雙眼平靜地看著前方,清貴泰然之態,半點沒有平日里和我在一起的別扭模樣。 唉,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什么的,當真虛偽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