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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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的念頭交纏過去,張廷玉微微地閉上了眼,卻聽顧懷袖在他耳邊道:“會試沒多久就要開始,皇帝要再沒什么表示,可就遲了。” “桃李滿天下又有什么用……你看除了戴名世來訪我,范琇林之濬幾個早在出事之前就已經給我遞了帖子之外,其余人該觀望的還是觀望罷了……門生門生,大多還是學生仰仗著先生,至于他們本身,卻是一個也靠不住的。” 若是張廷玉中間沒這三年,這些門生多半還是有用的,或者至少說不會袖手旁觀得這樣厲害。 如今張廷玉連戴名世都斬了,卻不知還有幾個人會來張廷玉這里了。 即便是原本之前只是想觀望一下的人,現在見著張廷玉,也該避之如牛鬼蛇神。 顧懷袖心知他現在已經跟以往不一樣,那一日收拾書房所見,卻是觸目驚心。 為人臣者,最要緊便是一個“忠”字,可他…… 她只低聲一嘆:“阿德今兒早上在外頭看見了范琇,被我叫人給趕走了。” “是該趕他走?!睆埻⒂袢绾尾恢李檻研涞囊馑?,“現在我前途未卜,沒必要耽擱了他們幾個,到時候若有什么朋黨之嫌,又是我牽連他們了。” “今科不少人舉薦趙申喬為會試大總裁,總歸讓人心里不舒服?!?/br> 趙申喬這個人一向是被人稱作清官,可清官不代表能臣,更不代表件件事情都能辦得妥當,尤其是戴名世一案,分明是從私心起,為了他兒子趙熊詔,是非曲直個人心中有數。往日名聲再清白,今日作下這樣的孽,往后卻不知是不是會被人打成沽名釣譽之輩? 張廷玉摸了一枚白子,一枚黑子,這樣并排地放在棋桌上,“猜猜這兩個是誰?” “……誰?” 顧懷袖猜不透,一個白,一個黑。 垂著眼簾看這兩枚棋子,張廷玉道:“一個是趙申喬,一個是他兒子……趙鳳詔,與趙熊詔乃是兄弟,此人乃是噶禮心腹……趙申喬背后沒人,哪里敢有這樣的膽子,拿著一本《南山集》就去參劾?雖則《南山集》之中有議論誅殺前明太子的事情……” 也就是當初張廷玉辦的朱三太子一案。 “可謀逆之言,從無一字。附會牽強,他自己也清楚,南山集案背后,焉知沒有朋黨之爭?” 張廷玉自己,不過是那個被針對的對象而已。 噶禮,滿洲正紅旗,現任兩江總督,多次因為貪污被彈劾。可趙申喬的兒子趙鳳詔竟然說噶禮乃是清官,又將貪污一事比之為婦人失節,康熙因為趙申喬是個清官的原因,竟然對趙鳳詔所言深信不疑。 噶禮乃是太子一黨的人,趙鳳詔乃是噶禮的心腹,自然也要歸為太子一黨。 趙申喬是哪一黨就不要緊了。 張廷玉指著那一枚白子道:“這是趙申喬。” 然后他又指了那一枚黑子:“這是他兒子趙鳳詔?!?/br> 一個是白,一個是黑,一個是清官,一個是貪官。 張廷玉看著外面枝頭開始化了的雪水,還有未謝的寒梅,只道:“今日之辱,他日必叫趙申喬百倍還之;今日之痛,他日定使趙申喬感同身受。” 他已然斬了自己的門生,都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不若也讓趙申喬嘗嘗送自己的兒子上法場的滋味。 斬立決怎么夠呢? 當初太子被廢,本就有張廷玉從中做手腳,因為張廷瓚之事,便已經與太子結為死仇了,更有江寧行宮顧懷袖之事,如今是舊恨又添了新仇。 不倒太子,又朝著哪邊走? 趙鳳詔貪污,人盡皆知,只看張廷玉什么時候能讓趙申喬嘗嘗這樣的苦痛了。 他微微垂著眼,身上的殺機,卻在那一刻收斂了一空。 張廷玉抬手將黑白的兩枚棋子攥緊了,又輕輕松開,任由它們墜落到棋盤上,與別的棋子混在一起。 冬天里嚴寒的冰雪化了,很快,紅梅報過春之后,新一年的考差開始了。 張廷玉乃是翰林院殿撰,這會兒也直接進入翰林院考差去。 今年沒有指明誰來當主考官,只在會試之前才能有結果,三月初八會試開場,三月初七考差的結果才會簡放出來。 翰林院之中參與了考差的人,便到宮門外頭守著,等著考差的結果下來。 先公布的是十八房官和下面的監考官員,一直都沒有張廷玉,直到念到“會試大總裁”的時候,才有張廷玉三個字出來。 按例,由會試大總裁接旨,而后帶著人一起前往順天貢院。 可在張廷玉淡然出列,接過圣旨的時候,全場不知道怎么,安靜得有些詭異。 瘋了…… 又是他! 趙申喬那邊幾乎是氣得吹胡子瞪眼! 今科會試的考官只有一個,只有張廷玉一個,原本眾望所歸的趙申喬竟然連個考官都沒撈上,如何能不生氣? 原本張廷玉親手斬了自己的門生之后,就處于一種賦閑的狀態,眾人都以為他殺自己門生乃是不義,同時又被戴名世一案給牽連,哪里想到今日竟然東山再起? 不知道多少人暗暗后悔了起來,張廷玉卻似乎全部看不見。 從皇宮往順天貢院的路,張廷玉已經很熟了,帶著人便直接入了貢院。 張廷玉再次成為主考官的消息朝著京城里一傳,真是個嘩然沸騰。 而傳到顧懷袖這里的時候,她卻只有一聲長嘆了。 今日的張廷玉,已然不是昔日的張廷玉。 縱使今科再有高才之輩,也無人敢戴名世一人比。 千金市骨,眾人皆以為蠢,殊不知…… 千里馬之于伯樂,何止千金? 他日桃李滿天下,張廷玉卻只記得今夕斬戴南山于斷頭臺。 會試三場,每場三日,照樣熱熱鬧鬧,只除了因為主考官只有張廷玉一個而顯得有些微妙之外,并沒有其余異常之處。 今科更沒有鬧出什么“范九半”這樣駭人聽聞之事,一切平靜至極,又公允至極,等得放杏榜之日,考生閱過自己答卷之上的批語之后,無一人再找貢院批駁。也有落榜的士子往當年范琇那一面寫滿了字的杏榜墻上瞻仰,一面感嘆范琇當年的好運,一面又想到戴名世的悲慘下場。 于張廷玉而言,是毀譽參半。 可是在康熙那里,他一差錯也沒有地完成了自己的差事,事畢之后也沒有加官進爵,還是一個四品的南書房行走。 現在康熙的態度真是誰也看不明白了,眾人即便是覺得張廷玉前途無量,也沒人敢去巴結,更沒人敢探彈劾。 張廷玉照舊在南書房行走做事,只是除了做事之外,卻時常一句話也不說。 會試之后是殿試,殿試也不用張廷玉負責,他只是幫著整理一下眾位大學士閱卷之后的答卷而已。 殿試金榜很快出來,朝考后面康熙又點了翰林,等到這些人都進了翰林院,事情才算是終于結束。 這一天,張廷玉回去得很早,可他沒想到,晚上傳飯之后,府上竟然來了一位貴客。 顧懷袖看見康熙的時候,整個人都沒反應過來,現在一家子都坐在一張桌上吃飯,還有幾個小孩子從沒見過康熙,這會兒都坐在那里,天真地看著進來的康熙爺。 康熙今天是便服,他今年也不過才五十幾歲,看上去竟然有六七十,如今進來看見張廷玉與顧懷袖都跪著,不由笑道:“都起來吧,今日朕是微服。原本只是宮里悶了,出來看看幾個皇子,不成想忽然見了你們府門,想著也是傳飯的時候,索性進來看看你家廚子的手藝有沒有長進?!?/br> 張廷玉著實有些摸不透,不過只讓下人將幾個孩子抱走,康熙卻一擺手:“孩子們都坐著吃吧,也別把我當皇帝了,累得慌。” 累得慌? 誰不是累得慌呢。 顧懷袖心下覺得嘲諷,又見康熙看似很強壯,也看似很平靜,可站在康熙后面的三德子卻輕輕給張廷玉夫婦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坐下來。 想必今日康熙出宮,又觸動什么傷懷事了吧? 康熙上來就坐在了主位上,張廷玉陪坐于下,兩邊坐著的都是小孩子,還有張步香,康熙發話說孩子都留在這里,所以張廷玉也沒叫三個孩子下桌。 “萬歲爺今日……” “今日忽然想起往年見著明珠來你父親家里蹭飯時候的樣子了,一晃竟然也是快二十年,歲月匆匆……如今你父親也去了,張府朕也賜給你了,甚至你的孩子都長大了……這小子看著怎么這么面善?” 康熙盯著張若靄一直看。 張若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一副聰明靈巧模樣,他似乎也想了想:“您是當年那個來我家吃飯的,是皇上,黃爺爺?!?/br> “哈哈哈對,就是我。” 康熙一下笑出聲來,摸了摸張若靄的頭。 “真乖巧的孩子啊……朕一下就想到了太子小時候,比他還聰明不少呢……” 一說到這種話題,張廷玉立刻就不說話了,甚至沒有任何插嘴的意思。 都是特別敏感的話,去年的時候,太子復立之后的第三年,就已經再次與康熙爆發了爭執,張廷玉當時雖然不在,可至少有所耳聞。前段時間還傳聞去年鄉試有科場舞弊,不過現在都還沒鬧到御前來,聽說也是八爺黨跟太子一黨的爭端。 朝中各位皇子黨羽之間的傾軋,已經日益殘忍,康熙身為上位者,又怎可能不知道? 越是知道,眼光越是明白,他也就越為如今的局面所苦。 可他畢竟還是皇帝,再苦都要撐著。 戴名世之事還沒過去,方孝標被掘墳鞭尸,其方氏族人方苞和方士玉等,現在都還羈押在獄,因著為《南山集》作序的事情,還沒有一個定論,只是這件事已經不由張廷玉來管了。 對康熙,就像是被叉了的那個字,張廷玉心里很平靜。 康熙叫人給自己盛了飯,又用了菜,看顧懷袖站在一邊,一直沒出聲,便道:“顧三啊顧三,前些年還在朕面前張牙舞爪呢……” 顧懷袖哪里還敢跟康熙爭什么? 她只躬身道:“當年一事之后,臣婦已在家修身養性,不敢惹事。” “哪兒有?”張若靄一下出來告狀了,嘿嘿笑了一聲,“我娘可厲害著呢,還會放火銃來嚇人!那東西可厲害了,我娘說一槍能打死好多人,就算是打不到人,人也會死?!?/br> “靄哥兒!” 顧懷袖真要被這小子給嚇一跳,可她隨即就明白靄哥兒的意思了。 當初顧懷袖拿了十四爺和艾琳的火銃,順手一槍嚇了李四兒和隆科多,本來只是興起所致,可靄哥兒喜歡得不得了。 男娃就喜歡這些東西,顧懷袖又有什么辦法? 可火銃這種東西,只有火器營有,民間能找到一把鳥槍已經是稀奇事了,顧懷袖終于還是哄著他把這件事忘了。 從那以后,靄哥兒就不提了,可現在他竟然一順嘴就說出來了。 這小子是看著康熙的大腿粗,所以想要往上面抱。 果然,康熙一聽就感了興趣:“你娘還懂火銃?” “我娘的準頭可好了,隔著有十好幾丈遠,就能射中花瓶……不過我娘說只有火器營有火銃,當時我娘那還是跟艾琳姑娘借的……” 張若靄眼巴巴地望著康熙。 現在的康熙就像是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子,還要比尋常人家的老爺老上那么許多,一點也看不出當初穿著龍袍將折子朝御案上摔時候的冰冷和殺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