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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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個毫無威脅的垂垂老人罷了,如今三個兒子都被抓,牢中已死了一個,妻女早已經在多年之前投繯自盡…… 就連朱江心,也觸柱而亡。 張廷玉閉了閉眼,轉身立了一會兒,才問道:“前明老太監可找來了?” “回張大人話,已經候著了。” “讓人進來認吧,記錄在冊,以備上詢。” 張廷玉吩咐了一句,便朝著外面走去了。 那老太監年事已高,即便沒有老眼昏花,又如何能認得出前朝皇子? 結果不言而喻,周道新在一旁目睹了整個過程,看老太監搖了搖頭,而后朱慈煥仰天大笑起來,周道新不想再看也跟著出去了。 等站在了外頭,周道新才忽然笑道:“若是后世所知,留給你張廷玉的,便是千古罵名。” “……毀譽參半未可知矣。” 張廷玉回頭看了一眼,這是他親手辦的一樁冤案。 審訊畢,張廷玉將此事移交包括李光地在內的五位大學士,討論無誤之后,又結案一同擬定刑罰,大學士五人稱此人罪大惡極,冒名頂替前朝皇室,當凌遲處死。擬定之后,交張廷玉上折奏明皇帝。 朱三太子朱慈煥化名王士元,本是朱由檢第五子,不過二子早殤,遂皆稱朱三太子,可張廷玉奏稱:“王士元自認崇禎第四子,查崇禎第四子已于崇禎十四年身故,又遵旨傳喚明代老太監,俱不認識。王士元明系假冒,其父子俱應凌遲處死。” 康熙批曰:抄滅九族。王士元凌遲,其子嗣后代斬立決。 年節里不宜見血,只道正月十六菜市口行刑,乃是四十七年頭一個凌遲死的,選三百六十刀慢慢割。 從人扭送到京師,到結案凌遲,滿門抄斬,不過短短八日。 張廷玉在刑部將卷宗放入書格,終于背著手,離開此地,從刑部大門外頭取了自己來時擱下的傘,又回張府去了。 鬧了幾年的朱三太子謀反案,最終還是沒找到朱慈煥,倒是開年就處死了一個冒名頂替的王老先生士元,街頭巷尾,津津樂道,將那凌遲之刑說的是活靈活現,各付各院,多的是丫鬟小廝們驚奇的談論。 如今石方已經是掌勺的大廚,只是不給別人做吃的,只給張廷玉與顧懷袖做。 今日他在自己的小廚房里,前面說張廷玉回來了,夫人還在月子里沒出來,該進補。 他看了一眼爐子上煨著的湯,便取了一只白瓷瑩潤似玉的大碗出來,將湯給盛上去。 湯氣冒上來,還冷得厲害,石方聽著外面兩個徒弟的談論,只將手里一只小小的藥包翻了出來,放在手里看了許久。 他握著自己手腕,嘴唇抿成一線。 王士元,抄滅九族,處凌遲,子嗣后代盡皆斬立決。 張二爺…… 親手辦的案。 石方想想竟然一下笑了出來,無聲地,可仰面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又覺得胸中凝滯成了一片。 那一日在江寧別院外頭乞討的花子,那風霜滿面,鬢發皆白的可憐模樣,望著他,嘴里喊著好人,好人,眼底含著老淚,一副幾乎就要慟哭出來的架勢…… 他就把幾枚銅板,放在他面前。 那時候,他是怎樣的心情呢? 忘記了,他只知道自己那時候的表情,與尋常無異,還在與青黛說笑,說他今日救人,如顧懷袖當日救他。 如今,那老叫花子冒名前明皇族,已然伏誅,甚至一家老小都沒落個好…… 手指指甲深深地陷入皮rou之中,他感覺不到疼了。 也不知立了多久,石方感覺手很僵。 他回過神來,終于手指一動,拆了手里封著的折紙,將里頭細碎的白色粉末和入湯中。 他怔怔地看著這一碗湯,驟然想起當年被酒樓趕出來,一下摔進雪地里,冷得他徹骨寒,刮面風如刀。 他當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天寒地凍無人救,是顧三把他拉出來,用了人參吊命。 即便是當日被年幼的張廷瑑罰跪在廚房臺階下,他也沒覺得天有今日的冷,仿佛一下回到了當日,孤立無援,生死也無人在乎。 命賤似飄萍,霜雪輕可折。 他冷。 “石方師傅,湯好了嗎?” ☆、第二零三章 沾血的 新來的丫鬟叫白露,生得瘦瘦小小,不過腿腳很利索,二爺與夫人喊著去辦事是從不磨蹭,一直很得青黛的喜歡。 她在外頭叫了一聲,里頭的石方說了一句“等等”,白露就站著了。 一會兒石方的徒弟端了個青瓷大腕出來,里頭盛著湯,看著湯色鮮亮,卻沒任何的油氣,上面點著些蔥,白湯青蔥,煞是好看。 白露見著這湯就喜歡,暗道夫人好口福,一連聲地謝過了石方徒弟,這才用盤端了朝著正屋里去。 才出了年節,可正月里年味兒還濃,更何況張府多了兩個娃娃,人人面上都帶著喜氣。 一路上跟白露道喜的人都不少,人們見著青黛姑姑喜歡她,心知打畫眉蹊蹺沒了之后,夫人身邊另一個掌事丫鬟的位置就空了,一直也沒拔個人起來。一開始人人都巴望著,可青黛與顧懷袖老不見動靜,便都以為約莫是不會再有掌事丫鬟了。 可現在看著白露得了顧懷袖跟青黛的喜歡,便明白過來,不是不會有,是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索性放著罷了。 只是白露自己還不清楚,她照樣勤勤懇懇辦事,閑了也跟青黛姑姑說說笑。 顧懷袖生產之后,二爺辦了一件漂亮差事,皇上的賞賜也下來了,綾羅綢緞、玉器、銀器、金器、西洋鐘、西洋鏡,甚至有千里鏡,甚至還有時興的宮花,宮里面的御酒…… 恩寵日盛,于是張府的門檻也快被踏破。 四十七年剛開頭,又要開始簡拔各省鄉試的主考官,早上二爺升官的旨意伴隨著賞賜一起下來,被提為掌院學士,特賜三品,令加夫人為誥命三品淑人,賜了一套服制。 顧懷袖尚在月子里,無法跪受,旨意之中只叫張廷玉代接了,這才算是熱鬧過了。 一過年就加官進爵,白露聽青黛姑姑說,二爺的日子似乎又順遂了許多。 各府的后院里也都來巴結,各位皇子不好明著送禮,這時候各府的內眷便派上了用場,滿漢大臣少有不記掛著張廷玉的。 至于翰林院之中,二百余翰林更是眼巴巴地望著放出去當考官學政,也都來送禮。 這幾天的禮已經收了不少,原來的庫房太小,又換了個大的來堆,也是令人嘆為觀止。 那些送來的東西,只怕是白露都叫不上名字來。 現在端著湯,沒一會兒便到了屋前,旁邊的丫鬟小蘭給她掀了門簾,白露道謝,進去便道一聲:“二爺,夫人,湯到了。” 顧懷袖還躺著,看著正月。 正月要比她孿生的哥哥瘦一些,小小的臉盤子,眼睛亮晶晶的,前陣子吐奶,小孩子偶有這樣的毛病,也只能將養,最近才好了不少。原本上官轅與孫連翹都說過,顧懷袖這一胎因為在江南奔波的原因不是很穩,生下來的孩子有些弱也在常理,所以開了一些溫養脾胃的藥,照舊倒給奶娘喝。 正月睜著眼睛看顧懷袖,此刻顧懷袖素面朝天,眼神也是一派的溫然,聽見湯來了,便讓人端進來。 白露笑道:“今日是做的清淡的乳鴿湯,說是您月子里不宜吃太重的味兒。” 張廷玉也看見了,只把剛剛睡熟的除夕給奶娘抱,自己上來給顧懷袖盛了一碗,上來喂她喝。 “原以為還能過個好年,沒想到平白出這樣的事情,倒是年前年尾都在忙碌,沒個完了。” “昨兒孫連翹來走了一遭,無意之間與我談到了周道新。”顧懷袖自己喝了兩口,只懶得動,不過這樣喝著著實不喜歡,還是將自己的手從溫暖的被窩里拿出來,自己從張廷玉手里端湯喝,“別顧著我了,你自個兒也喝吧。才從宮里交了卷宗回來,也不覺得冷么?” 張廷玉笑笑,到了桌邊,拿了個小碗盛湯,只問:“孫氏與你說什么了?” 顧懷袖手指蹲頓了一下,看著勺子里的湯,只嘆氣道:“你與周道新之間,因著這件事起了齟齬吧?” “……或許。” 張廷玉小口地吞著湯,只望著那還在搖曳著的珠簾,聲音沉沉地。 原本張廷玉與周道新乃是舊識,兩人一樣地興趣相投,卻沒想到今日之張廷玉,為高官厚祿名利權勢,而甘辦冤案。周道新自己對此是無能為力,可到底知交兩個,想起聯手辦的這案子,便都要想起各自昧良心的時候。不用時日久,就是現在就不想看見了,周道新還沒十五,便向著皇帝自請外派出去,往安徽那邊填缺了。 前面剛剛辦了南明亂黨朱三太子一案,算是大功一件,結果昨日朱三太子還沒凌遲,周道新便已經遞了折子,說要外派。 外地的官員自在,可哪里有京官氣派? 只是,這是周道新自己的選擇,離開京城了,興許就懶得想起這件事了。 聞說李臻兒因為這件事跟周道新鬧了起來,甚至都派人找到張廷玉府上,想問問到底是怎么了,沒想到半路上竟然被人截了回去。周道新府上終究還是沒人來張廷玉這里。 他是自己有心結邁不過去這一道坎,所以選擇自己走。 有時候文人不適合當官,真正當官的本質上都不是文人,而是政客。 張廷玉是后者,不是前者。 聽見顧懷袖今日說此事,張廷玉將眼睛閉上,過了許久才睜開:“我父親與我說,為官之道,在于忠、賢、愚……如今我想著,似乎對我不大適合。到底做官怎么做,卻是難說了。” 顧懷袖已然喝了半碗的湯,沉默半晌,只言道:“尋常之世,世人面皆不厚,心皆不黑,所以厚黑者有為之;非常之世,世人有面皆厚,有心皆黑,厚黑之極致者可有為,然則終難抵面不厚、心不黑者。” “你的意思是,我做錯了?” 張廷玉放下了碗,只回頭問了這么一句。 顧懷袖只道:“你心底已經有了答案,何必再來問我?” 所有人都面厚心黑的時候,臉皮最厚心子最黑的那個固然能成事,可品行端正的人方能成大事。 厚黑厚黑者,亦是隨機而變。 張廷玉豈能不知曉這個道理? 只是方今之世,到底是尋常之世,還是非常之世? 張廷玉也不明白了。 他看奶娘早將除夕放回了小床上,便坐了過去,伸手想摸自己孩子的額頭,結果一看到自己的手,又緩緩收了回來。 血氣都不曾退的手,還是別給孩子招來煞氣的好。 張廷玉思緒有點亂,他回頭見顧懷袖還拿著湯碗,便問她:“還喝嗎?” “不喝了,口里淡著沒什么味道。” 顧懷袖把湯碗遞給他,又道:“翰林院那邊你放了?” “放了,讓八爺歡喜去吧。” 現在八爺剛剛拿回翰林院的掌控權不久,正在最得意的時候,只可惜他不知道,這不過是張廷玉驅趕著虎狼相斗罷了。 翰林院好不容易被張廷玉握到了手里,怎么可能輕易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