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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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松齡長長嘆了口氣,幽幽地回應。 “他,他怎么了,誰殺了他,” 張約翰越聽越糊涂,瞪圓黑溜溜的眼睛刨根究底,按照自家祖父先前的說法,這位彭學文先生可算得上文武雙全,家中根基也十分雄厚,這樣的人,在抗日戰爭中還曾經立下過大功,誰能輕易動得了他,“他自殺了,據說是。” 張松齡慢慢閉上了眼睛,聲音中帶著無法被時光磨去的憤怒,“抗戰結束那年,他的老師馬漢三調他回北平,結果還沒等出發,軍統那邊又派來了一波人,帶著毛人鳳的親筆命令把他抓了起來,說他當年在軍統察綏分站時,曾經暗中與日本人相互勾結,把他關在原來日本的軍營里,日夜拷打,他受不了那個委屈,也不愿意按照審訊他那些人的意思拖自己的老師下水,就趁被押出來放風的時候,一頭撞在了石頭上,當場就咽了氣,白音聽到這個消息后,就拉著周黑碳一道造了反,然后我們三家聯手去攻打縣城給彭學文報仇,而守城的一方,居然是蔣葫蘆。” “呃。” 張約翰一口氣沒喘勻勻,差點直接嗆昏過去,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情啊,曾經的抗日英雄被軍統自己給打成了漢jian,曾經的大漢jian卻搖身一變成了耿耿忠臣,論荒唐,這人世間還有比這更離譜的事情么。 “政治這東西,有時候比戰爭還殘酷。” 張松齡的話從耳邊繼續傳來,聲聲令年青的張約翰酸澀莫名,“打仗的時候,至少你知道子彈從哪邊來,搞政治的時候,卻誰也沒有把握。” “你就拿你方爺爺來說吧。” 被彭學文的遭遇觸動了心事,張松齡苦笑著感慨,“那么教條的一個人,六十年代卻被生生劃成了右派,好不容易盼到平反了,沒等過上幾天舒坦日子,又稀里糊涂成了極左份子,偏偏當年抓他右派的,和后來批判他極左的,居然是同一波人。” 能被列為張約翰祖父輩分,又姓方的人,百分之百就是方國強了,在自家爺爺的故事里,這是個非常臉譜化的政治工作者形象,然而讓張約翰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如此臉譜化的一個人,最后的遭遇居然也如此離奇,離奇到令人有些啼笑皆非,又忍不住要扼腕長嘆的地步。 正要從自家祖父嘴里繼續刨一刨,有關白音、方國強和周黑碳幾個人的最終結局,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紛亂的喧嘩聲,緊跟著,周圍熙熙攘攘的人流微微一滯,然后便如潮水般向城門遺址涌了過去。 “打架了,打架了!”塞外的民風彪悍,百姓最喜歡圍觀的就是當街斗毆,只要不鬧出人命,無論打得多激烈,周圍保證都缺不了助威聲和鼓掌聲。 “這幫家伙。” 張松齡的回憶被打斷,望著不遠處的人群連連搖頭,都多少年過去了,當地老百姓還是如此愛湊熱鬧,這人心的變化,可是比科技與工業慢得太多。 “不是打架,不是打架,是白家老爺子,白家老爺子在教訓二鬼子呢。” 人群內,忽然又傳出幾聲略帶夸張的匯報聲,仿佛唯恐后面的人看不見,專門要做現場直播一般。 “白家老爺子。” 張松齡聽得微微一愣,心中忍不住涌起一股非常奇妙的預感,“不會是白音那廝吧,他可快滿百歲的人了。” 說著話,他也不顧自己年老體弱,雙手分開人群就朝熱鬧發生地擠,嚇得張約翰魂飛魄散,趕緊大呼小叫地跟了上來,“爺爺,爺爺您小心點兒,對不起,對不起,老人家愛看熱鬧,別擠,別擠,老人家身體不好,擠壞了你們自己惹麻煩。” 也不知道是他的威脅起了作用,還是張松齡其實沒有看上去那么脆弱,轉眼之間,祖孫二人已經來到了人群中央,只見舊城門遺址的位置,有個須發皆白的老漢拎著拐棍,正朝一名身穿藍色西裝的家伙身上猛抽,藍西裝明明比白發老漢小了足足五十歲,身邊還帶著三十多個彪形大漢做隨從,卻既不敢還手也不敢讓隨從們幫忙,只是捂著自己的臉左躲右閃。 “捂個屁,要臉的話,你就不會打這座城樓的主意,從城樓上拆石頭給小鬼子修陵園,呸,虧你們想得出來,抗日烈士里邊都到處跑兔子了,怎么不見你們出錢修一修。” 白胡子老漢不依不饒,越戰越勇。 藍西裝像只猴子般跳來跳去,一邊跳,一邊大聲委屈地嚷嚷,“老爺子,老爺子您聽我解釋,這,這個決定不是我做的,我只是,只是負責施工的包工頭,您要打,也該打做決策的那些人,不該,不該打到我頭上。” “我不管,從今天起,我就住在城樓子下了,誰要是敢從上面扣一塊石頭下來,老就把這條老命豁給他。” 白胡子倚老賣老,用手杖指著藍西裝,繼續大聲嚷嚷。 “打得好。” “該打,給日本鬼子修陵園,真是忘了祖宗的王八犢子。” 周圍的百姓唯恐天下不亂,跺腳鼓掌,拼命給老人喝彩,正熱鬧間,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警笛聲,剎那后,有輛奧迪a6在三輛警車的前后保護下,緊貼著人群停了下來。 圍觀的百姓們見狀,立刻散去了一大半兒,只有極少數膽子奇大,或者像張松齡這樣跟當地沒有任何瓜葛的,才繼續留在城樓下,冷眼旁觀事態發展。 奧迪車們被秘書拉開,從上面走下來一名大腹便便的白胖子,先是把藍西裝推到一邊,然后又快步走到白發老人面前,蹲下身去,滿臉委屈地責怪道:“爺爺,你這是干什么,給日本開拓團修陵園,是本市招商引資計劃的一部分,是為了黑石寨的長遠發展,再說了,開拓團也是普通百姓,跟日本軍方不能混為”“放你娘的狗屁。” 他不解釋還好,一解釋,老者的胡子和眉毛同時豎了起來,用拐杖點著此人的胸口,大聲痛罵道:“他們是軍人,還是普通百姓,我不比你們這些小王八蛋清楚,當年來中國淘金的小鬼子,有幾個手上沒沾過咱中國人的血,普通百姓,你見過整體扛著槍訓練,動不動就朝中國人腦袋上開火的普通百姓么,告訴你吧,那些死掉的日本浪人,十個里邊至少有五個是你爺爺我帶人干掉的,你今天想給他們立碑,除非把我先宰了埋在碑底下。” “爺爺,爺爺,你消消氣,消消氣,我們不是那個意思,這地方太亂,您先跟我回家去,等到了家,我再跟您慢慢解釋”白胖子被罵得無地自容,紅著臉低聲求肯。 “我不回,我今天就要住在這兒,看看誰敢拆城墻去給鬼子修墳,我不懂什么叫招商引資,我就知道,人要是不知道自愛,誰也不會瞧得起他。” 白胡子不依不饒,繼續大聲嚷嚷。 “行了,白音老哥,你給孩子留點兒轉圜余地吧。” 張松齡看胖子實在可憐,抬起頭,大聲幫腔。 “你是哪衙門”白胡子老漢正在火頭上,立刻把目光轉向了張松齡,嘲諷的話才說了一半,身體卻像中了邪般僵在了當場,好半晌,踉蹌了幾步,用顫抖的聲音試探道,“你,你是張胖子,是你嗎,你怎么過來的,這大白天的,你可別故意嚇唬我,” “你才是孤魂野鬼呢。” 張松齡情緒也非常激動,抹了下眼角,大聲回敬,“咱們倆什么時候交情到那份上了,讓我死了也忘不了你。” “是活人就好,活人就好。” 白音立刻就忘掉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像個小孩子般向前晃了幾步,雙手拉住張松齡的胳膊給自家當官員的孫兒介紹,“小巴圖,這就是你張爺爺,當年要不是他,咱們一家人肯定全都完蛋了,趕緊滾過來,給你張爺爺磕頭。” “張爺爺。” 胖子官員又被弄了個滿臉通紅,走上前,深深向張松齡鞠躬,“我常聽我爺爺提起您,您這次怎么有空回來了,怎么也沒提前通知一聲,也好讓我安排車去接您。” “滾蛋吧,你張爺爺想坐車,輪得到你去接。” 見自家孫兒不肯給張松齡磕頭,白音抬起腳,一腳將他踢出五尺開外,隨即緊緊拉住張松齡胳膊,仿佛對方隨時會跑掉般,大聲嚷嚷,“回來,回來就好,走,趕緊去我家喝酒去,咱們哥倆,今晚一定要喝個痛快。” “我現在可是喝不動了。” 張松齡任由對方拖著,大步走向人群之外,“我這次,是帶著我的小孫子一起回來的,約翰,趕緊過來見過你白音爺爺。” “白音爺爺事。” 終于見到一個活著的,故事里的人物,張約翰帶著幾分好奇,向白音深深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