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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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你讀的書多,你來執筆寫。寫兩封信,不,寫三封。一封給宋哲元,一封給關麟征,一封給孫連仲。我就不信,他們三個都在對記者說謊。多下幾個夾子,總有肯上套的兔子!” “信我可以幫您寫,但咱們也不能空手上門!”知道即便自己不奉命,老瘋子自己也能把尋求支持的信給鼓搗出來,張松齡想了想,鄭重提出一個附加條件?!霸蹅円驳媒o軍隊提供一些支持。糧食、豬rou、粗布,仗打起來了,這些東西,他們總能用得到!” “依你,依你。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只要比買槍合算就行!”老軍師興高采烈,沒口子答應。隨即不顧自己腿腳不利落,小跑著四下尋找紙筆。待把紙張毛筆準備停當,又想了想,低聲道:“也不用送那么多犒軍物資出去,好像咱們很有錢一般。最好先找一支距離咱們最近的隊伍探探路!信也不必送到三位長官手里,即便送到了,他們也沒時間看!咱們先在附近找個能做得了主兒的將軍,讓他知道咱們的意思就成。你別動手,我替你磨墨,盡量把口氣寫得大一些,要義正辭嚴,要……” 張松齡揮揮手,打斷了老人的啰嗦。然后皺著眉頭在屋子里來回踱步,待老人已經把墨研得差不多了,抄起毛筆,一揮而就:“宋哲元司令長官鈞鑒: 自日寇肆虐,蹂躪東北,復侵京冀,疆土迭陷,敷天共痛,亂國禍民之行令人不勝發指。鄙人等雖為鄉野匹夫,豈不知天下興亡之義?今以御侮為心,興北方義旅以從王師,韃伐日寇,申討外賊。惟恨器械欠乏、名分未定,特懇將軍予定番號,并資軍械糧草,以振士心。方今四海橫流,國亡無日,惟有同仇敵愾,共御外侮,庶可見封土獲全,邪謀消阻之日…….。(注2) 注1:杜工部,即杜甫,工部是官名。據說他老年時總是斷炊,偶然得到一縣令周濟,吃了過多rou,暴卒。 注2:酒徒古文水平一般,這篇文言文信稿是托小阿菩兄弟捉刀,特使聲明。 第三章 山南山北 (四 中) 張松齡自問文言功底尚可,不過在老軍師這個前清的秀才面前賣弄古文,就顯然有些魯班門口弄大斧了。老軍師在他將信寫好之后,只是隨便改了幾處,便讓整篇文章顯得大氣磅礴。但是,駝背老軍師卻不愿貪他人之功,非要張松齡將修改過的信,重新謄寫了三份。抬頭上分別寫明了是給宋哲元、關麟征和孫連仲三位將軍,然后才將信紙拿到陽光下曬干,分別裝進三個非常精致的牛皮紙信封里。 “先讓小毛桃帶人去保定府探探路子。如果能搭上線,你再出馬。如果人家根本不在乎咱們,咱們也不能拿熱臉去貼冷屁股!”唯恐張松齡借著送信的機會一去不回,老軍師提前堵死了這種可能。 保定府是河北地區除了北平、天津之外的第三座大城市,西靠太行,東俯晉東大平原,還有一條鐵路縱貫南北,地理位置頗為重要。無論是二十九軍南撤,還是中央軍北上,這里都是必經之路。所以最近一個多月來,中央和地方各路諸侯都紛紛向保定派人派兵,組建各自的據點和聯絡處。二當家肖國濤此刻帶著信和禮物趕過去,剛好可以比較清楚各家廟門兒的高矮,然后再決定該給誰優先燒香。 張松齡最近一個多月來活動范圍被限制在魏家莊之內,既看不到報紙,又聽不到廣播。對外邊的情況根本不了解。故而無論老軍師魏丁說什么,他都無從插嘴,只好諾諾以應。 見他提不出任何意見和建議,老軍師魏丁便開始調兵遣將。先組織人手從倉庫里提了四千斤麥子,然后又將委托給佃戶們放養的活羊捆了二十余頭,活豬抓了五口。一并裝了滿滿當當五輛馬車,由肖二當家帶領十幾名莊丁持槍護送著,浩浩蕩蕩開往保定。 這一去,就又是十余日。期間張松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般,每天都央著老軍師魏丁派人去山外搜集報紙,打探華北戰況。老軍師魏丁這回沒有故意戲弄他,專門派了四個能識幾個字的壯小伙子騎著馬前往距離魏莊最近的葫蘆嶼,從南下躲避兵火的百姓手中,用現金收購七月八號之后的舊報紙。只要報紙上有新鮮內容,則立刻騎著馬星夜送回來。 如此,外界消息倒是都能看到一些了,時局卻愈發讓人感到糊涂。七月八日,中央和地方大員們在報紙上氣憤填膺地怒吼了一番之后,第二天,也就是公歷一九三七年七月初九,二十九軍高層的幾個元老級人物,就在親切友好地氛圍下,與日本人達成了相互諒解協議。日軍即日起停止進攻,二十九軍公開向日本駐華北軍道歉,并且從嚴懲處“挑撥”“煽動”雙方加劇沖突的藍衣社成員和隱藏在學生中的**員。已經誓師北上的關麟征和孫連仲部,也應宋哲元的要求,暫且在保定、滄州一線停住了腳步,以避免過度刺激日軍。 結果協議上的墨汁還沒等干透,日本軍隊再度逼近宛平城。緊跟著,秦德純、潘毓桂和張自忠三人代表二十九軍再度向日軍表示讓步,于日軍提出的要求基礎長,達成了七項“和平”協議。其中包括鎮壓**、取締藍衣社和撤走抗日態度最堅決的三十七師。(注1) “這關人家**和藍衣社什么事兒?”張松齡看得兩眼冒火,拍打著桌案上的報紙大叫。即便再不通時事,他也知道,前者在去年十二月之前,還是各級政府的重點打擊對象。抓到之后,基本上就是死刑,很少有人能從監獄里活著走出來。而后者,則是中央政府一直力挺的青年組織,跟**人勢同水火,根本不可能彼此勾結在一起。 “他宋大耳朵,是怕蔣仲謀借機奪了荊州!”駝背老軍師魏丁,也對二十九軍上層目前前的決策,深表不屑?!翱扇思耶斈陝湓俸?,也不會將張飛和關羽給免了職。這宋大耳朵,還沒等跟日本人打出結果來呢,先答應撤掉三十七師的師長馮治安。嘿嘿,你看著吧,一旦死守盧溝橋的三十七師被處置,整個二十九軍上下就徹底寒了心。等他宋大耳朵明白過味道來,恐怕再想跟日本人拼命,也沒人愿意相信他了!” “您老能不能不用這種語氣說話!”張松齡最受不了的就是駝背老軍師這種搬著板凳看大戲的姿態,回過頭,非常氣憤地抗議。 “那咱們還能怎么著,刺血上書,可也得有人肯接??!”駝背老軍師伸手捶打著自己的老腰,繼續冷嘲熱諷?!拔耶敵醪环拍闳ケ逼?,是不放對了吧?!就你這急性子,即便到了二十九軍,也得被人當做**或者藍衣社給清理掉!” 在這個話題上,張松齡無力氣反駁。從他目前搜集到的報紙、文告上來看,一個多月前,北大高材生彭學文對二十九軍上層人物的那些指控,十有七八并非無的放矢。可長城上那些血跡又提醒著他,自己目前看到和聽到的,未必是全部真相。二十九軍不會辜負全國人的期望,也不會辜負那些戰死在長城上的英魂! “你別著急,二十九軍三十七師,不是還沒從北平撤離呢么。馮治安將軍,也沒有通電下野!”見張松齡已經被自己數落得滿臉漆黑,老軍師開始見好就收,“況且很多事情,記者們只是捕風捉影,未必看得清楚。咱們自己這邊,只需要多留點兒心眼就行了。先別急著往前沖, 免得被人賣了還給人家數錢!” “嗯!”張松齡答應一聲,不置可否。駝背老軍師魏丁,給他的感覺一直很矛盾。一方面,此老口口聲聲“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愛國熱情比自己這個年青人還要熾烈。另外一方面,此老卻處處想著如何抓緊一切機會撈取好處,壯大實力,凌煙閣上留名。仿佛這些,才是他組建鐵血會的最原始目的一般。 “這些報紙別扔,咱們都留著!留著!”安撫住了張松齡,老軍師魏丁又開始大談特談他的另外一個人生理想,“這都是第一手記錄,甭管上面說得對與不對,都是物證。存起來,等天下太平了,咱們爺倆就可以編寫一部史書。讓后來者都知道,咱們這些當時的人,都做了些什么。無論黑白對錯,都別遮掩。到時候人們翻開史書第一卷第一頁,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咱們師徒兩個人的名字。嘿嘿,比那司馬遷和司馬光,也不遜……” 這個理想簡直比自組一支隊伍,參與群雄逐鹿還要宏偉。那不僅需要一支如椽巨筆,還需要一副鐵肩膀。張松齡自問擔不起來,也沒膽子往自家肩頭上攬。駝背老軍師卻沉浸于他自己那宏偉的設想當中,一邊捶打著老腰,一邊哼起了戲詞:“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 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 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注2) “把您老的盒子炮借我用用!”張松齡被歌聲攪得心亂如麻,伸開手,向老軍師借“駁殼槍。 “這可是……”沙啞的歌聲立刻停止,老軍師像被人窺探了寶貝一般,將手探進前大襟,捂住不放。 “放心,我不會拐了您的槍跑掉!”張松齡上前幾步,自己動手去掏,“二十九軍都這般模樣了,我去了還能有什么用。把盒子炮借我打幾槍,免得日本人打上門來時,我連槍都不會放!” “我不是不放心你!”老軍師被說中了心事,臉上有點發燙,“我真的不是不放心你。這槍是地道的德國貨,比咱們上海兵工廠仿造的那些冒牌玩意兒,可是強得多了。借給你用用不打緊,一旦被魏占奎他們發現我這支跟他們手中的那幾支,其實不太一樣。又是一堆麻煩事情!” “我找沒人地方擺弄還不行么,要不,您在旁邊看著我!”張松齡握住裝槍的木頭盒子,連拉帶拽?!澳先思野。屛以趺凑f你,心眼全用這上面了!連買幾把槍,都要短斤少兩!” “我這不是也為了省點兒錢么?”老軍師嘿嘿笑了幾聲,無奈地松手,“比上海產的貴兩倍呢!況且了,魏占奎他們幾個,又不知道其中差別!這里邊只裝了十發子彈,你可別一下子給我摟盡了!一發就要五分錢呢!” “知道了,知道了!”張松齡不耐煩地答應著,拎著駁殼槍,跑向了后山。此刻他滿腹激憤,真恨不得日本人立刻打上門來,讓自己拿著駁殼槍沖進敵群。拼死了就算喝醉,也省得看到這么多人間齷齪。 “慢一點,慢一點兒。你學過怎么開槍么?等等我,我手把手教你!”駝背老軍師終是不放心他一個人出外,找了個借口,拎著議事廳里那把激勵士氣用的盒子炮追了上來。“你先用這把,把我的還給我。這把槍里頭也有十發子彈。你一槍一槍煉,別著急,先學會瞄準,再扣扳機!” 注1:七七事變時,日軍進攻盧溝橋。是二十九軍三十七師二百一十九團堅持抵抗,拼死守住了陣地。隨后,日寇要求嚴懲三十七師師長馮治安,將三十七師調離北平。二十九軍答應下來,卻一直拖延著沒有執行。 注2:此曲是桃花扇中的曲目。明亡之后,柳敬亭等人所唱。 第三章 山南山北 (四 下) 死乞白賴,在入伙鐵血聯莊會一個多月后,張松齡終于過了一把打槍的癮。于崔莊后山小樹林兒,一口氣將兩把盒子炮里頭的總計二十顆子彈全給打了個精光。槍聲剛一停,顧不得燙,駝背老軍師魏丁立刻將盒子炮搶回去抱在了懷中,就像抱著自家孫兒般,一邊撩起衣襟兒擦,一邊喋喋不休地數落:“二十顆子彈呢,二十顆子彈呢。你怎么能一次全給打光了?那可是四斤半五花rou錢,就換你聽了個響兒!” “不就一塊大洋么,我自己出還不行!”張松齡受不了老軍師這幅吝嗇鬼模樣,撇撇嘴,大聲道。 “你吃的,住的,都是會里頭給的,哪來的錢?!”老軍師把眼睛一豎,怒氣沖沖地嚷嚷。 “怎么著我也算鐵血會的軍官吧!您說說,軍官是不是該發軍官的餉?!我前前后后在會里干了快一個半月了,就是請長工,你也得發我點兒工錢了吧?!”不愧為生意人家出身,張松齡帳記得門兒清。 按鐵血會的規矩,小兵領日餉,當一天值給兩毛,不當值沒錢領,月底統一結算。軍官則按級別領月餉,大當家魏占奎最高,每月八塊銀元。老軍師魏丁第二,每月六塊。其他三個副當家每人每月五塊,趙二子等六個中隊長每人每月四塊,底下的小隊長每人每月三塊。這些都在賬本上明明白白記著,張松齡天天都能接觸得到,駝背老軍師想抵賴也抵賴不掉。 可一想到白花花的大洋到了張松齡手里,肯定半天不到就得被他換成子彈消耗干凈,老軍師魏丁就心疼得臉抽。訕訕笑了笑,低聲商量道:“會里頭包吃包住,你要現錢干什么,還是存在我這里吧。等你走時,我一并結算給你,保證分文不差!咱們爺倆關系這么好,你還信不過我么?” “我買賣人家出身,講究的就是一個親歸親,財歸財!”張松齡壓根兒不肯上當,搖著頭否決,“你說吧,我每月該領幾塊大洋?!整天又是幫大當家寫文告,又是替你管賬打算盤,總不能比趙二子他們還低吧!否則,我就不干了,咱們一拍兩散!” “不能,不能,他們幾個中隊長是四塊錢,你也是四塊!”駝背老師爺連連搖頭,唯恐一言不合,張松齡拔腿就走。此刻樹林中可是只有他們一老一少,槍里頭的子彈剛才還叫小胖子給報銷干凈了。這小子真的犯了倔,撒腿沖進了密林深處,就憑駝背老師爺的腿腳,還真追之不上。 “八十發子彈?;仡^就發給我!”難得把老吝嗇鬼逼得額頭冒汗,張松齡把手一伸,大聲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