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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四季錦在線閱讀 - 第2節

第2節

    話至此,想起大廚房的刁難,崔氏不由眉頭一皺,想阿勿這般玉雪可愛,如果不是錯投在了自己肚子里,日子怎會過得如此卑微,連吃食上都不能由己。

    崔氏有些憂傷地為阿霧理了理發飾,素日雖被大房、二房的女兒百般看不起,可阿勿就是愛跟著榮五玩,這回病也是為了榮五,要不是榮四、榮五那兩個促狹鬼騙了阿勿為她兩個取勞什子東西,怎么會淋了大雨,險些丟了性命。

    “今日怎么想起梳花苞頭了?”崔氏擺弄了一下阿霧的頭發,她素日愛跟榮五學,明明小小年子卻裝老成,偏要梳些大姑娘的式樣。榮五今年虛歲1已經十一了,阿霧才不過八歲(同指虛歲)。

    “不好看么?”勿憂故作怯怯地問。

    “怎么不好看,我女兒無論穿戴什么都好看。”崔氏與有榮焉地道。

    這話倒不假,阿霧容顏茂麗,又正是天真爛漫的時候,怎么看怎么好。

    “娘,我還想做幾身新衣裳,好不好?”阿霧搖著崔氏的衣襟。

    崔氏看著阿霧明亮瀲滟的眼睛,說不出拒絕的話來,“你說做便做就是了。”崔氏拍拍勿憂的手。

    “娘最疼我。”阿霧將腦袋拱進崔氏的懷里,以前她那常年板臉的公主娘親都抵不住她這等撒嬌,何況崔氏。

    崔氏好笑地揉著勿憂的頭發,“你這孩子,病好了倒粘起人了。”

    阿霧笑笑,也不敢答話,想來前身并不粘這位親娘。閑來無事,阿霧也翻過前世留下來的幼稚手跡,年紀小小就悲春傷秋還貪慕虛榮,成日里念念地是學榮五,涎著臉去貼人的冷屁股。

    如今瞧著崔氏見自己粘她時反常的受寵若驚,讓阿霧更是鄙視前身,就因著自己母親庶女出身,反而跟著榮五幾個一般瞧不上自己母親,這像個什么話,連基本的孝道都不懂。

    要讓阿霧像前身那般卑微可笑,那她可萬萬做不到。

    這些時日阿霧病著,沒少聽丫頭編排自己的前身。放著正經主子不做,反而處處效仿榮五,已經到了病態的程度,這府里別說主子輩兒的,就是有頭臉的丫頭也瞧不上她那作派。

    也只有崔氏和榮三爺真心疼愛她,容得她這般不著邊際的混賬。

    “娘今日做什么?”阿霧坐起身。

    “我能做什么,不過是把你兩個哥哥的衣衫拿出來做做,再給你爹做兩雙鞋墊。”這就是崔氏一天的生活。

    其實不說,阿霧也能知道崔氏的境況。家里的事輪不到她這個庶子媳婦管,串門子走親戚別人瞧不上她是庶出,又更是嫁了個庶出的丈夫。阿霧當郡主那會兒,沒少見榮府的夫人太太,唯獨如今自己這位娘親甚為少見。

    如果換了自己那公主娘親,必然是清晨烹露煮茶,下午掃花迎客,府內雜務自有心腹嬤嬤照料,門外貴客從來不缺串門的。

    “我看太太做會兒。”阿霧果真一門心思看崔氏做起女紅來。

    先看崔氏的針線笸籮里,樣樣布頭皆有,j□j針線全具,不是個中高手,斷然沒這般全的。至于前身的針線笸籮里,東西則凌亂不堪,還有個沒繡完的半拉子荷包,真真不好意思拿出來見人。前身不擅女紅,只因一門心思學那榮五要做才女,偏于才學上又不得要領,真真是朽木也。

    “我做針線有什么看的,你這身子才好些,少費眼,你要是真好了,就回去跟著你姊妹們念書才是。”崔氏暗自嘆口氣,阿勿這孩子,容貌是頂尖的,可就是腦瓜子不靈通,書怎么也念不好。崔氏也不指望阿勿能像榮五一般出眾,可是像她們這等人家的姑娘要是不會讀書寫字說出去都是笑話,何況人說‘腹有詩書氣自華’,阿勿什么都好,只是那舉止看著畏畏縮縮,讓人不喜,更是需要念書。

    今日崔氏見阿霧舉止作派都格外不同,處處彰顯著世家貴族的風華,心下更是認為她這是素日讀書的功勞。也是做母親的凡事皆往好處想,她也不想想阿霧從虛六歲開始啟蒙,怎么前面幾年都不見有今日之風采。

    讀書?勿憂暗自好笑。

    前世,皇后親自來請她進宮為公主講課,今世還用得著再跟著姊妹讀書,更何況,阿霧覺得從她的經歷看,女兒家再怎么有才情,都比不上一張臉來得好。

    “書自然是要讀的,過幾日我就回去念書。”阿霧不待崔氏再繼續說,就岔開崔氏的話,向她討教針法。

    做阿霧的時候,身子不好,女紅幾乎是不碰的,想她死前,連親手為父母做個荷包也不得,留個念想給他們也不能,一時心酸起來。

    “太太這針法瞧著倒與別人不同,穿花繞柳似的,看著人眼花。”阿霧將頭偏向崔氏。

    說起女紅來,崔氏就像打開了話匣子一般。“這還是你外婆教我的,你外婆本是你外公府里的繡娘,一手針線在當時可是冠絕青州城的。當初你外婆一副玉堂富貴的雙面繡被京里的貴人買了去,獻入宮,連太后娘娘都問起了呢,還稱咱們這是崔繡。”

    阿霧點點頭,難怪了,崔氏不過青州知府之庶女,怎么能高攀安國公府的公子,哪怕是庶子也不能。想不到還有這層原因在里面。

    崔氏一說起的玉堂富貴雙面繡,阿霧立時就想起了,因那玉堂富貴正是她公主娘親的嫁妝,一并進了公主府。長公主什么珍品沒有,但對那玉堂富貴雙面繡卻極為珍愛,一般要有貴客到訪,才讓人從庫房里搬出來擺設,一旦客走,立馬就讓人收好。

    “太太教教我,可憐我現在連個荷包都繡不好。”阿霧猴上去撒嬌。

    崔氏也不疑阿霧的改變,只因她實在太過喜歡阿霧,無論她什么樣子她都喜歡,更何況如今阿霧粘她,她更是欣喜得什么都顧不上思量了。

    “你也虛八歲了,是該學學女紅了,只是你身子還沒大好,等過些時日我再慢慢教你。”

    勿憂點點頭,辭了崔氏自回了西跨院不提。

    1虛歲是計算年齡的方法之一,是中國傳統的年齡計算方法,自古代以來通行于東亞諸國。計齡方式為:出生時即記為一歲,以后每過一個新年(今春節,農歷正月初一)增加一歲。

    ☆、頑憨女不經世務

    到晚飯時分,阿霧獨處無聊,索性早早地去了正房,卻見崔氏的院子里鴉雀無聲,這會子最忙碌的時候也正是最易偷懶的時候。

    亦或是借著提食盒,三三兩兩結伴玩耍去了,亦或是到哪個院子閑嗑嘴忘了歸,jian猾老油的婆子些就更是人也見不著,早回自己家照顧她男人兒子去了。

    阿霧皺皺眉,實在有些看不下此等景象,因走到廊下,卻聽得有人聲傳出。

    “太太,也不是我說你,怎么就由著六姑娘胡鬧。前兒才裁了春衣,這會子又讓你拿私房來添新衣,姑娘年紀還小,又是長個兒的時候,裁的衣裳明年便又不能穿了,這豈不是浪費。”聽起來說話之人像是崔氏的陪房李立山家的。

    阿霧也不是故意偷聽壁角的,只是話中涉及到她,她對這府里境況又懵懂,少不得該了解了解,因此屏氣斂息,仔細聽了。

    “可是咱們又捉襟見肘了?”崔氏低嘆一聲。

    “太太是知道的,三爺和兩位少爺的月銀敷衍他們每月應酬都不足。三爺讀書拜師,每回打點銀子,都是太太用嫁妝補貼的,如今已所剩無幾。前兒姑娘病著,需那人參補氣,我去問二太太要,翠萍那小蹄子就包了幾錢須渣給我,最后還不是太太自己拿私房買了幾片參片救活了姑娘。姑娘病中的吃食,樣樣都是要拿錢廚房里才肯做。明日姑娘要吃那山藥糕,又費了三百錢,廚房那林家的才應下。”

    “好啦好啦。”崔氏頭痛地打斷李立山家的,“我知道艱難,等月初月錢發下來,就松快些了。我這個做娘的沒用對不住阿勿,她那點兒小小要求我要是再不應下,讓我以后如何見她。你去把我那套珍珠頭面當了,給阿勿裁幾身衣裳。”

    “太太,你就只有那套珍珠頭面和一套金玉蘭頭面了,要是當了這套,以后出門就只得一套頭面戴老,那些個看人低的不又要笑話你?”李立山家的急了。

    “難道現在她們就不笑話我?”崔氏有些哀傷道:“我如今只惟愿我的阿勿不被人笑話。”

    可偏偏就她才是個大笑話,李立山家的暗忖,卻不敢將話對崔氏說,怕傷了崔氏的心。

    “昨兒,我同太太說的事兒,太太可有定論了,那長陽大街有個鋪子要易手,咱們湊合湊合頂下來,以后也好有個營生支撐。”

    阿霧站在廊下,想崔氏定然又皺了皺眉,“三爺清風雅月般的人物,我要是在他背后滿身銅臭的算計,他回來定是要惱我的,再說,要外面傳了出去,也會壞了三爺的名聲。如今咱們只惟愿這一科三爺能高中就好了。”

    阿霧聽了暗自點頭,士農工商,商乃是最下賤的行當。一向傾于吟風弄月、陽春白雪的阿霧如何看得上商人,更別提自家還要去經商,就是崔氏同意了,她也得想法子阻止。那些個黃白之物雖離不了,卻也不是清貴人家該惦記的,哪能自個兒一心去盤計,沒得辱沒了門風。

    于這些家里瑣碎上阿霧也是個頑憨的,以長公主的富貴,阿霧的吃用一應都是最好的,哪里為銀錢發過愁,心下更是將銀錢視作糞土,提一提便覺得俗氣。也有些身上有帶著銅臭的貴婦,她通常是理都不理,只覺她們俗不可耐,俗氣沖天,好生厭惡。

    李立山家的欲再加勸說,卻被崔氏阻了,“好了,玠哥兒和珢(yin)哥兒該下學了。”

    李立山家的長嘆一聲,只好作罷。想那三爺雖然才高,但連考三科都不中,如今年歲更是大了,也不知這科能不能中。只是三房在國公府的日子越發難熬了。

    阿霧聽得李立山家的要出來,趕緊退了退,做出剛進院子的模樣,見她出來,喚了聲,“李mama。”

    “姐兒越發生得好了,身子可好些了?”

    阿霧同李家的敷衍了幾句,自各做各的事不提。

    進得屋內,阿霧道:“太太這兒怎么個伺候的人都沒有,司書、司畫呢,我進來時,連個守門兒的都沒看見。”

    “司書老子娘病了,我準了她半日假,司畫同小丫頭取食盒去了。”崔氏解釋道。

    阿霧因心里有事,也不同崔氏多聊,崔氏手中又拿起針線,阿霧則以手支頤望著窗外神思。在她的記憶中,細細回憶了隆慶二十三年到她死的隆慶三十三中,并沒有聽說安國公府出了中進士的公子,想來她這爹爹前途堪憂。

    至于三房的錢財困頓就更在勿憂所料之外了。前世阿霧那等富貴出身,人人恨不得將最好的都給了她,饒是她心如七竅玲瓏也體會不出錢財困窘之境,所以張嘴就是要做新衣裳,卻不想堂堂國公府的三太太拮據如此。

    想來也只有自己那今生的爹爹中了進士,這一切才能有好轉,阿霧自細細思量起可行不可行來。

    稍會兒后,十三歲的榮玠同十歲的榮珢下學,來崔氏處問安,自又是一番熱鬧。

    要說三房雖然寒磣,但三個子女卻著實生得漂亮。這榮玠是光風霽月般的人物,榮珢稚氣未退,憨態可掬,見了就讓人心生好感。

    “meimei可好些了,我和五哥正說給太太問了安就去瞧你。”說話的是阿霧的七哥榮珢。只見他從身后摸出一個竹雕壽山翁的筆筒來,“下學時瞧見的,meimei可喜歡?”

    這雕工粗陋,竹毛而澀,只那壽山翁憨頑可愛,略可品玩,似這等東西,哪里能入阿霧的眼,但她見榮珢一臉期盼,心下微動,接了過來,“這壽山翁倒憨態可掬。”

    榮玠一聽,噗哧笑出聲,知道阿霧是不喜了。

    榮珢摸了摸后腦勺笑笑,“也不值當什么,改明兒我給meimei再挑個好的。”

    一時司畫取了食盒回來,崔氏笑看著他兄妹三人用飯,細心替他們張羅開來,自收拾了去上房伺候老太太不提。

    “太太同咱們一起用了飯再去吧,不然伺候了老太太還不知哪時候才能用呢。”阿霧是一片好心。

    此話一出,崔氏和玠、珢三人都詫異地看著阿霧,阿霧才了悟自己又多嘴說錯了話。待崔氏去后,阿霧借著年小對玠、珢二人旁敲側擊,才知道,安國公老太太可不像平日做客那般慈善可親,私下里待幾個媳婦都甚嚴。她未用飯,哪個兒媳婦敢先用?

    飯畢,玠、珢二人自回他們院子做功課去了,阿霧因無聊,也黏了跟去。也不打擾玠、珢二人,自要了筆墨紙硯,研墨練字。

    說起字,又是阿霧的一大遺憾。前世阿霧身子弱,腕無力,寫字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欠缺些氣勢,于一心追求完美的阿霧看來,實在是人生一大敗筆。想她京里排得上號的才女,一手字卻拿不出手,實為遺憾。

    半晌,榮玠見阿霧埋頭練字、心無旁騖,心下好奇,這meimei他是知道的,在讀書習字上毫無天賦,每日里練字也不過強為應付,不想今日卻仿佛入了佳境,能靜下心了。

    榮玠在旁暗暗查看阿霧的描紅,見她已描了一頁虞世南、一頁歐陽詢、再一頁顏真卿,目前描的是柳公權。

    榮玠暗自搖頭,“貪多嚼不爛,meimei何不專心只描一人,習其精髓?”

    阿霧勾畫出最后一筆,才擱筆洗墨,拿手絹拭了拭額角的汗水,足見其用心。這才回頭笑著對榮玠道:“自古名家,羲、獻、歐、虞、顏、柳,凡能各成一家的,一點一畫,面貌皆各有不同,神髓也全無相似,可想這書法出眾者必要變其神貌,獨成一體,方能出師。老杜說轉益多師是吾師也,我這是想集各家之長,創吾之體也。”阿霧半玩笑半認真地道。

    “喲,好大的口氣啊,看來咱們家要出第二個衛夫人了。”榮玠顯然是不信的。

    習字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勿憂也不與他辯,只幾年后再來看自己的字,定叫他吃上一驚不可。

    “何以獨描歐、虞、顏、柳四家?”榮珢做完功課也來湊了一角。

    “依我看,這四家就好比詩家中的李、杜、韓、蘇,四物中的梅、蘭、竹、菊,最是神妙。”

    “五哥,你瞧她的口氣,小小年紀就敢縱橫指點大家。”榮珢不服,又道,“我卻獨愛黃山谷。”榮珢稚氣憨頑,卻偏偏愛裝出一副小大人模樣。

    “各法入各眼。”榮玠身為哥哥,自然要和稀泥的,“只是六妹的功課似乎著有進益。”

    阿霧一聽就知道糟了,她這還是沒能忍住賣弄。

    但玠、珢二人未做他想,只當是阿霧忽然開竅了,兒郎總是難免心思粗放些。

    ☆、天倫融融人心暖

    這幾日崔氏卻著實覺得女兒像變了個人似的,雖說沉默寡言如同以前一般,但心思卻較以前清明,行事舉動也大方了許多,至少走路不再仿佛地有三百銀一般低著頭了。

    這日阿霧照例又在崔氏的東次間練字,因這屋光線比她跨院里好,她總愛占了一角去。崔氏則憐愛地在一旁一邊做針線一邊陪著她。

    崔氏擱下手中針線,揉了揉脖子,抬頭看著對面在窗下練字的阿霧,直背懸腕煞有介事,她保持這姿勢只怕有半個時辰了。柔和的光線透過窗戶映照在阿霧小小的臉頰上,讓那稚女特有的絨毛顯得根根可見,別是可愛,在阿霧的臉色,又別增了一股驚心動魄的美麗來。

    崔氏心下一沉,這等美麗也未必是好事。

    阿霧熱忱于練字,本不是壞事,但崔氏怕她辛苦傷著身子,正待要勸上兩句,因探過頭瞅了瞅,心下吃了一驚,“你這字進益倒大。”

    進益如何能不大。其字的氣韻早在她還是阿霧的時候就滿在心中了。做阿霧的時候因為身體所限,她每日練不得幾筆字,且筋骨不能透紙,但阿霧生性好強,曾遍覽府中藏的字畫,還容皇帝舅舅特許,一覽皇室珍藏,這等機遇豈是別人所能有者,是以阿霧的字早她心中不知早演練過多少回了,只是如今在阿霧身上才能練在紙上,氣韻已具,假以時日字之筋骨也定然能成。

    阿霧本身年紀也不算太小了,手腕力道也漸漸成形,練字的前幾日略顯生疏,但她勤練不輟,這幾日下筆一旦流暢,其筋其髓就顯山顯水了。這前期的進益確可用突飛猛進來形容,也怪不得崔氏會驚訝。但阿霧自身知道,越到后面進益會越發小,越發難,真要練得一筆好字,沒有幾十年的苦功是絕不可能的。

    前世輕軟無力之字實在與阿霧那才女之名不符,這世心魔驟然得解,也難怪阿霧今生如此苛求了。

    “太太也習字?”阿霧話一出就知道自己問錯了。她骨子里大約還是將崔氏當作外人在看,并不將她當作自己的母親,她心底只想念長公主府的那位娘親。是以,阿霧還在用舊時眼光看待崔氏的庶女身份,只當她們都不會受過什么好的熏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