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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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十拿九穩,有了成算心里安定下來。護城上掛著十來盞巨大的白紗西瓜燈,緹騎釘子似的壓刀佇立著,班領看見他,上前行禮叫了聲督主,他略頷首,“皇上來過么?” 班領道:“回督主話,皇上沒來,打發御前總管瞧了一回。沒旁說旁的,讓皇后娘娘安心養病,要吃什么、要傳太醫,都知會當班的人。交代幾句就走了,沒有逗留太長時間。” 他聽了只覺好笑,這就是所謂的愛,果然君王薄幸。還好音樓不孤凄,有他心疼著,皇帝再疏離,對她也不能造成傷害。 他抬了抬手,柵欄撤開了,他提袍上了臺階。 晚風習習,這月令已經不覺得冷了,只是扶墻而上,城磚粗礪,磨得他手心發疼。上月臺看,樓里燈火煌煌,門扉半開,許是在等他吧!他疾步過去,里面帷幔重疊,輕的紗,被風一吹飄飄拂拂。紗幔后有個纖麗的身影,正托著燭火燎油蠟底部,蠟化開了,一支一支緊緊粘在臺面上。 寶珠從里間出來,看見他待要行禮,他比個手勢示意她噤聲,她會意,蹲個安便退到抱廈去了。 他進門,踏進一團溫暖的光里,走得悄然無聲,仿佛這是個夢,腳步重些都會驚醒夢中人。一步一步往前,她沒有察覺,闊大的袖子隨動作舒展,一個欠身都柔媚如水。他站在她身后,心臟悸栗栗跳動,受不得這距離,終于一把將她擁進懷里。 她微抽了口氣,知道是他,沒有掙扎,把手覆在他手背上,半仰起臉,繾倦地和他蹭了蹭,“你來了?” 他嗯了聲,“等了很久么?” 她轉過身來,輕輕笑著:“不久,每天睜開眼睛就在等,已經習慣了。” “是我總來得太遲。”他莫名感到酸楚,甚至不及她堅強。 她抬起手掖掉他的眼淚,臉上掛著微笑,嘴角卻微微抽搐,哽聲道:“一點都不遲,每當我堅持不下去了,你就會出現,比約好的還要準呢!” 說不清的味道,凄涼伴著慰藉、惆悵伴著歡喜,交織在一起向他涌來,瞬間泛濫成災。他抱住她不停地親吻,一遍又一遍,仿佛這樣才能把心里破開的窟窿織補起來。 他說:“音樓,你是個好姑娘,這回出了大力氣,要是沒有你突然的頓悟,咱們還得困在那座城池里。”他揉揉她的腦袋,“怎么說開竅就開竅了呢,我以為你至少要等生了孩子以后才會變聰明。” 她聽了不滿,“人走投無路時就有勇氣殺出一條血路來,我做到了,而且演得以假亂真。”她得意洋洋抱住他的腰,緊緊貼在他胸前問他,“我們只要再分開一次,就能永遠在一起了,是不是?” 他說是,“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帶你走,就算整個大鄴傾盡國力來追殺我,我也顧不上了。” 她卻凝了眉,“我想過,如果不能走出這里,就從角樓上跳下去。我花了那么多的心思,裝了兩個月的瘋子,如果老天再刁難,說明我們命里無緣……” 他掩住她的口,“想逼我殉情?只要你跳下去,我絕不茍活,說到做到。” 用不著說什么“我死了你好好活下去”的話,說了反倒顯得虛偽。事到如今他們只有一條路可走,若非通向九重,便是直達阿鼻地獄。她含淚笑道:“那么死也死在一起,好不好?” 他自然應允,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痛苦和煎熬都嘗遍了,假如不能在一起,活著和死了有什么區別?他拉她回榻上,單是面對面坐著,難以抓撓到心底最深處的癢,想了想,索性直接將她壓在身下。這種示好的方式真特別,音樓以為他總要做些什么,可是沒有,他把臉貼在她耳朵上,一本正經道:“就定在三天后,多一天我都等不及。我已經讓大檔頭在牢里挑揀女犯,到時候尸首穿上你和寶珠的衣裳,火燒得大,面目也就辨認不清了。你們出了宮不要回頭,我安排人送你們去安全的地方,先待上幾天,等朝廷往琉球派兵,咱們一道出大鄴,再也不回來了。” 音樓心里熱騰騰燒灼起來,真能這樣,便是最好的結局了。她負載著他的份量,感覺安逸,環著他的腰背問他,“你怎么確定朝廷會派兵攻打琉球?萬一議和議成了呢?” 他咕噥一聲道:“你聽說過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么?倘或連使節都被殺了,那這仗不打也得打了。” 原來是早做了準備,那位出使的官員不論談得怎么樣,都不能順利交差了。所以只要她起個頭,他會妥當安排好退路,叫她沒有后顧之憂。她欣然道好,“那就三天后,亥時你派人來接我,我等著你。” 他笑著吻她的眼睛,“一言為定,可是以后你就不是皇后了,沒有尊崇的地位,沒有人對你叩拜行禮。咱們逃出去,離開大鄴,也許找個漁村山坳落腳,也許會吃苦,你會后悔么?” 她咧著嘴露出一口糯米銀牙,“那么你不再是督主、不再權傾天下、沒有華美的冠服、沒有漂亮的飾物,你會后悔么?” 他認真思考了下,“不會,因為我有錢。” 音樓嗤地笑起來,“我也不會,因為我有你。” 他低下頭,撩開她的裙裾,和她癡纏在一起,“這話沒錯,你有我,即便再多苦難也不用怕。我替你擋風遮雨,我為你肝腦涂地。咱們去建個城,城池里只有你和我,把過去錯失的時光百倍找補回來。” 她嗡聲長吟,“我不要城,樹大招風,還沒有吃夠以前的苦么?我寧愿蓋間茅草屋,隱居在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平平安安度過一生就足意兒了。” 他和她唇齒相依,低低道好,“用不著呼奴引婢,日常起居都有我,保證比旁人貼心一萬倍。” 她朦朦看他,又生出新的感慨來,抬手描畫他的眉眼,嘟囔道:“多好的男人啊,上得朝堂,入得廚房。可是離開大鄴你就擺脫了太監的身份,咱們不能去民風開放的地方,我怕你出去買個菜就再也不回來了,因為某一戶有閨女的人家瞧你長得好看,把你劫走做倒插門女婿去了。” 他頗無奈,一下咬在她鼻尖上,“看來傻病想根治,非得花大力不氣了……” 100 四月十一,極平和尋常的一天,卻是音樓生命里最要緊的日子。 從日出時起就在盼望,坐在窗口看日影一點點移過去,心里的激動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平息下來。 不知是巧合還是有預感,皇帝基本已經放棄她,今天巳時卻來看她,音樓裝得呆呆的,定著眼珠子,他也不介意,在她對面的矮榻上盤腿坐下,絮絮說了很多,說自己的童年趣事和心路歷程,最后蹙眉看她,“你心里有氣,愛怎么鬧都可以,為什么一定要去招惹老佛爺?現在被關在這里,弄得半人半鬼,有意思么?朕一直不明白,肖鐸到底哪點好,叫你這么死心塌地。他擁有的全是朕賜給他的,朕才是這天下的主宰,你難道看不透么?你裝瘋賣傻這么久,其實朕都知道,不忍心點破你罷了。你在角樓住了兩天,視野可曾開闊些?想明白了就跟朕回去吧,皇后的地位沒有人能動搖。” 音樓知道他在試探,他最信鬼神,這么久了,明明很懼怕,還要時不時敲缸沿,看能不能套出她的實話,真是無聊至極的人。 她往前湊了湊,“真的讓我做皇后嗎?太好了,我終于可以做皇后了!”她站起身手舞足蹈,“趙氏失德敗興,在后位上賴了十一年,風水輪流轉,如今總算輪到我了!皇上到底站在我這邊,我是最后的贏家……那大殿下呢?您立他為儲君吧!太子位定下了就沒人敢篡逆了……”她說著嚶嚶哭起來,垂著兩手往外走,“大殿下死了,他死了,我當上皇后還有什么用!” 皇帝也駭然,沒反應過來,聽見外面寶珠大喊大叫,“主子您醒醒神兒……醒醒神兒……” 他慌忙追出去,皇后一條腿使勁往女墻上跨,嘴里長嚎著“我活著沒意思了,大殿下帶上我吧”。他嚇得頭皮發麻,壯了膽兒上去把她拽了下來,看她涕淚縱橫的模樣灰心至極,“瘋得這樣,真沒法子了。”對寶珠道,“好好看住你主子,有個三長兩短唯你是問。”語畢拂袖而去。 交申時的點兒彤云也來了,一旦她離開北京,兩個人這輩子就沒機會再見面了。彤云淌眼抹淚,嘴里念叨著:“我恨不能跟著您一道去呢,誰愛待在這囚籠里!可是我不能,我老家有爹媽哥子,外頭還流落個小的,我怎么能拔腿就走呢!主子,這一別只怕山長水闊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 音樓拿手絹給她掖臉,嘆息道:“別哭,其實我走了對你才是最好的。咱們名義上是主仆,可在我心里你比音閣還親。往后你要好好合計合計,看看怎么讓皇上認下你。”她覷眼看她,“我聽說他召你進了西海子,有什么說頭么?” 彤云臉上一紅,“就說些閑話,問是不是老佛爺知道了您和督主的事兒,為了避人耳目才把我指給他的。又問眼下過得好不好,問他對我怎么樣,兩個人住不住在一處……”她扭捏了下,“皇上不老成,眼睛亂瞄,手還亂動,我心里有點怕,找了個借口就告退了。” 音樓聽得愣神,“你怕什么?你們倆本來就……嗯,那個……” 彤云愈發靦腆了,“一回就懷上了,也沒品出滋味兒來……” 音樓捂嘴大笑,“沒品出來接著品,不是正好么!你別說自己不想留在他身邊,我是知道的,女人對自己的男人,哪個真正能割舍?何況還有了孩子,情分更是不一般。”她牽了她的手合在掌心里,溫聲道,“橫豎我和他都要走的,你一個人留在京里無依無靠怎么辦?還是想法子進宮吧!將來把孩子找回來,讓他認祖歸宗,咱們大伙兒就都圓滿了。” 她怔忡著,極慢地搖頭,“不能明著來,我那時候替了您,還偷偷生孩子,這是欺君,能落著好處么?您別替我cao心,到了外頭千萬留神,好好照顧自己。我是不要緊的,您常說我頭子活絡,還能虧待了自己?夜里我去見皇上,想法子拖住他,等這兒燒得沒救了,他來了不過是瞧一眼廢墟,也無力回天了。”說著摘下腕上鐲子交給她,掖淚道,“奴婢和您好了一場,臨了沒什么能送您的,這個您留著,往后不管到了哪里,看見它,就想起奴婢伺候過您一場。”一面說一面起身,依依不舍道,“我去了,久留落人眼,回頭再生出岔子來。主子保重,好歹別忘了我。” 音樓哭著送出去,她回身把她擋在檻內,自己提裙下臺階,風吹起她的裙袂,數不清的褶兒,飄飄搖搖,拐個彎就不見了。 天漸暗,膳房按時送吃食,照舊來收碗碟。送飯的嬤嬤隔著幔子看一眼,皇后娘娘和平時沒什么兩樣,人遲遲的,坐在那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些什么。鑒于她時不時鬧個鬼上身,宮里人人都怕她。有事兒不敢問她,只敢和寶珠打聽,“皇后娘娘的病有起色沒有?” 寶珠面露難色,一味地搖頭,“越發厲害了,半夜里不睡覺,在地心噔噔跳。您瞧她不住嘴說話,猜猜她在說什么?在說餓呢!才撂了筷子就叫餓,怕是餓死鬼上身了,別什么時候要吃人吧!我實在受不得,打算求老佛爺個恩典,就算打發我去浣衣局我也認了,總比嚇死在這里好。” 嬤嬤聽了更慌張了,只說:“你且撐兩天,我回了老佛爺再做定奪……把用過的碗筷擱在外頭,過會子自有人來收的。”說著提上食盒,頭也不回地跑了。 夜色越加深沉了,一彎上弦月掛在西面,天地間昏沉沉的。音樓和寶珠收拾好了包袱在樓里靜待,隱約聽見遠處傳來馬蹄踩踏青石板的聲響,篤篤到了底下,便不見動靜了。屏息分辨,又有沉悶的腳步聲,轉眼到了門外。 云尉進來,沖她長揖一禮,“奉督主之命來接娘娘,娘娘莫聲張,只管跟屬下走。” 音樓點頭,忙牽著寶珠出門。跨出門檻見兩個番子扛著兩具尸首,大約剛死不久,胳膊低垂下來,稍稍一動便跟著搖晃。她嚇得往后一縮,云尉道:“娘娘別怕,都是犯了死罪的女子,這么死法比上刑場身首異處強多了。她們能替娘娘,是她們的造化,死后少不得厚葬,便宜她們了。”說著往下引,“娘娘仔細腳下,馬車已經在道口等著了。” 音樓咬緊了牙關不言聲,因為太緊張,深一腳淺一腳,走路直打飄,好在有寶珠扶著,渾渾噩噩間坐進了馬車。城門上把守的早換成了肖鐸的人,因此到了門禁上無需多言,很快便放行讓他們離去。車過了筒子河,云尉的韁繩一抖,頂馬撒開四蹄跑動起來,車廂里驟然顛簸,顛得她坐不穩當,這才恍惚從夢境里跌出來,咦了聲楸住寶珠,“咱們出紫禁城了么?” 寶珠笑道:“本就在紫禁城的邊緣,這會兒已經出筒子河了,您看看……”邊說邊打簾讓她往后瞧,城樓上燈火杳杳,像天上點綴的星子,“瞧見了么?咱們已經離開那座皇城了,以后就要四海為家啦!” 滿心說不清的感受,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齊涌上來,把她沖得熱淚盈眶。她在一片迷茫里遠眺,車走得越來越遠,然而那火光卻越來越大。她拭了淚細看,似乎是燃起來了,熊熊的火焰沖到了半空中。角樓是大木柞的結構,三層重檐交疊,地勢又高,一旦火苗拔起來,要撲滅就難了。 她讓云尉停車,靜靜看上一陣,那片火光仿佛把昨天燒了個透徹,熱烈地、浩蕩地、卻讓人感到平實和寂滅。她長出一口氣,轉頭問云尉,“要燒多久?” 云尉道:“說不準,也許幾個時辰,也許要到明天早上。就算護軍進去翻找,找到的不過是兩截焦炭罷了。娘娘放心,這回定可后顧無憂。” 她抿嘴一笑,清澈的眼睛,倒映出碎裂的金芒,似有些惆悵,輕聲道:“皇后已經葬身在火海,這世上再也沒有步音樓了。”轉過身搭上寶珠的腕子登車,再看最后一眼,安然放下了車門上的垂簾。 今晚西風很大,磚木燃燒的嗶啵之聲乘勢往東,一直飄到這里來。空氣里有焦灼凄惶的味道,放眼看,西角樓方向火光滔天,照亮了大半個紫禁城。皇帝匆匆奔到殿外,噩耗像個巨大的錘子,重重砸在他不甚清明的腦仁上。 “怎么會出這樣的事?”他抓著崇茂問,“皇后呢?皇后救出來了嗎?”似乎意識到問不出頭緒來,踅過身就要出園子。 崇茂忙擋住了他的去路哀求,“主子稍安勿躁,您去于事無補,水火無情,傷了圣躬怎么得了!肖大人今晚在東廠夜審瞿良貪污案,這會子接了奏報已經去了。”他咽了口唾沫,小聲道,“奴婢風聞,肖大人得了消息慌得了不得,幾回要沖進火場救人,都叫底下檔頭攔住了。皇上知道的,娘娘在樓里掛了好幾層帷幔,著起來比捻子還好使呢,火星子呲溜溜躥上房梁,殿頂都是木柞,這一燒,可不壞了菜嘛!錦衣衛披了濕氈進去搜尋,頭一造兒沒找見,第二造兒進去……找著了。” 他吞吞吐吐,皇帝恨得拔高了嗓門:“怎么個說法?再回不明白就給朕到上駟院養駱駝去!” 崇茂嚇得縮脖兒,一迭聲道是,“娘娘和跟前伺候的宮女寶珠都給找到了,可……因著耽擱了時候,救出來人已經沒法瞧了。”邊說邊抹眼淚,卷袖擦鼻涕,嗚咽道,“萬歲爺您節哀,這也是命。原以為娘娘離了坤寧宮能緩和點兒的,誰知道鬧了這么個收場。娘娘鳳駕西去,對主子來說是天大的傷心事,可轉回頭想想,娘娘這也是超脫了。病了這程子,到起火,都糊里糊涂鬧不清自己是誰,滿口譫語的嚇唬人……” 皇帝木然站著,晚風有點涼,迎面吹來,吹瑟了他的眼睛,他垂著雙肩喃喃:“朕的皇后,死了……” “有涅槃才得重生。”身后人過來,和他并肩而立,蹙眉看著遠處火光,語氣無關痛癢,“被別人占據的軀殼,付諸一炬也沒什么可惜。昨日之事,于我看來已經遠了,如今從頭開始,故人相見也爭如不見。我常在想,您封我為后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想得太多,我自己也鬧不清了。可我知道,至少您在花園里見到我,那時候的心是真的。在我手絹上題字、把我從中正殿救下來,這些都是真的。” 皇帝駭異地盯著她,“你在說什么?” 她晏晏一笑,略低下頭,那形容兒恍惚和他記憶里的人重合,只是換了張臉孔。她轉過身來,把手放進他掌心,“皇上,您瞧我像誰?一間屋子住兩個人,我是音樓,也是彤云。這么說,您怕不怕?” 皇帝覺得不可思議,“ 這又是演的哪出?” 她并不答,檐下的風燈搖曳,暈染她平和的眉目,“這動蕩的人間,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音閣九月里生,您別忘了說過的話,把孩子抱來我撫養。還有那尸首,不要去看,看了徒添傷感。只要我還在您身邊,這就夠了。” 皇帝將信將疑,總覺哪里不對,然而吃了藥,很多事混沌不明,但有一點還耿耿于懷,“你愛的是肖鐸,這么好的機會,為什么不回他身邊?” 她牽起唇角笑了笑,“就像您說的,他不過是個太監,清粥小菜不能吃一輩子,你我才是正頭夫妻。以前和他千絲萬縷牽扯不斷,其實早就乏了,現在一切從頭開始,是老天爺憐憫我,給我這機會。越性兒斷了,皇上不高興么?您不是總說愛我么,難道都是場面話?” 皇帝扶住額頭,只覺頭痛欲裂。是他糊涂了,還是這世界真的鬼怪當道?換軀殼、換靈魂,換得他眼花繚亂。這么說灰飛煙滅的僅僅是音樓的身體,就像換了件衣裳,其實她還是原來的她? 皇帝望向西角樓方向,視線模糊,茫茫然不知該何去何從了。 101 進了梅雨季節,天是昏黃的,空氣里有種清而凜冽的氣味。站在檐下看,宮樓的翹角飛檐像鈍剪子硬絞開的棉布,每一處接近穹隆的地方都是毛糙的,仿佛攏了一團霧,即使大風刮過,也不能吹散那些愁云。 “都辦妥了?”皇帝嗓音沙啞,怔怔看著肖鐸,“朕答應過她,朕的身旁有她一席之地。如今她走了,朕的心思不會變,她仍舊是朕的皇后……朕沒能送她最后一程,不是朕膽小,是不忍。那樣如花似玉的人,最后變作一具焦炭……你送了皇后最后一程,她的面目還能不能分辨?” 肖鐸略頓了下才搖頭,“火勢太大,幾撥緹騎進去相救都沒能找見人,最后發現娘娘鳳駕窩在一只木箱里。”他神情痛苦,勉強穩住了嗓音才道,“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都到了,因著一把火把角樓燒了個干干凈凈,他們只能憑借推斷。估摸著娘娘是犯了病,把樓里的油蠟都點著了,起火后害怕,跑到木箱里躲著,這么一來非但沒有保住性命,木箱一著,反倒更無處藏身了。至于陵寢,請皇上放心,梓宮已經運入地宮,各式配享也都安排妥當了。眼下琉球的戰事提上了日程,那樣多的部署全等圣裁,皇后仙游已成定局,老佛爺也日夜牽念皇上,請皇上節哀,以國事為重。” 在皇帝眼里什么排第一,什么排第二,這些他都有考量,大手一揮道:“區區彈丸小國,何足懼也?國母新喪,怎不叫朕痛斷肝腸?琉球如何打、該出多少兵、用幾艘船,全由廠臣指派。朕這里要為皇后設齋醮誦,七七四十九天后皇后就能脫離苦海了。”他說著,似乎是突然冒出的念頭,對肖鐸道,“皇后生前器重彤云,她雖是你夫人,好歹跟了皇后一場,主子崩逝,沒有不盡孝道的道理。著她入西苑,替她主子看守斗燈罷!” 肖鐸心下了然,躬身抱拳應了個是,“賤內能替主子盡心,是臣夫婦的福氣。臣回頭就命人傳話,讓彤云即刻進西苑聽示下。” 皇帝點了點頭,見他這么容易打發,心里暗自喜歡。瞧了他一眼,故作高深地清了清嗓子,“朕知道廠臣忠心為社稷,琉球宵小來犯,依著廠臣,誰掛帥出征才最穩妥?” 肖鐸道:“大鄴周邊附屬小國眾多,若這次不能一舉殲滅琉球,一來有損我大鄴國威,二來也給那些蠢蠢欲動的屬國壯了膽子。都指揮使談謹幾度抗擊韃靼,戰功彪炳,由他出征再合適沒有。” 皇帝嘬嘴咂唇想了想,“恐怕不成,談謹是個旱地將才,到了海上轉不動舵靶兒,萬一暈船,底下兵丁沒了首腦怎么料理?” 肖鐸向上一覷,緊走兩步拱手道:“臣也想過這宗,要的是他運籌帷幄的手段,會不會水、暈不暈船,這些都有法子緩解的,請皇上寬懷。”他歪脖兒思量了下,“臣一向注重船務,水師檢閱也都由臣來主持,若是皇上信不及談謹,臣愿為主分憂,從旁協助談大人。兩兵交戰,半刻也耽擱不得,倘或海上遇著了難題,再發陳條回京等內閣擬票擬、等司禮監批紅,錯過了最佳的時機,說不定就功虧一簣了。臣隨軍出征,能替主子做主的地方當機立斷,對出征的將領來說也是顆定心丸,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猶豫起來,打仗畢竟不是好玩的,他愿意隨軍,對朝廷來說當然再好沒有。可他執掌司禮監,批紅上缺了他,偌大的攤子誰來接手? 他撫了撫下巴,新生的胡髭有點扎手,“兩頭都缺不得廠臣,若能把人一劈為二倒好了。” 肖鐸愈發呵下腰去,“臣為朝廷嘔心瀝血,細較之下還是戰事更為要緊。批紅上有閆蓀瑯和楊承嗣,都是辦事穩妥的牢靠人,差事交到他們手上,準誤不了的。這一仗,料著打下來不過三四個月光景,屆時凱旋而歸,臣也算實打實地為主子立了一大功。” 皇帝其實是很善解人意的,他知道音樓一死,肖鐸便有點自暴自棄了。京城是個傷心地,出去散散有好處,何況他走了,彤云留在西海子,時候長了不還給他,想必他也沒什么說法。本來就是賞出去的,家產尚且能抄沒呢,何況人! 皇帝應準了,長嘆一聲道:“朕傷情頗深,好些事都沒勁兒cao持了,廠臣是中流砥柱,替朕分憂,朕心里有數。攻打大小琉球的一切事宜都由你經辦,朕這里一概不過問。”說著闔上了眼皮,“朕要跟國師設壇了,你去吧!” 肖鐸要辦的事都辦到了,心滿意足地揖手,卻行退出了太素殿。 雨淅淅瀝瀝地下,小太監打傘上前接應他,他擺了擺手叫退了,自己佯佯在雨中踱步。一河之隔是恢弘的紫禁城,那樣大的一座城池,不知束縛了多少人的靈魂。他和音樓是幸運的,水師早就已經待命,稍作整頓便可離開。離開了,這輩子都不回來了,富貴榮華再好,也抵不上她在他身邊。 他沉得住氣,音樓被云尉接走后他沒有再見過她,皇帝不是沒腦子的人,他也懂得使心眼。角樓大火沒來由,盯著他,也許能發掘出真相來。可是他忘了他是干什么吃的,有人監視,他會察覺不到么?橫豎音樓很安全,他心里有底。早就習慣了分離,堅持一兩個月,有盼頭,日子并不顯得難捱。 他照舊回司禮監,一樣一樣把事情交代下去,都安排妥當了,抬頭見彤云到了門上。 她邁進門檻,深深蹲了個安,“督主。” 他點點頭,眼神疏離,“都想清楚了?打算留在他身邊?” 彤云道是,“我主子有了好歸宿,我的一樁心事也了了。現在想想,皇上很可憐,他雖有些昏庸,到底是我男人,我想陪著他,即便他不能在我這里停留多久。” 他垂眼歸置手上卷宗,漠然道:“你要明白,如果留在他身邊,我就不能把孩子的下落告訴你。” 彤云看了他很久,心里也掙扎,最后還是垮下了肩頭,“我都考慮過,也許孩子在另一個地方踏實生活,要比在京城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