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書迷正在閱讀:丹青風水畫師、鮫珠淚、星際修妖、[獵人]揍敵客家的網友、上船、嬌寵為后、古飾物語、誘甜、抗戰偵察兵、穿成科舉文男主的死對頭
一石激起千層浪,殿里的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音樓倒是老神在在,舀了個湯團兒嘗一口,玫瑰豆沙餡兒的。味道不錯,就是太甜了。 邊上麗妃斜著眼睛看她,陰陽怪氣道:“您這回算是有盼頭了,您meimei真是個人才,以前不是南苑王的妾嗎,怎么一氣兒要做皇后了?步家是個鳳凰窩,說來事兒就來事兒。” 她咳嗽一聲放下了碗勺,“老話說眼斜心不正,您正眼看我也沒什么。至于來事兒,真不是我們姐妹成心的,您要是想不通……”她往皇帝方向略抬了抬下巴,“您可以去問那位,他老人家必定愿意解答您。” 麗妃被她回了個倒噎氣,狠狠把杯子擱在了矮桌上。 皇太后的態度很明確,“不成!”似乎意識到太武斷,怕駁了皇帝面子,又換了個聲口語重心長道,“皇后是一國之母,是天下女子的表率,多少人看著呢!不說別的,你瞧瞧她們,”太后朝下首指點,“貴妃、賢妃、淑妃……這些個人,都是有了皇子,品性純良的。你挑誰不好,偏挑她?皇帝啊,帝王家的臉面尊嚴是頭等的大事,不能單憑自己的喜好。宮里嬪妃看不上不要緊,開了春有選秀,到時候再挑個出身好門第高的就是了,何必急在一時?叫什么步音閣,我看是不應該!蠱惑君心者非但不能立后,甚至該死!一個不端不潔的女子,如何母儀天下?你雖不是我生的,但自小由我帶大,咱們母子不生分,就像嫡親的一樣。我原不想管你這些,可這回你辦得委實不妥。我的意思撂下了,你瞧著處置吧!倘或一意孤行我也不攔你,只是再別叫哀家母后,讓我搬出慈寧宮,上泰陵里守陵去吧!” 皇帝臉上甚為難,“母后這話叫兒子不敢領受,兒子不孝,惹母后傷心了。才剛恭聆慈訓,兒子細想了想,母后說得極有道理。宮里諸妃嬪,入得宮苑,都是允稱淑慎的上好人選。母后既發話在她們之間挑選,那就依母后說的辦。” 諸妃立刻抖擻起了精神,連身板都挺得更直了。音樓邊上的麗妃本來與她相當,皇帝這話一出,頓時比她高了大半個頭。她倒覺好笑,順勢往下縮了縮,橫豎不管誰當皇后,音閣看來是沒希望了。白白挨了兩巴掌把張皇后拉下來,沒想到最后為他人作嫁衣裳,說起來怪可憐的。 皇帝走下御座,兩面宴臺當中有條寬綽的中路,他背手踱步,半昂著頭,嘴角帶著笑意,吟詩似的緩緩念道:“朕惟道原天地,乾始必賴乎坤成。今有噦鸞宮端妃,純孝謙讓,秉德安貞,恪嫻內則,當隆正位之儀。朕仰皇太后慈諭,命以冊寶,立爾為皇后。自此贊襄朝政,與朕坐立同榮,無忘輔相之勤。茂祉長膺,永綏多福,欽此。” 晴天里一聲炸雷,筆直劈在頭頂上。音樓嚇得肝膽俱裂,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惶惶看眾人,殿里的妃嬪也像淋了雨受了驚,瞠大了眼睛瞪著她。原來不是她走神聽差了,皇帝的確封她為后,連冊文都不用頒,直接的口諭,比什么都來得精準。 這是怎么回事?她惶駭至極,調過頭去看肖鐸,他面上鎮定,擰起的眉頭卻藏不住他的震驚。皇帝和他們開了個大玩笑,難怪臘八來她殿里說了一車莫名其妙的話,是早就有了成算嗎?冊封她為皇后,然后心安理得讓肖鐸替他賣命。因為江山不再只系于他一身,也與她休戚相關了。圣主明君靠勵精圖治,他則是劍走偏鋒,歡天喜地變成了個cao縱皮影的藝人。她腦子里亂成了麻,一切來得太突然,誰都沒有招架之力。 可是自己不能亂方寸,現在有個差池,也許下一刻御林軍就會一擁而入押走肖鐸。這天下終歸是他的天下,肖鐸做得足夠好,可惜沒辦法阻止皇帝親下詔命。她只有請辭,希望很渺茫,但也要試一試。 她跪下來,前額抵在地毯錯綜的經緯上,“奴婢無德無能,不敢受此皇恩。奴婢是先皇宮眷,得皇上恩典重入宮闈,已經是萬萬分的榮寵。如今再受中宮印冊,奴婢就是千古罪人,死后無顏見列祖列宗。求皇上收回成命,求皇太后成全奴婢。奴婢……實在不能……” 她叩地哽咽不止,身子縮成小小的一團,那形容兒前所未見。肖鐸只覺眼前的人和物件飛速旋轉起來,腦子發熱,簡直按耐不住心頭升騰的怒氣。好一招釜底抽薪啊,足可以耗光他所有的耐心。這罪惡的紫禁城,每一步都暗藏心機。他的涵養和隱忍通通離他遠去了,不論他和音樓怎樣海誓山盟,終究敵不過皇帝正大光明的昭告天下。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彷徨過,混亂里動了殺機,也許背水一戰也未為不可。 他探手去摸腰間軟劍,曹春盎卻拽住了他的胳膊。弒君容易,逃脫太難,皇帝既然這么安排,事先必定作了萬全的準備,誰敢妄動,還沒踏出宮門就會灰飛煙滅。曹春盎不能說什么,只用哀懇的眼神望著他——想想娘娘,愿意看她被御林軍剁成rou泥么? 他要帶她走,要全須全尾的帶她走。霎時巨大的痛苦把他淹沒,只恨當初自己放不下,若真的下了狠心同她私奔,不管遇到多大的險阻,都不會像眼下這樣令人絕望。 冊封皇后已經是一個女人登頂的時刻了,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輝煌,不管是喜極還是表面謙讓,似乎都不該是音樓這樣的反應。皇太后被皇帝鉆了空子大為不滿,原本要駁斥,看見音樓這模樣,一下子又變得無從說起了。 其實皇帝一開始想冊封的就是她吧!步音閣不過是頂在頭上當槍使,否則哪里那么容易就作罷?一個皇后,天下母,居然冊封得如此草率,皇帝的荒唐實在令人咋舌。當真是妾不如偷,好好的三宮六院連瞧都不瞧,別人的女人,再臭都是香的。 可是當著眾人面親自頒布的詔命,已經沒有更改的希望了。皇太后悵然看著跪地不起的新皇后,無奈道:“這是你的造化……” 音樓高聲說不,“奴婢微賤,請皇上另擇賢能。” 事態發展得十分古怪,大家都摸不著頭腦。新后執意不從,皇帝臉上也不光鮮。一時僵持不下,皇帝只得親自上前挽起她,一手扣住她腕子,臉上笑著,眼里卻風雷畢現,“朕這里不興三封三辭那一套,自古君王一言九鼎,皇后自謙朕知道,但是自謙過了頭就不好了。”他指尖用力,頗具警告意味,轉頭對肖鐸下令,“明早詔告天下,朕已封步氏為正宮皇后,從此出同車、入同座,朕也打算譜一曲傳世的佳話。” 他朗聲笑,笑聲粉碎了多少人的夢想已經無從考證了。肖鐸看著音樓,她眼里帶著凄惶和哀告,他知道她的心,兩個人相愛到一定程度,只需一個眼神就懂得其中含義。他咬碎了牙,忍辱躬□去,“臣遵旨。” 滿殿的宮眷出列,在宴桌前就地跪下磕頭,恭請皇后娘娘金安。音樓聽著這些聲音隆隆在耳邊回蕩,人像被罩在一個巨大的黃金做的甕里,感覺不到榮耀,只有滿腹的委屈。她轉過頭看皇帝,他的笑容那么可怕,原來愛情也可以偽裝,為了全盤cao控,他甚至不惜賠進帝姬。 “皇上打算如何處置音閣?”她說,“你不是很愛她嗎?” 皇帝略挑了挑嘴角,“朕說過,朕最愛的是你。至于她,留著叫人說嘴。朕已經替她擇好了夫家讓她改嫁,皇后念著姊妹情,愿意的就cao持cao持,若是不愿意,另指派人經辦就是了。” 這個無情的人,音閣還懷著他的孩子,他居然就這樣把她嫁了!她覺得不可思議,他伸手來撫她的眼睛,“別這么看著朕,朕不過是愛你。” 音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說回去其實也不準確,她搬進了坤寧宮,那個從前只能仰視的地方。做小才人的時候隔墻遠眺,看見這里的重檐廡殿頂都會贊嘆不已,現在入主這里,居然一點都不快樂。 她站在檐下看,八寶的雀替、盤龍銜珠藻井,那么高的規格,這里是紫禁城的中樞。住過榮安皇后、住過張皇后,如今輪到了她。她們的下場并不好,自己又會怎么樣? 宮婢和宦官往來,忙著替她歸置東西。她獨自轉到配殿里,寶珠進來,低聲喚她,“娘娘……” 她呆坐著,兩眼定定落在墻角,緊握兩手擱在膝頭。 “今兒才冊封,晚上恐怕要翻牌子。”寶珠遲疑道,“娘娘如何應對?” 她閉了閉眼,“我連死都不怕。” 女人走投無路就會想到死,寶珠束手無策,哀聲道:“您不為督主考慮么?” 她身在這個位置,已經看不見未來了。皇帝在她身上打了個戳,她成了大鄴的皇后,以前尚且不能掙脫,更何況以后! 她仰起臉說:“寶珠,我和他有緣無份。以前我一直不愿意承認,可你瞧見了,事實就是這樣。也許該斷了,以后的路越來越難走,我會拖垮他的。有時我在想,是不是現在的一切都是我的臆想,其實我在殉葬那天就已經死了……”她打了個寒噤,喃喃道,“我從繩圈里看到他,他是最后一個留在我記憶里的人,和我從來沒有交集,只是送了我一程。” 她有點魔癥了,嚇得寶珠忙打斷她,“娘娘千萬別胡思亂想,您活著,大家都活著。今天的事來得突然,奴婢知道您慌神,您先冷靜下來,總會有法子的。” 有什么法子?皇后就是最好的枷鎖,套住她,讓她寸步難行。她想過了,皇帝要是強迫她,她就跟他同歸于盡。她站起身,在屋里兜兜轉轉找了半天,宮里的利器都是有定規的,平時收起來,要用的時候還得“請”。她沒法和寶珠說,要是讓她知道,肯定想盡辦法通知肖鐸。她不敢設想他現在處于怎樣的水深火熱,自己痛苦,他勝她百倍。真逼急了做出什么事來,萬一不成,看著他去死么? 她走出配殿轉身南望,乾清宮就在一墻之隔。今天是冊封頭一天,他沒有不來的道理。果然轉頭圣駕便到了,他依舊笑得溫文,語氣也很松泛,環顧四周道:“朕以前不常來坤寧宮,這會兒看看擺設都換了,和原來大不一樣了。皇后可還稱意?” 她漠然站在那里,不行禮也沒有笑臉。看著他,像看待一個陌生人。 93 皇帝知道她不痛快,不痛快又怎么樣?既然詔命已經下了,她就得踏踏實實做他的皇后,這輩子沒他的令兒,不能走出后宮半步! 不過劍拔弩張畢竟不好,他得保持風度,狀似不經意道:“朕聽說你喜歡梨花,提督府的梨樹好,新挪了地方照樣花繁葉茂,搬進坤寧宮來一定也能成。” 他是有意敲打她,讓她知道她和肖鐸的過往他都有數么?音樓搖頭道:“挪一回也許能活,挪二回必定會死。樹木和人一樣,有的地方能適應,有的地方不能。宮里的基石打得那么厚,它的根須穿不透,早晚會枯死的。” “是么……”他表情平靜,負手道,“說得有些道理,既然你不喜歡,那就作罷了。原先想過讓你住承乾宮,那里梨樹是紫禁城里頂有名的,可礙著祖制,正宮還是得居坤寧宮。”他側過頭,朝永祥門上看了一眼,“再說那宮不吉利,邵貴妃和榮王都死在那里,是誰的手筆,你知道么?” 她嘲諷地勾了勾唇角,“皇上為王時便運籌帷幄,宮里誰生誰死,都是皇上說了算。” 他嗯了聲,并沒有生氣,“這話在點子上,萬事皆有定數,要不是當初朕下令留你,這會兒你應該躺在地宮里,也許腐爛了,只剩一捧尸骨。”他玩味地打量她,“老天待朕不薄,朕留對了人,掙來一個皇后。音樓,你這輩子要陪著朕到地老天荒了,將來就是入皇陵,朕的身邊也有你一席之地,你高興么?” 高興個鬼!她咬牙看著他,恨不得撲上去和他拼命。他斬斷了她所有的夢想,活著和死了有什么區別?她不明白,什么促使他非要封她為后,就算為了牽制肖鐸,她人在妃位也是一樣。如果說他是真的愛她……她簡直要笑出來,自己這么傻,也只有那個感情同樣幼稚的肖廠公會看上她。愛情對皇帝來說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他早就修煉成精了,就憑區區的她,怎么能入他的眼? “我沒有選擇的權利,您在冊封之前沒有問過我的意思,到現在說高不高興,沒有任何意義。”她不在乎是不是頂撞了他,如果這樣能讓他申斥她,甚至禁她的足,反倒如了她的意了。 皇帝嘆了口氣,“現在還是大正月里,天兒冷,沒的著了涼,進去說話吧!夫妻本是一體,這么爭鋒相對什么意思呢!”他來牽她的手,她掙了掙,他攥緊了不放,她沒辦法了,只得被他拉進了殿里。 坤寧宮里陳設奢華,不說那些紫檀的大小件,就說多寶格里的青玉執壺、漢玉璧磬、象牙水盛,也是形形色|色叫人眼花繚亂。大鄴時至今日,早就忘了天下初定時的簡樸作風。鳳子龍孫們習慣了驕奢yin逸的生活,細微處見真章,地罩上懸掛整幅的金壽字妝緞,那種料子是御用,一匹抵得上老百姓一家子半年的嚼谷。 音樓踏進這樣的環境,渾身上下不舒稱。她也不坐,只立在那里,滿滿都是敵對的情緒。 皇帝不傻,他都瞧得出來,不過并不急于戳破她,理了理袖子囑咐崇茂:“晚膳在皇后宮里用,你打發人同國師說一聲,朕今兒疲懶,就不過西苑了。打坐的事兒來日方長,不急于一時。今天是皇后的喜日子,朕留宿坤寧宮。把檐下站班兒的都撤了,朕要和皇后說說體己話。” 音樓聽聞他要在坤寧宮過夜暗自焦躁,愕著兩眼道:“奴婢身上不好,恐怕不能侍候皇上。” 殿里侍立的人都撤了出去,偌大的進深,冰冷的擺設,還有蹙眉相望的兩個人。 皇帝的脾氣雖好,也不能容忍她一再違逆。手里把玩的玉石往炕桌上一拍,寒聲道:“是嗎?你說不好,朕倒是興致高昂。你自入宮以來只侍寢一回,如今做了皇后,仍舊這個樣子似乎說不過去。帝王家最要緊一宗就是皇嗣,皇嗣是什么?是將來挑起大鄴江山的中流砥柱!你身為皇后,無所出總歸不好。雖說音閣生了兒子會過繼到你名下,但那畢竟不是自己骨rou,隔著一層,朕最明白其中苦處。” 他說起音閣,愈發叫人憎惡他的險惡用心,“音閣懷著龍種,你把她嫁給別人,不覺得愧對她嗎?” 他形容兒傲慢,轉過臉道:“朕別樣上補償她就是了,她配的男人不過區區六品小吏,朕抬舉他,給他官做,音閣受封誥命,照樣錦衣玉食。原本讓她進宮也不難,可既然封你為后,少不得犧牲一個她了。對朕來說,最要緊的是皇后,旁的人再了得,也是玩過了就撂。”他起身,試著攏她的雙肩,“音樓,朕從頭一回見你就喜歡你,本以為是一時新鮮,沒想到牽腸掛肚了那么久。你從南京回來,病得那模樣,朕在噦鸞宮照料你,也許你不覺得什么,朕的心境卻和以往大不同……求之不得,輾轉反側,天下男人的通病。不管以前怎么樣,現在你是大鄴的皇后,該定下心來了。皇后與朕同體,這家國天下也有你的一半,夫貴妻榮的道理你懂么?” 她當然懂,可是她心里認定的丈夫不是他,所謂的榮不榮也就和她沒有關系了。他不過是要利用她,說得這么冠冕堂皇,有意思么? “做皇后非我所愿,后宮多的是淑德含章的宮妃,她們里頭哪個都比我強。”她嘆了口氣道,“既然詔命下了,短時間內再更改,弄得兒戲似的。這銜兒我先受著,皇上可以再覓人選,過陣子廢后重立也未為不可。” “若朕就是要定了你這個皇后,又當如何?”他冷笑道,“你大約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你是朕的女人,朕要你為后還是為婢,由朕說了算。朕的皇后就這樣不值錢?多少人想當沒那份福氣,你倒好,不屑一顧,到底是為了什么?難道你心里有人,叫你有這底氣來違抗朕的圣旨?” 她心跳大作,終于點到這上頭來了,他裝不知道,自己當然要矢口否認。其實彼此心里都明白,那是個傷疤,揭開了就要面對血淋淋的事實。 皇帝忍得夠久了,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給她三分顏色就開起染坊來了。今兒索性和她挑明,給她抻抻筋骨,免得她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她到底有些慌張,抵賴也顯得底氣不足。他一把扽住了她的腕子,切齒道:“別以為朕不知道你們的把戲,肖鐸再好,一個太監,能給你什么?深宮寂寞,你和他走得近些,朕心里不稱意,也還是包涵了,誰知越是這樣,越縱得你無法無天了。今天冊封你,你非但不知感恩還沖朕做臉子,誰給你的膽子?你別忘了朕才是一國之君,所有人的體面都是朕給的。奴才盡忠盡職,朕是個寬宏的好主子,宰相門前還七品官呢,朕倚重的人,朕愿意叫他萬萬人之上。可朕也是有底限的,不要觸怒朕,否則莫說一個東廠提督,就是個鎮國大將軍,朕要他的命,照樣易如反掌。你知道魏忠賢么?魏爺、九千歲,何等的風光不可一世!最后倒臺,不過一份彈劾奏疏一道敕令,在個小旅店里痛飲到四更,最后一根麻繩上吊自盡了。”他狠狠盯著她,“怎么?你也想讓肖鐸步他的后塵?” 音樓臉色煞白,又驚又懼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勉強道:“皇上誤會我不打緊,不要毀謗廠臣。他為主子嘔心瀝血,赤膽忠貞天地可鑒。” 皇帝嘖嘖道:“瞧瞧,這個時候還在替他說話,你們要是清白的,說出去誰信?朕不是個無情無義的人,對你,朕動過心,也愛著你。對他,朕龍潛時曾救過他的命,總算有淵源吧!朕不妨告訴你,留他到現在,全賴他能助朕一臂之力。當初朕登基,廠臣功不可沒。他是一柄利刃,誰使得好,誰就能高枕無憂。可惜這柄劍有自己的意愿,哪天倒戈一擊,榮安皇后就是最好的榜樣。朕本想做個閑散王爺,沒曾想誤打誤撞到了這個位置,雖對社稷不上心,到底一件大事壓在心頭。祖宗基業不能在朕這一代毀于一旦,朕試過重新培養勢力,結果西廠不長進,被東廠壓得連頭都抬不起來。橫豎肖鐸成了氣候,朕放著現成的人不用,倒傻了。所以罷免后重又起復他,讓他保我大鄴江山,咱們共享富貴,有什么不好?可惜了千算萬算,算漏了你們的感情。當初榮安皇后告訴朕,朕簡直不敢相信。你是朕先瞧上的,憑什么半道上被他截胡?朕知道感情沒有先來后到,就是一千一萬個不甘心。這下子好了,你是朕的皇后了,他給不了你的朕都能給,你不覺得自己幸運么?不費一兵一卒,別人可望不可即的東西,你唾手可得,還有什么不滿意?” 他說了那么多,最后兩句尚且讓她認同。她的確是世上最幸運的人,因為遇見肖鐸,讓他愛她,是她這輩子最了不起的成就。至于現在的后位,她并不稀罕。如果他能放了她,她一定毫不猶豫卷包袱走人。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不知道肖鐸的底細,因為他是太監才得寬宥。自己態度要是太過強硬,萬一讓他起疑就了不得了。 她緩緩長出一口氣,“我只想知道,您為什么冊立我?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是這么回事么?” 她不像先前那么激進,皇帝的語氣相應也放緩了,捋捋她鬢角的發,把她帶進了懷里,貼著她的耳朵說:“朕重申了很多遍,朕是愛你的,你為什么不信?如果不愛你,何必封你為后?朕想同你并肩坐擁天下,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后宮安享尊榮就行。你記著,皇后安則肖鐸安,這話可能也是他想告訴你的。朕不過缺個人替朕分憂,那些票擬,實在看得朕頭痛。還有愛罵人的言官、貪贓枉法對朝廷有異心的佞臣,都要東廠去收拾。”他說著,復輕聲一笑,“朕其實是個很不稱職的皇帝,喜歡聽山呼萬歲,卻不愿意承擔朝政上的重壓。朕的經絡里沒有老祖宗殺伐的血液,安逸得久了,無可救藥。目前為止朕最信得過的還是廠臣,有他在,可保朕的江山固若金湯。就算他不為朕賣命,有皇后坐鎮,他也會肝腦涂地,不是嗎?” 說得夠清楚了,這樣也好,開誠布公地談,彼此心里都有數。音樓點了點頭,“我明白皇上的意思,也可以按照您的意思去辦。只是侍寢一事,還請皇上通融些時候。倒不是不愿意伺候皇上,實在是近來經血不暢,常犯肚子疼……”她低下頭,把手壓在小腹上,“叫太醫瞧了,都說是血瘀,這會子正吃藥呢。” 皇帝乜起了眼,“血瘀?事兒倒巧得很。”一面說,一面撫她飽滿的紅唇,“前陣子寵幸音閣,真真兒是把她當成了你。朕不去你宮里也是賭氣,現在想想,簡直有點小孩子氣。音樓,不管你承不承認,全大鄴的人都知道你是朕的皇后,這點已經改變不了了。你身上不好,朕等你,不過不會一直等下去。宮里的女人都是調劑,咱們才是正頭夫妻,記好么?” 她斜對著窗后流淌進來的夕陽,眸子黯淡,汪著一團凄惻的光。應該是想明白了吧,知道不能反駁他,認命地點了點頭。皇帝喜歡聽話的女人,一樣牽念已久的東西失而復得,足叫他心花怒放。本錢不動先支利錢,他捏住她玲瓏的下巴,低頭吻了上去。 94 一個死局,誰都破不了。皇帝雖昏庸,但是不可否認,他有投機的智慧,拿捏人的痛肋,一拿一個準。 他說皇后安則肖鐸安,音樓知道自己連求死都不能。她在這無望的深宮里,免了宮妃們的請安,卻推不掉諸皇子的晨昏定省。她端坐在寶座上,聽他們叫她母后,向她匯報課業。她的一言一行都在別人眼里,受的限制比做端妃那會兒多百倍。 經歷了絕望掙扎,現在已經可以沉淀下來了。靈魂往下墜,越墜越深,像咸若館外的那爐死灰,不管繁華還是糟粕,都囤積在了爐底。 皇帝的成仙大業倒是一刻沒有松懈,仍舊在太素殿里參禪悟道。偶爾來坤寧宮過夜,也只是過夜,她拒絕了好幾次,所幸他沒有相逼,這點算是好的。 可是她心底里的痛苦怎么疏解呢?皇帝勒令她下懿旨,要肖鐸把掌印值房搬出后宮,搬到十八槐以南那片去了。同在一座城,至此真的難以往來了。她想肖鐸應該明白的,這不是她的本意,可是誰知道呢,再深的感情只怕也架不住距離。伸手夠不著,慢慢起了猜疑……她不敢想,和他究竟還有沒有未來。 她最近常去慈寧宮花園里轉轉,以前的掌印值房就靠著花園的南墻。她走進那片松林,把手貼在墻上,慢慢撫摩,仿佛他還在那里,只是墻太高,看不見罷了。 好幾次午夜夢回,夢見當初在鹿鳴蒹葭時的情景,醒來后人惘惘的。披上罩衣開門出去,天寒地凍里也不覺得冷,匆匆走到啟祥門上,異想天開要趁著夜黑遠遁,到他身邊去。然而門上的太監磕頭請她回宮,誰也不敢替她落鑰。她垂著雙肩站了很久,寶珠在邊上苦苦哀求,她沒有辦法,失魂落魄被她拉回了殿里。 深宮鎖閉,不知道外面是怎樣的光景,唯一的樂趣就是接到彤云的來信。她是以表妹的名義給她寫信,就算叫別人看見也沒有妨礙的,說已經臨產了,肚子大得像一面鼓。孩子很會折騰,在里面翻筋斗,常害她不得安睡。 “谷雨的時候我赴京看望娘娘,花謝終有再開之時,娘娘當保重鳳體,一切順與不順,老天自有安排。”彤云在信上這樣寫。 音樓命人取黃歷來,坐在炕頭上細細翻閱,還有兩個月,但愿彤云生產順利,等她回來,就有了可以商量的人了。 天轉暖,闔宮的妃嬪宮人都開始裁剪春衣。驚蟄那天,節慎庫里往各宮派料子,曹春盎托著大紅漆盤進來的時候,音樓正給狗爺梳毛。他上前行禮,細聲道:“奴婢恭請皇后娘娘金安。庫里出了新緞子,奴婢奉督主的令兒,送來給娘娘過過目。” 這么久了,才看見肖鐸那邊的人過來,她心里一陣撲騰,勉強定了神點頭讓擱著,把殿里人都支了出去。 “小春子……”她還沒把話說出口就紅了眼眶,攥緊手絹問,“他好么?” 曹春盎耷拉著眉毛道:“干爹讓我報喜不報憂來著,可他不大好。前陣子染了風寒,身上燙得火爐子似的,方大夫給他開了藥,他也不怎么吃。奴婢在他身邊伺候,這是第三個年頭了,他身子骨很結實,以前連個傷風都沒有的,這回病了大半個月……”他往上覷覷,見她臉色煞白便頓住了口,又換了個調兒說,“不過娘娘別擔心,這會兒已經沒大礙了,也就清減了點兒,精神頭尚且不錯。” 音樓心里著急,掖著眼淚道:“我如今是關進了籠子里,想出出不去。掌印值房叫搬出后宮,不知道他心里什么想頭。你一定代我好好照顧他,他身子硬朗了,我在宮里才有奔頭。” 曹春盎道是,“請娘娘寬懷,奴婢一定盡心盡力伺候好我干爹。”說著回頭朝門上看一眼,確定了沒人低聲道,“西海子那位太宵真人是干爹舉薦給皇上的,娘娘知道吧?” 音樓點了點頭,“我知道這事兒,怎么?” “道家修煉的道術和佛門不同,說句打嘴的,什么陰陽和合,最臟的。皇上煉丹,里頭加好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據說還有少女經血……”曹春盎做了個作嘔的表情,“那些個東西加多了,沒準兒哪樣和哪樣克撞,不是仙丹,就變成毒藥了。眼下配方兒都在真人嘴里,皇上提防干爹,對真人倒是掏心挖肺的,他還指著他做神仙呢!所以娘娘得再忍忍,不是沒盼頭的,盼頭大著呢!旁的不稀圖,就是要時間。這種事兒不能一蹴而就,娘娘能明白奴婢意思嗎?” 音樓聽得渾渾噩噩,最后弄清了,肖鐸要在皇帝的金丹里動手腳!她嚇得打了個寒噤,“那怎么成!萬一那個道士靠不住把事兒抖出來,他的處境不就危險了么!”她說著,頹然倚在引枕上,半天才道,“你替我傳個話給他,他的心思我都知道,可他要是為我好,就不要再涉這個險。封后那天皇上和我把話都說明白了,我聽著心里驚得厲害。我現在什么都不求,只求他平平安安的,即便不能在一處廝守,我也認了。” 曹春盎眨巴兩下眼睛,佝僂著腰道:“娘娘為干爹好,奴婢都知道,可人一旦有了執念,要放下就難了。您只管放心,干爹辦事一向穩妥,那道士本來就是個渾水摸魚的積年,是干爹抬舉他,給他機會發財。他其實是個火居道士,外頭有老婆孩子的,瞞著萬歲爺罷了。他這是欺君的罪,嘴不嚴,自己死得快不說,還要捎帶上家里人,他沒這個膽兒。不過娘娘的話,奴婢回頭一定帶到。我跟您掏心窩子吧,其實我干爹這樣,真不好。”他為難地搓手,“風口浪尖上,有點兒閃失就要闖大禍的,依我說先按兵不動,等事兒緩和下來了再做打算。可您瞧,他真有點著急了。奴婢那天勸他來著,他劍舉在頭頂上要活劈了奴婢,得虧大檔頭和四檔頭在,要不這會兒奴婢成兩截子了。奴婢都是為他老人家,沒想到驢腦袋沒摸上,給驢蹄子蹬了個窩心腳。” 音樓怨懟地看他一眼,“你說你干爹是驢,不怕他要了你的小命?” 曹春盎愣了下,賠笑道:“是是是,奴婢是個牲口,牲口不會想事兒,順嘴瞎咧咧,娘娘甭和我計較。還有件事兒,南苑王那里也有變數,因著長公主才過門,那邊也沒那么急進了。干爹短時間內要指著他幫襯,不大可能。這就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人走到窄處,諸事不順。” 其實他們能不能謀得一個結果,很大一部分要依仗南苑王。南苑王新婚燕爾,把宏圖霸業拋到了腦后,站在帝姬的角度倒是好事。可他們怎么辦呢,靠山山倒,靠海海干。肖鐸的壓力她感同身受,真覺得前途茫茫,看不到彼岸了。 她不能讓他繼續拿命去消耗,她得想辦法自救。音樓用力握緊拳頭,自己拖慣了后腿,就像長在他身上的痦子,累贅,要拔掉又難免劇痛。這回她要自己想法子,即便不能出宮,至少擺脫眼下的困境。 “你同他說,我一切都好,請他不用為我cao心。我不會尋死覓活,我等得及。一步一步走來,沒有比現在更壞的了,再糟能糟到哪里去?你讓他小心身子,雖不能見面,只要他好好的,我就有指望。”她瞧了眼桌上的緞子,“這些都留下,寶珠抓把金瓜子兒賞小春子。”說罷闔上眼,擺了擺手道,“我乏了,你去吧!” 曹春盎看她似乎下了什么決斷,沒好多問,應個是,呵腰卻行退出了坤寧宮正殿。 寶珠送人到檐下,折回偏殿見她主子就光看禮單,一頭過去收拾桌上布匹,一頭問:“娘娘看姨奶奶的嫁妝么?奴婢算了時候,再有十天就是正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