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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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爹喝茶?!辈艽喊晃r著腰呈上個菊瓣翡翠茶盅,覷見他臉色不好,小心翼翼道,“干爹連日cao勞,兒子給您按按?” 有頭有臉的太監(jiān)時興收干兒子,兒子盡心盡力孝順干爸爸,當干爹的也疼兒子,父慈子孝真像那么回事。肖鐸也有個干兒子,去年九月里才認的,十二三歲,很伶俐的一個孩子。照著外頭成家立室的年紀算,爺倆相差十來歲,斷乎養(yǎng)不出這么大的兒子來。在大內(nèi)不一樣,就像貴人們養(yǎng)貓兒、養(yǎng)叭兒狗,有人干爹叫得震心,圖個熱鬧好看。 他沒應他,曹春盎很乖巧地轉(zhuǎn)到他身后。皇帝左右專事按摩的人,服侍起來很有一套。拳頭虛虛攏著,肩頭后脖子輪一遍,五花拳打得又脆又輕快。 他閉目養(yǎng)神的當口,秉筆太監(jiān)閆蓀瑯托著六部謄本來,低聲道:“內(nèi)閣的票擬都已經(jīng)送上來了,皇上眼下病重,依督主看,這批紅的事兒……” “擱著?!彼罅四筇杧ue,“我先頭那番話不過是為穩(wěn)定軍心,那幫顧命大臣不動刀劍,舌頭能壓死人。皇上要是能開口,批了也就批了。這會兒連話都說不出來,誰敢動那一筆,鬧得不好就是個話把兒。外面市井里有傳聞,管我叫‘立皇帝’。這話從何處來,已經(jīng)打發(fā)東廠的人在查了。這么大頂帽子扣下來,萬一秋后算賬,幾條命都不夠消磨的?!?/br> 他這份小心,倒叫幾個秉筆、隨堂心頭一震。大伙兒交換了眼色,趨身道:“督主這么說,真令屬下等惶恐。莫非有什么變數(shù)么?” 提督東廠的掌印,向來只有算計別人的份。朝中不論大小官員,提起東廠哪個不是嚇得魂飛魄散?督主突然這樣謹小慎微,叫底下人覺得納罕。 肖鐸知道,這幫人作威作福慣了,冷不丁給他們抻抻筋就瞧不準方向。他手里捏著蜜蠟佛珠慢慢數(shù),邊數(shù)邊道:“多事之秋,還是警醒點的好?;噬线@病癥……往后的事兒,誰也說不清?!?/br> 江山要換人來坐了,話不好說出口,彼此都心照不宣。閆蓀瑯呵腰道是,捧著奏本退到了一邊。 “工部的奏擬,不知督主瞧過沒有?”底下隨堂太監(jiān)道,“上年黃河改道,于臨漳西決口,東南沖入漯川故道。當時工部奉旨治水,才半年光景,所報的開支已經(jīng)大大超出預算……” 話還沒說完,被肖鐸抬手制止了。他起身踱到門前,挑了簾子往外看,雨絲淅淅瀝瀝飛進檐下,燈籠上的牛皮紙受了潮,朦朧間透出里面飄搖的燭火。天真冷啊,竟同隆冬一樣呵氣成云。他搓了搓手背,拉著長音道:“再不出太陽,治水的虧空只怕更大了。橫豎不是咱們的事兒,該cao心的是內(nèi)閣首輔。說到底咱們是內(nèi)監(jiān),皇上龍體抱恙,頭等大事還是圣躬么!傳令其他十一監(jiān),這兩天值房別斷人,不定什么時候就有旨意的。我頭疼,旁的不多說了,還要回東廠一趟?!庇峙读寺?,“蓀瑯跟著,我有話交代?!?/br> 他披上流云披風邁出門,這回沒帶人,只有曹春盎在邊上打油傘隨侍。閆蓀瑯趨步跟上,只聽他說:“把乾西五所的名冊歸歸攏,殉葬的人當天就要上路,別到時候手忙腳亂摸不著頭緒。” 閆蓀瑯應個是,“督主放心,這事兒今天已經(jīng)在籌備了。先帝從葬六十八人,這一輩兒不能越過次序去。暫時擬定六十人,屆時花名冊子呈您過目,該添的或是刪減的,聽您的示下?!?/br> 他嗯了聲,抬手扣披風上的鎏金壓領,漠然道:“以往隨葬都有定規(guī),什么品階幾個人,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事要辦得漂亮,恰到好處才不至于翻船。我前兒還想著歇一歇來著,眼下看來是不能夠了。批紅這頭短了,廠衛(wèi)那頭更要兼顧起來。這當口還不比平時,蠢蠢欲動的人多,撒出去的番子探回來一車消息,不拿幾個做筏子,東廠在他們眼里成了吃干飯的衙門?!?/br> 東廠直接受命于皇帝,四處潛伏,監(jiān)視各地官員一舉一動。比方有一回詹事府幾位同知和贊善大夫賭錢,前一晚臺面上多少輸贏,第二天皇帝笑談間就透露出來了,嚇得文武百官噤若寒蟬。大難迎頭襲來倒還罷了,這份時刻遭到窺伺的恐慌才直懾人心。皇帝病危,東廠的活兒卻不能停,越到這種時候越是風聲鶴唳。閆蓀瑯是他的心腹,知道他辦事一向狠辣,否則年輕輕的不能坐上這把交椅。既然執(zhí)掌東廠,干了就是一輩子。這種職權不容你卸肩,結了那么多仇家,哪天下臺就意味著活到頭了。 至于他說的辦得漂亮,自然是指后宮的動向?;实坳恬{,一大幫女人要跟著倒霉,腦子活絡的都不會坐以待斃,走后門托人,不管是錢財收受還是人情交易,不說完全秉公辦事,至少面上交代得過去。這頭干凈了,才好留下名額填塞那些原本不該死的人。兩邊勻一勻,遮蓋過去了,差事就辦下來了。 閆蓀瑯諾諾稱是,“圣上只有榮王一子,督主是要勤王?” 他一手挑著燈籠緩緩前行,聽他這么說微側(cè)過頭瞥他一眼。昏暗的火光照亮他的半邊臉,似陽春白雪又冷冽入骨。油靴踩過水洼,朱紅的曳撒下擺撩起一連串弧度,膝瀾上金線繡制的蟒首面目猙獰,他卻馨馨然一笑,“勤王?這主意倒不錯,興許還能借機洗刷我的惡名。只可惜我名聲太壞,這輩子是當不成好人了。” 他模棱兩可的話叫閆蓀瑯一頭霧水,即便是最信任的人,他也從不把心里的想法同他們說。他們不需要知道太多,只要按他的吩咐行事就行了。 “東廠的人進不了宮,萬歲龍馭上賓之時還得司禮監(jiān)出力。喪鐘一響即刻派人把守住承乾宮各門,不許任何人出入,到時我自有道理?!毙兄裂雍烷T前他頓住了腳,接過曹春盎手上油傘讓他們回去,自己獨個兒往貞順門上去了。 貞順門內(nèi)是太監(jiān)把守,過了橫街,對面由錦衣衛(wèi)駐防。肖鐸地位顯赫,內(nèi)官們遠遠看見他來了忙落鑰。閆蓀瑯目送那身影逶迤出了琉璃門,扭頭看曹春盎,“你聽出什么來了?” 曹春盎吸了吸鼻子,仰臉笑道:“督主的意思讓您別光顧著撈銀子找對食,好歹莫留什么把柄叫人拿捏住。” 閆蓀瑯照他后腦勺上打了一巴掌,“小兔崽子,爺們兒是說這個么?” 爺們兒?缺了嘴子的茶壺自稱爺們兒,不嫌磕磣么?曹春盎皮笑rou不笑地應承:“是是是,我說差了?!彼麛n著兩手往他傘下擠了擠,“督主吩咐事兒,咱們照著做,準錯不了。那什么……他老人家最近總鬧頭疼,置了府第也不?;厝?。依我說,什么都有了,就是缺了位干娘。咱們太監(jiān)雖凈了茬,心里還拿自己當男人看。有個知冷熱的人照應著,沒準兒頭疼的毛病就好了。我聽說女人身上的香氣包治百病……嘻嘻,閆少監(jiān)應當是最知道的。您別光顧自己,也給督主看著點兒呀!” 閆蓀瑯白了他一眼,半大小子懂個屁!再得意的人兒,想起自己的殘疾也難受。要女人容易,可得過得了自己這一關。天天戳在眼里,時刻提醒自己下邊缺了一塊,換了沒臉沒皮的人也就算了,像那位這么敏感精細,不定心里怎么想。給他塞女人,誰觸那霉頭! 第4章 紅粉面 第二天天放亮,辰時三刻云翳漸散,纏綿了一個多月的陰雨突然結束了。 天地洗刷一新,空氣里有新泥的芬芳。似乎是個好征兆,一切的不順利都該煙消云散了。抬頭看穹隆,高高的、寬廣的,音樓還在驚訝天這么藍,六宮的喪鐘就響了。 幾乎同時,十幾個換了喪服的太監(jiān)手托詔書進了乾西五所。風吹動他們襆頭下低垂的孝帶,死板的馬臉像閻羅殿里討命的無常。打頭那個往院子里一站,扯著公鴨嗓喊話:“人都出來,有旨意。” 這旨意是什么,不言自明。擔心有人和稀泥,下巴一抬,身后的內(nèi)侍分散出去,把屋里的人統(tǒng)統(tǒng)趕了出來。 低等宮妃不像那些品階高的,有獨立的寢宮。她們通常幾個人共用一間屋子,東西五進的院落各處住滿了人,從頭所到五所,湊起來足有四五十。 音樓隨眾人到殿外候旨,推推搡搡間匍匐在地,聽臺階上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宣讀手諭,內(nèi)容很簡單,也不需要過多交代——“大行皇帝龍御歸天,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從死”,就完了。 這樣的命運雖然早預料到了,真要赴死,又覺得像是墜進了噩夢,怎么都醒不過來了。 四周圍哭聲震天,音樓跪著,腿里酸軟無力,伏在地上起不了身。前兩天還心存僥幸,總以為皇帝尚年輕,至少還有幾年活頭。誰知道這才多久,居然真的晏駕了。 她腦子里茫茫一片迷霧,什么想頭都沒有,光知道自己剛滿十六,離家進京應選,空得個才人的名號,還沒咂出做娘娘的味道,就要隨那未曾謀面的皇帝一道去死。 她是遲遲的人,快樂來的時候感覺不到大快樂,悲傷突襲也不知道哭。耳邊呼嘯的是尖利的喉嚨,她只感到害怕,害怕得渾身發(fā)抖,手腳都僵了,寒意從四肢百骸滲透攀爬,筆直插/進心坎里。 “哭什么?這是喜事兒,是祖上積德才有的造化。隨侍先皇,朝廷自有優(yōu)待。往后家里人受了爵,念著娘娘們的好,也不枉一場養(yǎng)育之恩?!彼径Y太監(jiān)不倫不類的開解不能平息人群里的驚恐惶駭,誰都沒拿他的話當回事,他也不甚在意,對插著袖子吩咐,“來呀,伺候娘娘們換衣裳。誤了吉時。誰也擔待不起?!?/br> 簇新的白布散發(fā)出一種瀕死的臭味,腰子門外涌進來一幫尚宮局的人,抖著衣領展開了早就備好的孝服。大半的人被敕令嚇走了魂,幾乎連站都站不起來,更別說換衣服了。那些尚宮粗手大腳上來擺弄她們,扒了身上花紅柳綠的褙子,摘了頭上錦繡堆疊的釵環(huán),右衽交叉,腰上帶子狠狠一收,一個就料理妥當了。 音樓被推得團團轉(zhuǎn),勉強站住了腳四下環(huán)顧,所有人都不甘,每張臉上都是痛苦和絕望,卻沒有一個奮起反抗的。這可悲的年代,掙扎也是徒勞,該死還得死。慷慨上路家里能得蔭蔽,要是不那么情愿,最后白白犧牲,什么好處都叫你撈不著。 所以得笑著去死?她打了個寒顫,本來還盼著家里哥哥侄兒進京能來探探她,現(xiàn)在倒好,只要逢年過節(jié)祭拜祭拜就成。隔山望海也不打緊,她一抬腳就過去了??墒茄吃嵴叩幕昶菚绘?zhèn)壓住吧?也許封在墓xue里,永不得見天日。 不知道李美人怎么樣了,她沒在聽旨的人堆里。因為不住一個屋,她去找閆太監(jiān)后就沒露過面,音樓也沒再見過她。也許他們相談甚歡,李美人已經(jīng)搬出乾西五所,住到閆太監(jiān)的處所去了。強權之下不得不低頭,給太監(jiān)做對食聽起來很悲情,但總算保住一條命,音樓也替她慶幸。 死要做個飽死鬼,就像上刑場前有頓斷頭飯一樣,這是人世間最后的一點施舍。宮門大開著,尚膳監(jiān)進來一溜太監(jiān),兩兩搬著一張小炕桌,殿外的空地上鋪好了毯子,把那些炕桌整整齊齊擺好,請她們?nèi)胙甾o陽。這種時候誰能吃得下飯?音樓回頭看,彤云還在她身邊,宮女不用去死,還可以扶她上春凳,伺候她把腦袋放進繩圈里。 她看著她,嘴唇翕動,說不出一句話來。 彤云哭得撕心,“主子……主子……” 她到這會兒才覺得鼻子發(fā)酸,臨終遺言帶不出去,對爹娘再多的牽掛也不過是空談。還好家里有六個兄弟姊妹,死一個她,痛了一陣也就過去了。 “箱籠里有四五兩銀子和幾樣首飾,我用不上了,都給你?!彼胂耄€是覺得應該說點什么,“我這算不算死于非命?將來還能不能投胎轉(zhuǎn)世?” 彤云安慰她,“您這是殉節(jié),閻王爺見了您也會客客氣氣的。”言罷又淌眼抹淚,“我叫您想轍的,您不聽,落得眼下這田地倒好么?” 她也不想死,被逼著上吊不是好玩的。要想跟李美人一樣,得有路子,至少人家相看得上你才行。她這人生來桃花運弱,君恩輪不著她,連太監(jiān)都沒一個對她示好的,想想實在失敗。 事已至此,沒什么可說的。她坐下來喝了口湯,還沒咽下去,司禮太監(jiān)高唱:“是時候了,娘娘們擱筷子移駕吧!” 音樓聽見嗵嗵的心跳,一聲聲震耳欲聾。彤云來攙她,她腿里沒力氣,半倚在她身上,歪歪斜斜跟著隊伍往中正殿去。 那個殿,歷來是朝天女們蹈義的地方。大約屈死的太多了,甫一踏入就覺陰寒刺骨。宮妃們瑟縮著,站在門前往里看,正殿狹長幽深,陽光從另一頭的窗屜子里射進來,投在青磚地上,離人那么遠,照不亮腳下的路。殿內(nèi)房梁因為吃重大,比別處要粗壯許多。上邊縱橫掛著五十八條白綾,都打好了結,和底下踩腳的五十八張小木床一起,組成了別樣恐怖的畫面。 春季風大,吹過房檐的瓦楞,嗚咽的低鳴像悲歌,叫人毛骨悚然。終于有人扒住門框尖叫起來,“我不要死!救救我!”眾人方回過神,哄然亂了,又是新一輪的悲慟哭嚎。 陰影里走出個人,素衣素服款款而來。在離門三尺遠的地方站定了,挺拔的身條兒被素面曳撒一襯,下半身顯得尤其長。 他有張無懈可擊的臉,唇角抿得緊緊的,有些倨傲,可是眼睛卻出奇的溫暖。長的睫毛,微挑的眼梢,若不是腰上掛著司禮監(jiān)的牙牌,真要以為他是哪家少爺,尊養(yǎng)高樓,才生得這樣一副冰肌玉骨。 所有人都在哭,他的表情里沒有憐憫,那雙溫暖的眼睛依舊溫暖著,還是出于習慣性。他掃視每個人,視線調(diào)轉(zhuǎn)過來時與她相接,探究地一停頓,身后的秉筆太監(jiān)魏成立刻上前在他耳邊提點,他眉頭一挑,略點了點頭。 “都住嘴。”他提高了嗓門,寒冷的聲線在一片噪雜里穿云破霧,“哭是如此,不哭也是如此,傷了心肺,大行皇帝不高興。宮人殉葬,歷來有優(yōu)恤。追加的贈謚在我手上,宜薦徽稱,用彰節(jié)行,這是早就擬定的,眾位娘娘就節(jié)哀罷!”語畢轉(zhuǎn)身,對啟祥宮送來的順妃滿滿行一大禮,“吉時已到,請高娘娘上路。” 一聲令下,眾人被帶到條凳前,邊上站兩人,一個相扶,一個等著抽凳子。音樓的心都是木的,死到臨頭反而平靜下來,就那么一霎的事兒,過去也就過去了。 那些不屈的還在頑抗,又有什么用?無非被死死壓制住送上春凳,繩扣往脖子上硬套,也不給半點喘息的機會,腳下一空,伸腿蹬踢幾下,無聲無息地走完全程。 音樓沒敢瞧別人,她穿過繩環(huán)看見窗下高案上擺起了香爐,那個一身縞素的人優(yōu)雅地吹火眉子點香,白潔的手指在陽光下近乎透明。 綾子扣上她的脖頸,前塵往事都散了,她看不見后山上青翠的茶園,也看不見父親精心引進院子里的龍泉,只聽見司禮太監(jiān)的聲音,像隔著宇宙洪荒,凄惻地長吟:“娘娘們上路了,好好伺候皇上……” 肖鐸再回頭時,差事已經(jīng)辦得差不多了。他瞇眼看,真是一副奇景,剛才還聲嘶力竭的人,現(xiàn)在都沒了動靜,掛在半空中飄飄蕩蕩無所依附,死了就清靜了。 “下面的事你來辦,棺木都停在殿外,要一個個仔細查驗,驗明了就蓋棺吧!”他掖了掖鼻子,有些人斷氣時會失禁,這里味兒不大好,他是一刻都呆不下去了。匆匆囑咐魏成一聲,又瞥了眼那個提前放下來的才人,掖著兩手邁出了門檻。 才到廊子下就看見裘安疾步過來,他也是司禮監(jiān)的人,眼下派在謹身殿伺候喪事。呵腰到近前,作揖叫了聲督主。 肖鐸腳下頓住了,背手問:“怎么?” 裘安道:“沒什么要緊事兒,福王殿下打發(fā)我來瞧步才人。督主您忙,我進去問魏成就得了?!?/br> “瞧什么?都裝棺了。”見裘安目瞪口呆,他皺了皺眉道,“死不了,樣子總要做做的。你去回福王殿下一聲,就說我自有定奪,請殿下放心?!?/br> 裘安應個是,復退了出去。 他站著思量了下,叫人進去給魏成傳話,盡快把棺材運到欽安殿里讓內(nèi)閣過目。到時候謚號一分派,這個小小的才人掙個太妃的名號,往后名正言順長居宮中,也就遂了福王的心愿了。 第5章 宮樓閉 往南徐行,遠遠看見漫天的白幡,喪事都張羅起來了,宮城內(nèi)外把守的也都是他的人,這會兒該干正事了。 踱到承乾宮前,宮門外站著錦衣衛(wèi),身上飛魚服,腰上繡春刀,釘子似的佇立兩旁??匆娝麃?,呵腰請了個安。閆蓀瑯原在正殿外的臺階上徘徊,見他現(xiàn)身,忙抱著拂塵上來迎接。 他朝殿門上看了眼,依稀能聽見邵貴妃的呵斥啼哭,“不消停么?” 閆蓀瑯應個是,“貴妃哭鬧不休,要上謹身殿服大行皇帝的喪?!?/br> 他扯了下嘴角,“服喪?貴妃娘娘對大行皇帝果然情深意重?!币幻嬲f,一面繞過了影壁。 承乾宮是個兩進院,歷來作為貴妃的寢宮,建筑規(guī)格很高。黃琉璃瓦歇山頂,檐下還有龍鳳和璽。這里和別的寢宮不一樣,梨花尤為出名,整個紫禁城只怕找不出第二處能與之比肩的了。 今年下了太久的雨,花期都遲了。他站在樹下看了陣子,枝頭花苞不少,連著再暖和上三五日,應當都要開了罷!開了好,太過硬朗的殿宇有了柔和的點綴,才不顯得寂寥。 他提著曳撒上了月臺,剛走兩步就聽見邵貴妃砸擺設的動靜,還有她拔尖的嗓子,“叫肖鐸來!” 他整了整儀容邁進門檻,下腳盡是破冰似的脆響。低頭一看,一個青花瓷梅瓶被摔得粉碎,瓷渣子從落地罩一直飛濺到了殿門前。金絲帷幕旁站著個人,素裝素容,哭得眼皮發(fā)紅。三步兩步近前來,厲聲質(zhì)問道:“皇上晏駕,為什么不準我去瞧他一眼?這會兒當家的人走了就沒了王法,你們好大的膽子,敢軟禁本宮!” 她只管發(fā)泄,肖鐸靜靜聽她說完才接口,“臣是奉命行事,還請娘娘恕罪。” “你奉的是誰的命?皇后叫你禁我的足,她憑什么?以往仗著她是皇后,到眼下誰又怕誰?”邵貴妃挺了挺胸,睥睨著眼前這權宦,“肖廠臣,我一向敬你是聰明人,沒想到你聰明反被聰明誤。榮王殿下是我的兒子,你卻站在皇后那邊,分明不拿我放在眼里。我勸你瞧清現(xiàn)況,助我一臂之力,往后自有你的好處。要是趁亂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待殿下繼位大寶,這筆賬必然和你清算!” 她半帶威脅的話對肖鐸完全不起作用,服個軟也許讓她走得爽利些,多此一舉,卻叫肖鐸徹底輕視起來。邵貴妃的智謀在女人之中算不足的,心思全花在皇帝身上,天時地利的時候不知道拉攏人,滿以為有了一紙詔書就握住天下了?;h笆扎得緊,野狗鉆不進。可她身邊何嘗有個幫襯的人?獨拳打虎,給她個帝位,也要榮王有命去坐才好。 他懶得看她,挑干凈的地方走,到地屏寶座上坐了下來。撫撫腕上佛珠,垂著眼睫道:“貴妃娘娘這話,臣不敢領受。大行皇帝薨逝,宮里的駐防最為緊要,我領著朝廷的俸祿,自然要辦好自己的差事。至于榮王殿下繼位這種話,我勸娘娘少說為妙……以前戚夫人作過一首《春歌》,非但沒能盼來兒子救她,反而把趙王如意給害死了?!?/br> 邵貴妃聞言一震,“你這是什么意思?皇后還要學呂太后不成?可惜了,呂雉尚有一子,趙皇后卻膝下空空,她拿什么來同我比?”邊說邊審視他,忽而一笑道,“我原還想你這種人,許些錢財權力就能收買的,看來我小瞧了你。也是,你和皇后的交情,旁人自不能比。聽說你行走皇后寢宮,如入無人之境。別的太監(jiān)找對食,宮女里挑揀之余,了不得沾染個把妃嬪。你同那些奴才果然不同些,一躍就躍上了皇后的繡床,廠公好大的威風呵!” 邵貴妃冷嘲熱諷了一番,自己心里自然受用了,邊上人卻聽得冷汗直流。有些事做得說不得,她這一通夾槍帶棒,可以預見接下來的結果會是怎樣的了。 肖鐸表情沒有大變化,站起身道:“皇上歸天,娘娘悲痛,臣都知道。只不過臣受辱算不得什么,皇后娘娘的清譽卻不能隨意玷污?!?/br> 她冷哼著打斷了他的話,“一個下賤奴才,和本宮唱起高調(diào)來!皇后要依仗你,把你奉為上賓,我這里可不把你當回事!認真說,你還在我宮里伺候過兩個月,那時候算個什么東西?打碎了一盞羹湯,本宮一個眼色,你還不是像狗一樣趴在地上舔干凈了!所以奴才就是,皇上才一駕崩便來限制我的行動,你們反了天了!” 一旁的閆蓀瑯幾乎要打起擺子來,邵貴妃活膩味了,身居宮中的婦人沒機會見識他的厲害,聽總聽說過吧!這么光明正大令他難堪,看來要另外準備一口棺材了。 果不其然,肖鐸一向和氣的臉變得陰郁,邵貴妃得意之色還未褪盡,他突然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只聽咔嚓一聲,就像折斷一支蘆葦,美人的刀子嘴終于永遠閉上了。他松開手,貴妃軟軟癱倒在地,仰面朝上,眼睛瞠得大大的,還留著難以置信的驚惶。 他厭棄地撲了撲手,對閆蓀瑯一笑:“這下子朝天女恰好夠數(shù),也用不著再心煩那個活過來的怎么料理了。貴妃娘娘一片赤膽忠心,唯恐大行皇帝仙途寂寞,執(zhí)意伴駕奉主。此情此心,令人欽佩??!打發(fā)人替娘娘盛裝停床,明兒大殮再將梓宮送進謹身殿,成全了貴妃娘娘的遺愿,也就完了?!庇忠黄车顑?nèi)早就嚇傻的宮女太監(jiān),無限悵惘地嘆了口氣,“既然瞧見了,活口是不能留的。都送下去,侍奉貴妃娘娘吧!” 他撂下句話就出門了,后面的事自有錦衣衛(wèi)和司禮監(jiān)承辦。只是臟了手,他有點不痛快,隨意在香云紗的罩衣上蹭了蹭,調(diào)過眼一看,榮王就站在廊子那頭的花樹下。大行皇帝唯一的血脈,今年還不到六歲,一身重孝,一張懵懂無知的臉。 他走過去,半蹲下沖他作揖,“殿下請隨臣進坤寧宮,皇后娘娘在等著您?!?/br> 榮王忽閃著大眼睛看他,“我要找我母妃?!?/br> 肖鐸哦了聲,“貴妃娘娘在梳妝,咱們先過坤寧宮,回頭上謹身殿守靈,貴妃娘娘就來了?!?/br> 榮王思量半晌,點了點頭。他怕跌跤,到哪里都要人牽著,看見肖鐸琵琶袖下細長的手指,自然而然夠了上去。他有一雙溫暖的手,榮王不知道,那雙手剛剛扼斷了他母親的脖子。他覺得很安心,在大內(nèi)總是安全的。因為有父皇,父皇是皇帝,所有人見了他都要恭恭敬敬三跪九叩。他抬頭看那人的臉,“肖廠臣,他們說我父皇賓天了,什么叫賓天?” 肖鐸牽著他的手走出了承乾門,紅墻映著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十分和諧的一幅景象。他說:“賓天就是以后再也見不著了,殿下如果有話對皇上說,就得上太廟,對著神位祭奠參拜。” “那父皇能聽得見嗎?” “能聽見?!彼皖^看看他,這孩子才沒了父親,又沒了母親,其實也甚可憐。他把聲音放軟了些,“殿下以后一個人住在養(yǎng)心殿,會不會害怕?” 榮王咬著唇細想了想,“我有大伴,孫泰清會陪著我。” 孫泰清是從小看顧榮王的,大概是太監(jiān)里唯一對榮王忠心耿耿的了。不過現(xiàn)在人在哪里?說不定已經(jīng)飄浮在太液池的某個角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