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山有樞
此為防盜章, 請v章購買比例達到50%后再看文 辛翳又被他拽了回來,他垂首站在屋脊上,重皎輕輕推了他一下, 辛翳昂起頭來,作勢吶喊,最終卻只是含在口中, 低低的喚了兩聲:“南河。南河……” 重皎本垂眼敲鼓, 卻忽然表情一變。 他一把捉住辛翳肩膀,另一只手從袖中抖出一個玉鈴來。 辛翳回頭:“怎么了?不是說不讓拿鈴鐺么?” 重皎神色嚴肅:“這玉鈴沒放下鐵舌。” 他手繞著玉鈴首部的紅繩拽了幾下, 玉鈴上端有孔,原來是那紅繩下掛著發聲的鐵舌,只是之前繩子抽緊,就算被碰撞也不會發出聲響。這會兒他在手指上繞了幾圈, 將紅繩放下,抬起手來。 那玉鈴高舉, 重皎晃了晃手腕,卻聽不到玉鈴響聲。 辛翳轉頭看去, 只見那鐵舌在玉鈴內微微打轉, 卻像是有靈, 就是不碰到鈴壁。 重皎臉上顯露出驚愕的神情來。 辛翳先驚后喜:“難道是說——” 重皎搖頭:“不……他的魂魄并沒有回來。但……也沒有去遙不可及的地方。” 辛翳皺眉:“什么意思?” 重皎:“他的魂魄沒有通往天上, 也沒有去地下, 而是仍在現世徘徊。” 辛翳臉色大變。楚國早有對魂靈上天或入地獄的傳說, 但說他仍在現世是什么意思?難道荀南河辛勞半生, 死后卻成了孤魂野鬼?! 辛翳一把抓住重皎的肩膀, 急的額頭上青筋鼓起:“什么意思!你不能帶她回來么?或者讓她去到天上也好!怎么能讓她在現世漂泊!復禮不復禮都不重要,我一輩子見不到她也都不重要,你要讓她安心去該去的地方才對!” 重皎搖頭:“他在北部,離我太遠了。今日是他死后第七日,怕也是我唯一能感應到他的時候了——” 忽然,那玉鈴中的鐵舌不再打轉,靜靜的垂在正中。 重皎:“……時間過了。復禮的時間已經過了。” 辛翳:“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重皎搖頭:“我不知道,只知道他的靈魂似乎仍在世間,但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回來,亦或是要去哪里。我只是個楚巫,又不是天神。“ 他想了想,又道:“這個玉鈴,你隨身掛著。他萬一真的會有一天來找你。” 辛翳一把拽掉腰帶下的組玉環佩,手指又急又亂的將玉鈴掛在腰帶下:“他會來么?是這能招他來,還是說他聽到我的聲音了。” 重皎幫他系好,搖頭:“我不知道。只是若他真的來了,這個鈴鐺必然會作響,但鈴聲輕微,卻不會將他嚇走。他是明日會來,亦或是三年五年之后會來,我也不知道。或許他就在遠處飄零,終你一生等待,他也不會回到楚地。” 辛翳捏住那玉鈴:“北方——是哪里?秦國、晉國、魏國?還是燕趙?” 重皎只搖頭:“難道你還打算去找她,還是說要把北方各國都打下來?這次晉楚之戰,晉王拼死在前,公子白矢又是個將才,聽說楚軍也備受創傷。” 辛翳緩緩放下那玉鈴,它竟然在晃動之中毫無聲響。 他道:“可惜傷了老子,沒能殺了小子。公子白矢恐是大患。” 重皎看他神情又恢復正常,聊起了軍國之事,也暗自松了一口氣。 他和其他人都怕荀師的死,讓辛翳再受刺激。 重皎和他一起踏著雪往屋瓦下緩緩走,他滿身銀飾珠貝作響,道:“未必,公子白矢很難成為儲君。若他想要王位,必定會帶軍攻入曲沃,逼至云臺,驅逐或殺死應當正統繼位的太子舒。到時候晉國境內一定大亂,我們或許可以帶兵攻入晉國,像百年前那樣再度瓜分晉國。” 辛翳點頭:“可若公子白矢不能成為王,太子舒繼位,必定會驅逐在軍中有威望的公子白矢,到時候晉國勢力也是會被大幅削弱。而太子舒性格軟弱,可以先用說詐他,而后離間秦晉,再想方設法聯魏,一樣可以取晉。” 重皎沉思,辛翳又道:“不過永遠都不要把事情想的那么好,晉國是幾百年中唯一一個被滅后又復國,還能成為一方霸主的國家。也不可掉以輕心。荀師在世的時候也與我討論過此事,想要吞秦,必要先滅晉,而后吞魏連縱,才能向東推進……” 重皎低頭。 其實不止辛翳,在百年前周王室徹底覆滅后,各國也都撕破臉皮,北方的燕與趙,山東的田氏齊,甚至通向西部的秦國,都有功追三皇,步武堯舜之心。 辛翳:“不著急,大軍駐扎上陽,我且要看看晉國能亂成什么樣子。” 他說著,正要扶著梯子下去,重皎忽然壓低聲音道:“其實你是喜歡荀師的吧。” 辛翳腳下一滑,差點沒踩中梯子。 他連忙扶住把手,略吃驚的抬起頭來。 他們在這里說話,宮人應該還聽不見,重皎道:“我的意思是——愛慕之心。” 辛翳別過頭去,并不反駁,踩在梯子上沒動:“說這個干什么?” 重皎盯著他:“沒什么。只是你也大概到了婚齡了。” 辛翳:“他剛去,你居然跟我說婚事?!” 重皎:“荀師臨去了之前,就提過幾次你成婚的事情,你就裝聽不見。他之前不就安排申氏女入宮,結果讓你給搪塞過去了……莫不是你們之前吵架也是因為這個?” 辛翳一只手扶著欄桿,站在梯子上:“……有一部分是這事吧。不過更多的跟晉國有關。在滅晉的手段上,我們倆的想法有分歧。” 重皎可不會讓他把話題繞開:“不提晉國。就提申氏女的事情。你就算不成婚,但連個夫人美人沒有的也不太正常。別在這兒跟我瞪眼。我是說,你宮中一直連宮女都少,外頭也在傳言你與荀師不倫,你以前聽了不覺得有什么,但現在的問題是,荀君去了。往后的人不知道要編排他多少。” 辛翳隱隱發怒:“他們不敢!” “你管得住自家史官,管不住周邊列國的啊。而且你一副不喜歡女人的樣子,誰知道荀師以后會不會被編排成彌子瑕,說不定為楚國改革的功勞都被湮沒,就只剩下以色事主了。” 辛翳登上幾步來,站在屋瓦上,猛地上前一步,捉住重皎的衣領,扣住他脖頸,一把將他摁在屋瓦的積雪里,咬牙切齒:“你說誰是以色事主——!” 重皎跌在雪里,被他掐的幾乎喘不動氣,艱難道:“外頭的傳言,你沖我發什么脾氣……” 辛翳暗自咬牙,冷冷垂眼瞧他,卻不松手,蹲在屋瓦上,輕笑道:“外頭的胡言亂語,你也敢在我眼前復述?!” 重皎臉色通紅,辛翳看他快背過氣去的樣子,這才緩緩松手。重皎痛苦的咳嗽了幾聲,道:“……我只是想還荀師一個清名。” 辛翳拽下他頭上的鶴羽,將那羽毛管尖銳的一端在他臉上輕輕劃了兩下:“怎么還?” 重皎后背發涼,雪也濕透了衣袖,卻吸了一口氣,假裝淡定道:“你也到加冠的年紀了,本來荀師就給你安排了申氏女,你就別拖了,把申氏女弄進宮里算了。你晾著也罷,但主動提出讓女人入宮,外界對于你喜歡男人的傳言能少幾分。……別弄我的臉了,不知道我還以為你喜歡我呢!” 辛翳心底冷笑:他倒忘了,荀南河對他后宮缺人這事兒倒是著急得很。 辛翳脾氣變得快,他輕哼一聲,扔掉鶴羽:“誰說我喜歡男人?就算喜歡,也不喜歡你這樣花里胡哨,妖里妖氣的。” 重皎:……這兩個詞放你頭上也不虧! 重皎撐起一點身子來:“到時候你再在祭典之上祭祀荀師,畢竟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就可以尊他為圣,列先王之側,這樣就算你認他當半個爹吧。在禮法上,眾人只會說你尊師,絕不再敢說這種傳言了。” 辛翳臉色卻難看了,他攥了一把雪,扔在重皎臉上:“什么破主意!” 重皎氣得抹了一把臉,雪水凍的臉疼。辛翳畢竟才十九,就算為王了,平日還是隱隱露出幾分幼稚少年氣。 重皎:“你不能因為喜歡他,就不承認你這樣是不倫啊!也不能就不認他是你長輩啊!” 辛翳臉色鐵青,又嗤笑:“你想多了,孤什么時候說自己喜歡荀師了。那都是……師徒情分罷了。” 重皎:……你都快把“離不開他”幾個字寫在臉上了,這樣嘴硬還有意思么?! 辛翳:“再說了。不倫?孤是不倫又如何?天底下往我頭上安的罵名還少了?” 再說他也從來沒說過,荀南河那死腦筋又反應不過來,連對他的師徒情分都未必多深厚呢。 他一個人偷偷的喜歡,難道也能叫不倫么。 重皎氣道:“他要是還在,聽了你這話,能動手打你!他人都不在了,你就不能給他留個好名聲?你自己愿意怎么禍害自己名聲沒人管你,算是我求你了行不,給他留個賢名吧!” 辛翳垂了垂眼:“荀師幾次說那申氏女子如何如何好。說的像是他見過似的。” 重皎撐起身子,想站起來,辛翳卻覺得蹲著很舒服,不想站起來跟他說話,竟然按了他一把,又讓他坐回了雪窩里。 重皎感覺到自己的裈衣都被雪弄濕透了:“……” 重皎只能郁悶的坐在雪里,抱著膝蓋道:“你是想過要殺申子微,剪除申家勢力吧。雖然申家跟荀師曾關系親密……” 辛翳聳肩:“倒無所謂。一個申氏女,又不是列國公主,掀得起什么風浪?她也就做個夫人,這能影響我對申家下手么?若是她懂事,不因為申家的事哭天喊地,也能知道避著我,不讓我看見,我就留她半條命活在宮里。” 重皎:……你這不就是欺負人么? 重皎試探道:“見過么?長什么樣子,年幾何?” 辛翳聳肩:“不知道,反正我估計也不會見她,就是滿臉麻子、頭發掉光我都不管。算是荀師交代的事情我做到了就是。行吧,回頭我讓申家送她入宮,反正也是個夫人,又不算婚嫁,更不會影響荀師的入殯。” 他說罷轉身走下屋瓦,爬下梯子,重皎連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雪。 等他回到院落,復禮之后就是蓋棺了。 重皎站在棺頭處,輕擊小鼓,低聲吟唱,長袖被風吹的舞動。 十幾個靈巫從長廊兩側下來,光腳踩雪,手腕腳腕處掛著白色的布條,帶著剪紙的面具,緩緩起舞。 棺蓋的最后一點縫隙被合死,辛翳走到黑底紅鳳的漆棺旁,微微一笑,他低下頭去,輕聲道:“還你一世清名?我有這么無私么?現在想來,你在世時怕是對我沒幾分真情,到了死后若有人編排你以色事主,倒也不是件壞事。想做沒能做的事,倒是能讓人在后世的史書上寫成故事了。” 辛翳輕輕的親吻了一下棺蓋,一只手摩挲著玉鈴:“雖大楚強盛,怕是我名聲不會好了。你也別想做什么清風明月的君子,跟我做一對兒混帳君臣,也不錯罷。你說是不是,南河……” 南河睡夢中感覺有些冷,又隱隱聽到有人在喚她的名字。 好像來自很遠的地方,她想要再聽清,就感覺那聲音忽然低了下去,似委屈,似哽咽,又似難以啟齒的輕輕喚了她一聲:“南河……” 車門打開,風雪灌進去,一個深青色衣袍的男子頂著風雪急匆匆從車上下來,雪下的驟然,一團團砸下來,雪塊之間,只見得下車之人身量極高,裹著厚厚的鼠灰大氅,頭發單髻束在頭頂,無冠,只有一枚鐵簪。 門打開,里頭老伯探頭,嚇了一跳:“大君——不是后日才歸來么?怎的連護衛都沒有,就一輛大車回了郢都?!” 來人地位高貴,白伯的語氣卻有幾分熟稔。 楚王沒說話,仰起頭來,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狂舞的風鈴:“誰拿來的鈴鐺?” 白伯被風雪吹得睜不開眼:“宮里前兩日送來的。自打荀君重病起,宮里便送來了許多套風鈴,一套比一套大——近日、近日荀君不大好,便掛上了這套大些的。” 楚國自百姓至宮內,皆以風鈴為護,認為風過鈴響,便是邪祟被抵擋在宅外身外,與主人的氣神搏斗發出的聲響。 鈴鐺厚重多檐,則能對付更大的邪祟與厄運。 甚至是死亡。 他仰頭望著那鑲嵌綠松石的青銅鈴鐺發了瘋似的打轉,聲音激蕩,長街兩端可聞,仿佛是聽見死亡在瘋狂叩門,對他大楚的氣運刀劍相向。 荀君確實算是大楚的氣運。 楚王不說話,側身擠進來,大步往院內走去。 荀君病重,幾日間就沒醒過。 這是沒對外提及的秘密。 白伯心中惶恐,帶眾奴仆追上大步快走的大君,偷偷從身側打量他的神色。 列國君王的相貌,大抵與國之氣度近似。 晉君堅毅質樸,齊王豁達多變,秦公激進勇武。 楚國這位年輕卻在位近十年的大君,也有楚國的面相。 楚國善歌舞抒情,喜奢靡秀美,楚人不論男女,更是出了名的姱容修態、瓌姿艷逸。 身量修長,骨骼約素,里子七分浪漫多情,面子三分明艷皓朗。 楚王的容姿,便能實現諸國對楚國浪漫風骨的千萬分想象。 他尚有耐性時,慣常把那淡墨似的細密睫毛耷拉著,眼角狹長微翹,在你揣度的心中兀自恐慌時,偶爾抬眼,驕矜且奚落的看上你半眼,或用沙啞怠情的聲音施舍你一聲輕哼,示意他只有半分耐性了。 但誰也揣不準他的耐性還有多久,指不定下一個轉眼,他便陡然爆發。那張不甚端方的明艷面容,便如一池靜水被陡然掀翻,驚濤駭浪從頭澆下。 等他怒了,再覺得外頭所謂楚王沉迷聲色,喜歌善舞,妖容昏聵,瘋癲無常的是假話,就已經來不及了。 沒人揣摩得了大君。但唯有荀君不必揣摩大君的心思。 這里是荀君在宮外的宅子,素樸冷清,嗅不出幾分人味,仿佛是草木蟲鳥的肆意居所。 荀君十九歲做了王師開始,便在宮里久住,這宅子是幾年前楚王主持修建的,院墻池廊是規模不小,吃穿用物上荀君卻極其敷衍。 就算修了這宅子,荀君也常住在宮內,并不常來。 大君也不常來,可他甚至不看腳下,熟路到閉著眼睛似的往里沖。 白伯心提起來了。 大君帶兵出征之時,荀君本應一同前往,但突發急癥,臨出郢都之前病倒下來。大君卻不能不走,時時來信問詢荀君病情。荀君回了一張牘之后就再也難拿動筆了,其余信件均是門模仿字跡而寫,到最近半月,他連醒的時間也不多了。 楚晉之爭已持續很多年,這次大戰決定了楚國是否能收下河間重地,進一步在中原站穩腳步,誰也不敢亂了大君的心。 白伯便連同門瞞了一回。 卻不料,若是荀君口述,門篆記,大君都未曾生疑過。這一回白伯自作主張,模仿荀君口吻寫了封短箋,大君竟然在大勝晉國后,一個人提前趕回了郢都。 楚王大步往院內走,臉色愈來愈難看,他行至長廊一半,忽然頓住腳步。 白伯還以為他不敢見荀君的病容。 卻不料他陡然轉身,一把拽下長廊兩側卷起的竹簾,掛竹簾的串珠如落銀盤甩了一地,竹簾上的落雪也紛然揚起,驚得走廊上一片奴仆躬身彎腰。 楚王單寒的聲線,仿佛是鐵線在刮剮他們的骨rou,:“就你們能照料他?!這甚至還掛著夏日的竹簾,上大夫家宅之中就寒酸成這個樣子?!還是說你們這群奴仆無心無肺,欺主病弱,盼他早死?!” 白伯與眾奴仆連忙跪伏下去,寬袖掩住地面上狼狽滾動的串珠,心下驚恐。 大君大氅下一身單薄的青衣,竟一腳要朝白伯踹去,白伯連忙抱頭,大君卻又覺得荀君就在屋內,或許能聽得見這些動靜,便頓住身子,一腳踢開地上的竹簾,兩手插回寬袖之中,就像是剛剛的話沒說過似的,姿態如去祭天昭地般肅然,在一片寂靜中轉身快步朝里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