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回去的路慢慢悠悠的, 少年們抽打著草葉聊著天, 直到陰云緩緩壓下來，在悶熱中有雨落下來，一群人悶得汗混著雨在身上裹得喘不動氣似的, 才加快速度往章華臺的方向回去。

    他們剛進(jìn)入樓臺屋檐下, 就聽著暴雨傾盆，砸的爽快淋漓, 澆的悶了許多天的熱度無處可逃。附近的鳥兒都被雨砸的受不了，往章華臺高高的屋檐下躲, 一時間雨聲里還混著不少驚惶的燕雀聲。

    南河也被淋了些雨。

    南河在章華臺也管不少事情, 她回屋準(zhǔn)備更衣的時候，聽到章華臺的戍衛(wèi)前來報告, 說是有大批護(hù)衛(wèi)吃壞了東西, 如今上吐下瀉, 反應(yīng)很激烈。

    南河也一驚, 夏日里食物保存本來就是難題，前一段時間悶熱異常, 戍衛(wèi)吃了壞掉的食物也很有可能。而且楚國靠水，愛用河魚生膾, 飲食本就不是十分健康。她連忙讓人去請重皎，又讓人去煎葛根水和綠豆水。一去問了, 上吐下瀉的還不在少數(shù)。

    一時間外頭暴雨如注, 走廊里也有不少宮人忙著煮藥安置, 走廊上滿是濕漉漉的腳印。

    章華臺上燈燭都點(diǎn)起來了, 南河也搭了把手，去看了看在回廊上擺成一排的紅泥藥爐，帶高帽的寺人跪成一排，心里著急手上卻不得不放慢的扇著小火。那些發(fā)了病的戍衛(wèi)都被抬進(jìn)來，躺在障子門四面都打開的屋內(nèi)，在竹席上吐都吐不出來了。

    重皎正在那兒瞧一個戍衛(wèi)的舌頭，看見南河走過去，連忙叫住她。南河手上端著水盆，她遞給了照顧戍衛(wèi)的宮人，這才和重皎走到回廊邊上說話。

    外頭雨聲讓人幾乎耳鳴，倆人衣角鞋襪都被潲進(jìn)來的雨水沾濕，重皎拽住她衣袖：“先生知道有多少戍衛(wèi)倒下了么？”

    南河嘆了口氣：“病的神志不清的人不過幾十個，但好幾百人都有了中毒的反應(yīng)。給戍衛(wèi)提供伙飯的庖廚怎能這么不小心，章華臺也算宮里，宮里吃食何時虧過，還需要用那些壞了的rou菜么？”

    重皎眉毛頭發(fā)都在章華臺連綿光亮的燈火里照成了淡金色，他壓低聲音道：“不對，庖廚每日的rou菜都有外頭運(yùn)送來，頂多是用了些前一日剩下的rou菜才可能吃倒人。但前日又能剩下多少食材，怎么會讓這兒么多人都倒下了。我看有些人雙瞳都擴(kuò)大了些，有的更是流涎不止。這不像是rou菜壞了中毒，反而像是吃生了菌的落花生，或者是菌菇、野山芋的毒……”

    重皎提到的這些，都不是楚人常吃的食物……

    南河立刻道：“我這就讓人去問問庖廚，是不是外頭帶進(jìn)來了新食材，他們用上了。”

    重皎畢竟年歲不大，也怕了，一下拽住她衣袖：“是不是有人故意！荀師來之前不也多有提防，甚至帶了千人戍衛(wèi)來章華臺，不就是怕……”

    南河皺眉，她心里想了好幾種可能性，沒一種是好結(jié)果，但不能跟小孩兒們說。她道：“應(yīng)該不會，因為章華臺附近幾縣的兵馬都是自己人，這些都是為了近兩年能讓你們放心來章華臺，提前準(zhǔn)備好的。一千戍衛(wèi)就算有幾百個沒法拿刀，那也好歹還剩個幾百人。不要緊，你先別慌了。”

    重皎雖然信她，但他也有天生的敏銳第六感，總覺得事情要不對，臉色不太好。

    他拽了南河的衣袖幾下，心里狂跳，還是道：“先生去庖廚的時候，還是多帶幾個衛(wèi)兵去。”

    南河想了想：“大君現(xiàn)在在哪兒？”

    重皎：“應(yīng)該還在住處歇著。要我去找么？”

    南河：“先不著急，我去找景斯，讓他去說一聲，讓剩下的戍衛(wèi)去主宮附近和各個出口，讓他們重新安排防守。你好好給他們看病，別著急，要是怕，我讓山鬼其他幾個人來陪你。”

    重皎搖頭：“不要緊，這兒這么多人呢。先生快去吧。”

    南河提著衣擺大步離開藥味彌漫的宮室，帶人朝庖廚而去，她去找景斯，路上卻沒遇見。庖廚的地方離得不遠(yuǎn)，在剛匯報戍衛(wèi)上吐下瀉的時候，她就命人圍住庖廚所在的側(cè)間宮室，不許任何人再出入。

    她去庖廚那里，泥濘的院中已經(jīng)跪滿了一地人。

    不是什么太隱秘的陰謀，她問了幾句便問出了真相。

    章華臺有數(shù)百宮人和上千戍衛(wèi)，每日消耗口糧的量十分可觀，黍米稻谷雖有存儲，rou菜卻是每隔一兩日由人從西側(cè)的縣駕車運(yùn)送過來。

    這次運(yùn)來的食材中多了一種芋類。本來章華臺戍衛(wèi)的飯食就單調(diào)，戍衛(wèi)抱怨多次，這回來了新食材，庖廚這里的宮人和掌勺也想試試。不過庖廚內(nèi)做事的宮人也都有經(jīng)驗，知道有些野山芋有毒，怕出事兒。

    但來給他們送rou菜的人說這不是野山芋，而是附近一些農(nóng)戶在山上自種的，他們平日都吃這個。

    來送食材的車隊甚至當(dāng)場切開山芋，由他們分食。

    掌勺也覺得他們能帶來這么多山芋，怕也不太可能是挖的野山芋，就留下，今日晚食給戍衛(wèi)做了芋羹。誰料到吃下去沒多久就生了這樣的事端。

    南河也只能嘆氣。

    先秦畢竟時代太靠前，宮廷內(nèi)對于毒物的防范意識本來就差。她入宮以后因為自己做過下毒的事情，也生怕辛翳被人毒殺，所以對于辛翳周邊，包括山鬼們的飲食都有嚴(yán)格管制，對于試毒和食材都謹(jǐn)慎小心。然而對方知道她的謹(jǐn)慎，就選擇了對這上千人戍衛(wèi)下手。

    若是楚宮給宮人做飯的庖廚也不至于這么疏忽。也就是章華臺這每年只有兩個月接待王室的行宮，才會如此疏忽了啊……

    而且確實，章華臺第一次帶這么多戍衛(wèi)來。一下子要解決這么多人的口糧，怕是庖廚也忙昏了頭了。

    但戍衛(wèi)出事是有人故意為之，這已經(jīng)是不容辯駁的事實了。

    那么繼續(xù)想就很簡單了。

    削弱戍衛(wèi)只為了進(jìn)攻。背后指使者只可能是這些年被大幅削弱實力的邑叔憑。

    章華臺可以說是處于群山包圍的盆地之中，周圍只有幾個埡口出入，那些埡口早就由辛翳信任的縣公或隸屬楚宮的軍隊把控，在這次他們進(jìn)入之后，荀南河更是讓人封住埡口，不許再有人隨意出入。

    她自認(rèn)已經(jīng)做好了防范……

    南河一邊想著，一邊從庖廚走出來，踏上了燈火通明的回廊，正看著原箴滿臉焦急的從那頭跑來。他個高腿長卻笨拙，南河連忙道：“別著急，說，怎么了——”

    原箴：“我聽重皎說了——”

    他話說到一半，陡然頓住，瞪大眼睛，看向荀南河身后：“先生！”

    他的表情太過驚恐，荀南河猛地轉(zhuǎn)過頭去。

    章華臺如仙宮，幾乎沒有走在地上的道路，全是高臺樓閣和與之相連的大小回廊。他們就站在貫通章華臺的那條主廊上，兩側(cè)掛滿了數(shù)不盡數(shù)的白色燈籠，因燈籠上朱砂繪制的鳳鳥與金色的火苗，這條回廊上漾滿夢幻的燈火。

    她一轉(zhuǎn)頭，看向了回廊那頭，章華臺正門處如注的雨簾。

    外頭一片黑暗，她什么也沒看見。

    但她一瞬間不安到心臟都被捉緊，周圍人說話的聲音壓遠(yuǎn)，反而是濕冷的雨聲陡然逼近。

    章華臺沒有城墻，一切都為了讓行宮內(nèi)享受輕歌曼舞的君王，飽覽群山與溪湖的美景。

    但就是因為沒有圍墻，他們就像是深夜漆黑海面上航行的燈火通明的游輪。

    章華臺上放眼望去，黑夜的暴雨與彌漫的水霧中什么也看不見。

    但站在黑暗里的人，卻能將章華臺燈火下的一舉一動看在眼里。

    于暴雨風(fēng)聲的掩匿中，在黑暗夜色的照拂下，大膽的逼近。

    她只是一眨眼，南河只覺得自己呼吸都被掐成了細(xì)細(xì)一縷，燈籠隨風(fēng)在她眼下輕微的打轉(zhuǎn)，雨水緩慢的從檐角銜鈴的鳳頭墜下，周圍一切都太慢了……

    然而就在眨眼的瞬間，他們出現(xiàn)了！

    在章華臺回廊的臺階上，幾雙泥濘的草鞋一下踏在光可鑒人的漆木臺階上，幾把青銅長劍含著燈火的金光，斜著向上，像是一下子劈開黑暗的帷幕，沖入章華臺燈火旖旎的幻夢里。

    他們列著縱隊，身著雨水覆蓋的皮甲，帶著遮住顏面的黑皮頭盔，頭盔下眼窩的位置被陰影覆蓋，甚至讓人產(chǎn)生不知人鬼的恐懼。他們帶著冰冷的雨水，草鞋每在這光潔且奢華的地板上踏出一下，就濺出一片難堪的泥水。

    那種野蠻突兀的力量，與優(yōu)雅奢華的章華臺如此格格不入。

    來的如此……莫名其妙。

    南河在幾乎要被她自己掐斷的呼吸里又眨了一下眼睛。

    眼前太突然了。就像是噩夢的片段，像是令人窒息的錯覺。

    他們沒有言語，毫不猶豫的向章華臺上所有活物揮刀，劈開燈籠與宮人的外衣，濺起一片粘稠的血污和泥水，斜對著燈火揮下的刀竄過的流光扎傷了南河的眼底。

    宮人驚恐的尖叫與戍衛(wèi)拔刀的怒吼，聲音一下子回到她耳邊，如浪潮拍了她一臉一身。

    敵人來了！

    章華臺外黑暗的雨幕里根本看不到有多少人馬圍住了他們，然而眼前回廊盡頭的臺階上，卻像是沒完沒了一般，不斷有滿身冷雨的黑甲私兵揮刀涌入！

    他們來得太快，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yīng)。

    他們不管不問，撕下章華臺精美的紗帳竹簾，踹翻飛鳳包金的銅燈，揮刀向那衣裝得體的宮人。

    在刀光劍影下，劈開他們的后背也不比紙糊的燈籠多廢力氣。

    她還在思考戍衛(wèi)被下毒之后的可能性，一切想法都瞬間坍縮成眼前的暴行！

    原箴驚恐喊道：“先生！”

    南河卻站在回廊上定住了。她死死盯著眼看著就要沖殺過來的黑甲私兵！

    南河腦子在瘋狂亂轉(zhuǎn)。

    邑叔憑早有謀算！

    暴雨是天時，章華臺是地利。但她也早有自己的防范，這些人什么時候埋伏進(jìn)來的？戍衛(wèi)仍然有幾百人在，他們要敢闖進(jìn)來，最起碼也要有幾百人以上才行！通往章華臺的各個埡口在他們進(jìn)入章華臺之后就禁封，現(xiàn)在眼下就只有兩個可能：

    一是邑叔憑有能耐讓她與辛翳手下人馬臨時倒戈，開放了埡口讓人馬進(jìn)入。

    二是邑叔憑早有對辛翳出手的打算，只是楚宮已經(jīng)在辛翳愈發(fā)強(qiáng)大的衛(wèi)軍下成了鐵桶，邑叔憑知道辛翳每年都要來章華臺，因此早在幾個月前就布下人馬，隱匿山林，埋伏已久。

    若是前者，她必須盡快分析出來有可能是他們手下哪個人倒戈了，找出還能信任的軍隊，派人去通知，派兵來解救。

    但若是后者，那以邑叔憑的性格，埋伏的人手絕對足以絞殺章華臺上僅剩的戍衛(wèi)，她雖然可以放心讓人去通知援兵，但也要看他們當(dāng)中能不能有人活著出去！

    南河此時想的更是：邑叔憑啊邑叔憑！你以為只有你在章華臺外早早備下了伏兵么！

    他是否知道郢都早就成捉他孔氏的甕，她謀劃幾年，堵死了所有可能給他的活路，只等時機(jī)合適釜底抽薪。看來現(xiàn)在，釜底抽薪的時刻也到了！

    他今日敢派兵沖進(jìn)來，怕是也沒膽子殺了辛翳吧！否則楚國沒了辛氏就是群雄逐位，以孔氏現(xiàn)在的控制力根本沒把握，他邑叔憑也殺不過各地野心勃勃的勢力，最多是活捉辛翳為質(zhì)，暫時控制皇位，等幾年再孔氏代辛！

    但她可沒有這樣的顧慮！既然他敢冒險到做出這樣的舉動，就也別怪她讓郢都無數(shù)等著撕碎孔氏的埋伏睜開眼來，讓他孔氏滿門，再無活口！

    這一切思考不過是眨眼間，原箴撲過來拽住她胳膊，驚惶道：“先生！”

    南河猛地轉(zhuǎn)過頭來，神情已經(jīng)冷靜下來：“別慌。”

    她看向身邊跟著她的戍衛(wèi)：“你們幾個，不用管我，去通知其他戍衛(wèi)守住各個出入口！將重皎、景斯等人帶至主宮！”

    戍衛(wèi)似乎怕南河中途遇到敵人，腳下遲疑。

    南河眼底冷光一閃：“快去！現(xiàn)在已經(jīng)亂了，我手邊無人可用，你們是否能通知到位，是能否守住章華臺的關(guān)鍵！去！”

    幾個戍衛(wèi)連忙稱是，轉(zhuǎn)身跑去。

    這年頭君子都有佩刀，這相當(dāng)于玉器一樣體現(xiàn)身份的必備裝飾。南河沒猶豫，拔出刀來。刀柄略短，沉的驚人，她拎在手里。原箴也連忙拔出刀來。

    南河沒猶豫，往宮內(nèi)的方向奔去，回頭對緊緊跟在她身后的原箴道：“遇到了人我們就躲，就繞路，拎刀是為了讓敵人對我們防范，不是對打用的。以你我的能力，沖上去打才是找死！”

    原箴連忙點(diǎn)頭。

    南河：“你們山鬼之間不是有相互通知的哨么，吹響它！”

    南河提著衣擺，一只素手拎著刀，衣袖飛舞，她穿著白襪沖進(jìn)內(nèi)宮去。遠(yuǎn)處似乎響起微弱的哨聲，原箴立刻道：“是范季菩他們，他們好像被困住了？！”

    南河：“什么？！內(nèi)宮也有私兵闖入了？”

    難道是他們是各個方向同時攻進(jìn)來的！

    原箴：“我要不要去找他們！”

    南河額頂浮起一層薄汗：“別！你去找他們有什么用，咱們都不是能殺敵的人。走，去主宮！去找辛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