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木瓜
舒心中猛地哆嗦一下。這個商牟應該從沒去過曲沃吧, 他不可能認識她這張臉的。 但商牟也只是沒想到她年紀這么小。他自知自己笑容嚇人, 也懶得改了,反而特愿意拿自己那張金戈鐵馬的笑臉來唬人。 剛剛進來這個狐氏小子生的瘦弱,裹在一身衣袖袍角都不合身的寬大深衣里, 顯然也被他笑容嚇得一抖。不過畢竟是貴族子弟, 少幾分沒見過世面的戰戰兢兢,只抖了一下就穩住了身子。 商牟懶得欺負沒及冠的小孩, 收起自知詭異的笑容,道:“你說說吧?!?/br> 舒沒明白他的意思。 商牟面上沒什么表情, 只將那牘板扔在地上, 聲音不響,卻脆的像是折骨的動靜, 屋里的人卻都抖了抖。 商牟:“讓你譯了是給他們看的, 可仔細一瞧, 魏語寫成的文書里言辭犀利語氣乖張, 甚至不軌之意溢于言表,但等你寫成了楚語, 意思分毫不差,語氣卻溫和的多了, 文法圓融,甚至多了幾分禮貌——你不是晉人么?怎么還會替魏人說話?” 舒心底一慌, 俯下身子道:“臣怎可能替魏人說話, 只不過是臣性格……不善沖突, 所以才不經意間寫成了這樣?!?/br> 這話是假的。如果上陽還在楚人手里, 楚國想要北上,卻要考慮是否會被兩國夾擊,不敢太輕舉妄動。但如果魏國拿下了上陽,魏晉的邊境線延綿數千里,又握有上陽重城,秦國又在西側無法襄助,魏國想拿下晉國怕不是難事。 其實她也在猶豫要不要這樣譯。 楚國在上陽的建防做的很完善,可也更慢,至今工程沒有過半,以她了解到的楚王性格的激進,如果這時候雙方在公文言辭上發生沖突,很可能就直接引發大戰,以上陽如今做到一半的防護工程,怕是防不住魏國…… 但是舒自知如今消息閉塞,不敢做太多揣測,她翻譯的意思分毫不差,只是稍稍軟化了語氣。這兩份楚語與魏語的公文拿出去,就算是魏人看來也不過是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微妙差異,卻沒料到讓這商牟一眼瞧出,甚至直指關鍵。 她俯下身子行禮,這個說法配上她貌似謹小慎微的態度與規正的禮節,看起來倒是很有說服力。 商牟瞥了她一眼。 就這樣一個人,還能寫出一手錚錚鐵骨似的字兒? 商牟輕笑:“好啊,好一個性格不善沖突。然而這場沖突可不是想躲就能躲的?!?/br> 他頓了頓,又道:“聽來人說你各國語言都懂,讀書也多,可能做到隨聽隨譯?” 舒猶豫了一下。這個商牟這么問,難道是因為有魏國使者前來,想要讓她隨譯? 可若是這樣,她怕是要長時間被放在商牟眼皮子底下,以這人剛剛表現出來的敏銳,她總覺得自己藏不住太久…… 然而如果真的能出席那樣的場合,她就算是接觸到上陽甚至楚國的軍務,就能了解更多局勢—— 但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她難道還能幫著遞消息回曲沃,幫助白矢么? 但……如今既然不能離開上陽,她也不愿只是埋頭茍且偷生,知道了更多的局勢,才能有謀劃…… 舒低頭道:“臣能做到。且工筆修辭,撰文成書,臣都擅長?!?/br> 商牟語氣里有幾分沉沉的懷疑:“這算是自薦么?你不是晉人么?” 舒忍不住繃緊身子,不卑不亢道:“狐氏小宗本來就是打算外逃出境,上陽城不肯放我兄弟二人離開,那臣只能想著謀職了?!?/br> 商牟微微瞇眼:“行吧。這幾份公文,不用寫出來了,你直接在這兒念著就給我直接譯成魏語吧?!?/br> 他說著直接把幾塊簡牘隨手朝她扔過來,舒活這么大,第一次見著這么遞東西的,她只好低頭去撿。那些牘板上都是些很公式化的公文,似乎是魏國在以借道為名瘋狂試探如今在上陽附近的邊境劃分。 雖然說各國的領土都是以城池為單位劃分的,但對于上陽這樣的地方來說,寸土寸金,別說是周邊小村落和道路,就是一個小坡,一塊農田都可能是未來戰場,不可退讓。 商牟讓她念了之后,也沒趕她出去,看來他倒是知道上陽如鐵桶。而且說的事情也不算是太機密。 商牟蜷起一條腿,靠著憑幾,把他穿到磨破的窄袖搭在從上陽舊貴族家收繳上來的楠木憑幾上,手指跟閑不住似的扣著上頭鑲嵌的玳瑁,道:“大君的意思自然是不肯放過魏國。但上陽工事才進行到一半,所以還不著急跟魏國開戰。魏國和楚國上次交手都是幾十年前了,彼此不知道水深,所以先拖著,拖到我們準備完全?!?/br> 商牟手下親信道:“但魏國怕也是知道我們準備不完全,恐怕不想拖……” 商牟:“我只是說能拖就拖,也不是說不能打。咱們在上游,大君也懂我的意思,這正另車馬調運船只來,不過只能來小舟就是了。要真的開戰了,我們也不會死盯著上陽,而是多線開戰?!?/br> 親信:“若是能再等等就好了,咱們在上陽修建好了船廠,之后就算是在黃河水域沿岸有據點了。往下游運糧、支援就都有便利了?!?/br> 舒低著頭。她倒是也聽君父說過楚國為什么反擊之后還要打下上陽來。就算楚國不打算立刻吞并晉國,但占下上陽,除了不能逆水上行攻打地勢險要的秦國,對下游的中原國家,都有了主動權。 像是魏國、齊國、宋國都是被黃河貫穿的國家,如果順水而下,速度之快怕是中途有國家想攔截都來不及…… 商牟道:“對,怎么說晉國斷了消息?這些日子晉國的動向一點也不知道,還是從秦國的探子手里才知道秦晉兩國可能要會談?!?/br> 不過秦國身處邊遠,國家貧弱,與楚國接觸也少,所以秦國境內的探子數量也少的可憐,得到的消息都很模糊。但晉國不一樣,楚國的戰略目標就是晉國,所以向晉國安插了不少探子。 如果有人出變故被殺了也應該有別人傳遞消息出來。還是說被扯出來一大堆人,都被殺了或是監視了? 親信道:“晉國現在消息根本遞不出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子繼任后還沒有抓住白矢,所以現在晉國境內也在搜查清洗,局勢緊張。” 商牟:“應當不至于,那白矢早已一敗涂地,就算逃出晉國也未必會有人幫他,就是來了楚國,我們也用不上他。怕是這個沒怎么聽說過的晉太子意識到了境內有探子。” 親信:“不過秦國與晉國會談也不過是慣例??赡苁且驗樾峦趵^任,秦王才打算要會面。晉國境內也不好過,怕是根本顧不上這邊吧。兩個小國,我們也不用太緊張。” 舒懵了一下。 太子?! 她幾乎一下子抬起頭來,狠狠咬了一下舌尖才保持動作紋絲不動,只是低垂著頭瞪大了眼睛。 太子——那只能是南姬了! 她竟然在那種境況下假扮她且保住了位置,而且還戰勝了白矢! 她竟然……她如何做到的! 舒心臟驟然迸出熱血,她只覺得自己雙眼發燙!她居然……暄居然在那樣危急的時刻,站出來以她的名義保護了晉國……! 那阿母還在不在,她有沒有受傷,到底是怎么才贏下來的!那些氏族沒有倒戈么?暄是不是也在擔心著她! 雖然君父被殺,但她的meimei和母親卻還活著! 舒拼命眨眼,卻幾乎要收不回那奪眶的熱淚—— 她真的是大晉的福星,是君父真正想要托付的人。明明被送出宮十幾年,沒有享受過半分君父的關愛,遲到這么久才被這個家庭擁抱,可她卻擁有這樣的勇氣和魄力,更有這樣的能力…… 商牟瞥了舒一眼,但二人有些距離,只看到她身子動也未動的垂頭跪坐在那里,也沒太在意。他道:“如今對晉國不可輕視,你也不看這小晉王是如何登位的。白矢是什么樣的角色,咱們交手過,對他下手的直接狠厲都有見識過。一個連云臺都沒下過幾次的太子竟能殺了白矢的屬下,讓他輸成那樣。” 親信:“畢竟白矢身份的消息傳出來。” 商牟搖頭笑了笑,從他小時候,就見過楚宮與邑叔憑的奪權與爭端,白矢有兵,只要能贏,那些身份和傳言都不作數。 商牟:“你想的太簡單了。不過小晉王登位之后,舊虞的布防和重修城池絲毫沒落下,甚至還看到舊虞城外在制作投石車,說明晉國境內應該都在小晉王掌控之下。再考慮這會兒探子都沒聲的事兒,我覺得對小晉王決不能掉以輕心。還是讓人修書給大君,讓他有所提防。” 親信點頭:“喏?!?/br> 商牟動了動手指:“哦對,到時候公文加一句。祝他及冠,終得成人。日后就可以帶他浪了。” 親信:“……喏。最后一句也寫上么?” 商牟大笑:“寫!怕什么!荀君葬禮趕不上,他加冠禮我也去不了,不知道我還以為他跟我結了仇!以后再這樣我干脆也別回郢都!” 舒用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她知道商牟說的話怕是她僅有的能接觸到外界的消息來源,她連忙讓自己不要再多想,而是聽進去他和親信的討論。 只是聽了剛剛一番話,她忍不住偷偷看了商牟一眼:看來這位將軍與楚王關系親密的很。她聽說過許多關于楚王的傳言,也聽君父還朝之后和眾人一起分析過楚王的戰術打法,但她還以為像傳言中的荒誕不經性格乖張的楚王沒有什么朋友或親信呢…… 而且楚王和商牟看起來都不是好相與的人,這倆人在一塊不會打起來么? 屋外雨下的急了些,黃衣小吏還有別的事兒要做,看著狐逑不肯走,只把他轟到院子里,就走了。 狐逑沒走遠,他就怕站在外頭沒多久,就聽見舒的慘叫,看見里頭的那個商君手起刀落,一抹紅血就濺在門板上了。 他等到兩腿都發軟了,才看見舒低頭走出來。 她似乎雙手微微發抖,到了廊下換鞋的時候,花了點功夫才把鞋穿好了。舒深深吸了口氣,轉過頭來才看見狐逑一直站在院子里,她微微愣了一下。 狐笠看她雙眼泛紅,嚇得頭皮都發麻了:“他說了什么做了什么!那個什么商君——” 舒微微皺眉,看他臉上的關切與緊張實在不像作偽,神情又松下來,搖了搖頭。狐笠還緊張的盯著她,她心底竟然有些泛暖,本來就有幾分發紅的眼眶更有些…… 舒嗓音有些?。骸啊阍谶@兒等著下場大雨順便洗澡是么?” 狐逑啞了半天:“你還好?” 舒一下子聽到晉國的消息,本就忍著半天想哭,只是在屋內不敢表露半分情緒??粗线@幅樣子,她一下子再也忍不住了。 小雨細微,狐逑看著她一步步走過來,走到眼前,才發現她居然臉上掛滿了淚,咬著嘴唇在哭,卻緊著喉嚨,把哭聲咽的死死的。 狐逑嚇得頭皮都發麻了,他之前就覺得舒是那種清秀好看的,身子又單薄,像個小姑娘??墒嬉豢?,反而不像個小姑娘了。 她哭的像個男人似的。 掏心掏肺卻大口咽氣不敢猛哭的那種掉眼淚。 舒看到他受驚嚇的表情,竟然松開咬的發紅的嘴唇,咧開嘴笑了,吸著鼻子道:“球啊……狐大球啊,我好想回家。我好想回到他們身邊——” 狐逑頭一回被她這么叫,發懵的不敢應聲,但舒就跟要被風吹倒了似的,他忍不住抬手抓住她手臂。 舒眼淚簌簌落下來,唇卻笑著:“我還有家,可是我不配回去。我要是回去了,她必定覺得自己是在鳩占鵲巢,必定要讓給我??晌液蔚潞文埽也挪慌淠莻€位置,是她守住的,這份榮耀和責任就屬于她!我要做些事情幫她才行!” 狐逑慌了:“我沒懂,到底怎么了?是晉國出了什么事情了?!” 舒反手抓住他手臂,用衣袖狠狠的抹著臉,壓低聲音道:“他們都沒見過我,認不出我來的。我要暫時留在這里,楚國在晉國安插的也有探子,他們對楚國一時也沒放下野心,我要在這兒搞到更多的軍報消息,想辦法遞回晉國去!” 狐逑愣了:“送消息回晉國?晉國不是應該白矢……” 舒雙眼泛紅,臉上淚痕被擦干凈,她本來不該說晉國境內的事情,但狐逑怕是過不了多久也該知道了。舒笑的兩眼內波光粼粼:“不,大晉屬于一位干干凈凈且配得上的明君。君父也可以安眠了。那云臺,依然是我的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