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泛彼柏舟
重皎蹭了蹭, 終于覺得丟人了, 松開了手,道:“先生怎么回來的。” 南河:“……很難解釋。你就當(dāng)我身負(fù)巫術(shù),可以抽出魂魄來吧。” 重皎笑的滿臉相信, 毫不懷疑:“先生已經(jīng)多智近妖了, 說不定真的會巫術(shù)。那……是不是先生早就都安排好了。之前就一直勸大君娶申氏女入宮,是不是知道病不能治好, 想要用這種方式回來!是申氏安排的這幅樣貌這個身子?” 南河這一層,有些失笑:“怎么會, 不過是巧合罷了。我……也沒想到自己會回來。” 重皎:“回來也是巧合?我以為是先生放心不下。”他說著, 眼睛亮了起來,似乎還想要勸:“既然是放不下大君, 那先生若是不說出真相, 怕是很難見到他!先生要是想見大君, 還是說了身份才有可能。要是說了身份, 大君必定會……迎您為……” 說到這個,重皎也有點頭皮發(fā)麻了。 先生知不知道辛翳的心思。辛翳萬一知道先生已經(jīng)成了后宮女子, 會不會直接迎她為后? 而先生當(dāng)年可是身為令尹,現(xiàn)在竟然附身在一個后宮女子身上, 這身份差距簡直像是折辱人了罷—— 若是先生不愿,那辛翳會不會強(qiáng)人所難…… 還是說先生不愿意告訴辛翳, 就是早知道辛翳有不倫之心, 不愿意再跟他有瓜葛了。 南河:“什么?迎我為……”她想到了什么, 搖頭笑了:“難不成都這樣了, 只有夜里才能回來,還想讓我給他做令尹,身心cao勞?” 重皎看南河壓根沒有往那方面想,心底暗自松了一口氣。 看來先生還不知道。 還是不知道的好吧。否則先生不知道要被氣成什么樣。 先生倒是真的對辛翳好,對山鬼中的大家好,最后累病離世,要是讓他知道辛翳竟敢有不軌之心,怕是真的覺得辛翳良心喂了狗吧。 重皎沒敢說什么。 南河看他那樣子,只覺得重皎還想攛掇著她去跟辛翳坦白。她留在這兒,自然還是有想為了他,想再見他的心思,但她打算自己找機(jī)會,偷偷見他一面就好。 這會兒要是說出來,重皎肯定興奮的想又牽線,她只能道:“其實……回來還有些事情要做。也不全是為了他。萬一有一日我又走了,讓他知道,豈不是又要難受一次。” 重皎心底倒是被后頭這句話說服了,卻問道:“什么事兒?需要我?guī)兔γ矗俊?/br> 南河雖然想要找自己以前的舊臣,但留在郢都這幾個氏族都不合適,估計辛翳也想要把他們都鏟除,她想找的人卻離郢都有一段距離……還不知道要怎么見到。 不過還不急,她還是先把晉國的事情處理好吧。 南河微笑:“還不用。如果需要,我到時候找你。只是……現(xiàn)在估計要你幫忙的就是保命這件事兒了。” 重皎也覺得如果不說身份,留申氏女的性命不是件容易的事兒。但他不想讓荀師走,更不想讓荀師失望:“嗯……我會想辦法!荀師不用擔(dān)心。” 他在隔間笑著與南河說話。辛翳在薄薄木板的這邊,臉色蒼白。 真的是她,那語氣,那些舊事,還有說話時字里行間的那股子冷靜和……冷漠。 剛剛意識到真的是她時,他幾乎唇角要壓不下去,腦子里一陣狂喜,只感覺眼前連燈燭火光都是跟著心跳歡喜的跳動,但這驚喜來的太快,被澆滅的也太快。 他聽到那些話,瘋涌到心頭的熱血,瞬間都被逼到了指尖,四肢發(fā)冷。 心臟被一只濕冷無情的手?jǐn)D得不成樣,他仿佛是艱難的在指縫里茍延殘喘。 “別告訴他我回來了。我不想見到他。” “他獨當(dāng)一面了,我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人。” “回來,只是個巧合。” “回來,不全是為了他。” 那幾個字兒,就像是刀片,逼著他往肚子里咽。 不想見他。不為了他而來。 別說是特殊的人了。他連重皎都不如。 總之就是,她孤魂回來,跟他毫無關(guān)系。更不是因為他在屋檐上復(fù)禮時那幾句低聲的呼喚。 他的那些足以讓自己傻笑開心不知道多少日子的幻想還沒來得及成型,就被一腳踩碎,碎的不成樣子。 他甚至想捂住耳朵,不想再聽南河態(tài)度溫和的和重皎敘舊。 敘什么舊!她和重皎都有那么多話好說!她對重皎都有那么多溫柔和笑臉! 別說是重皎了,此刻就是原箴范季菩來了,她都要歡歡喜喜!卻唯獨不想見他!卻唯獨與他沒有話好說! 到底是她早就與他離心了?還是說……從來……從來就…… 他不信。 但事實就擺在眼前,在她死后心里煎熬左右的那些情緒,在今兒擰成了一條冰涼的現(xiàn)實。 也是唯一的現(xiàn)實。 辛翳身子緩緩靠在木板上,他覺得還不如自個兒躺進(jìn)棺材里,化成魂兒,看看到他死的時候,荀南河會不會給他掉半顆眼淚,會不會也在屋檐上,用她那常年吐露禮教與智謀的唇,喚幾聲他的名。 他只覺得自己嘴唇都在微微發(fā)抖,隔壁的聲音卻擋不住,像是故意朝他耳朵送來。 重皎:“為什么只能夜里回來,我之前用鈴鐺感受到先生的魂魄在北方飄蕩,是去了哪里?” 南河愣了一下,她沒想到重皎真的身負(fù)異能,連這都能感受到。 那她還能怎么說,肯定不能說我他媽現(xiàn)在是晉王,替敵國殫精竭慮熬到禿頭吧!她倒是想要楚晉有朝一日聯(lián)盟,但眼下看起來幾乎不可能,要是說出來,重皎怕是要跟她翻臉! 別的都能說,這事兒肯定是半個字不能透露。 她想了半天,只道:“不,白日我不在這個世上。嗯……不在這個時間點。到了另外一個列國紛爭的時代去,你能理解么?” 她覺得自己說的很混亂,但重皎這個傻白甜對此卻毫不介意,連忙點頭道:“我懂了,不管是天上還是地下,就是白日見不到,找不到!” 南河內(nèi)心糾結(jié),面上點頭:“算是。” 重皎笑:“要是先生真的去了地下,那怕是連這會兒見面的時間也沒有了。啊……對了!先生會不會覺得不方便——天吶,這真是造化弄人!” 南河愣了一下:“什么不方便?” 重皎笑:“先生這么多年沒有娶妻,卻一朝變成了女子……先生要是想附身,也找個好點兒的身子啊!難道就因為這身子長得太相似了?” 南河:哦……日了狗了。對……她到死也沒暴露身份,這幫熊孩子們都以為她是男子。 這會兒變成了女的,對于昔日的弟子們而言,簡直就是輕小說套路—— 《就算是中年預(yù)備役班主任只要變成美少女就沒問題了吧!》 ……不能再想了。 嗯……想想荀南河的身份臨死前都二十七八了,要是在現(xiàn)代,這個年紀(jì)她還能風(fēng)sao幾年,在這年頭,確實是中年預(yù)備役了。 這會兒第二次任務(wù),她還能變成十七八歲少女,也真是……可以再浪幾年了。 南河:“嗯……是有些不方便。不過還好……” 重皎笑的促狹:“先生倒是一輩子也沒見看上誰家女子,這會兒現(xiàn)在自己成了女子,倒是有艷福了。” 南河氣笑了:“頂著自己的臉的艷福?你倒是下了了手。” 南河與重皎還算相談甚歡,在隔間的辛翳卻不太好了。 他剛剛幾乎有一種沖動,沖過去,拽住她的衣領(lǐng),要她解釋解釋為什么不愿意見他。甚至去威脅她。 但他此刻已經(jīng)冷靜下來了。 南河甚至還瞞著重皎自己是女兒身這件事。看來要不是他發(fā)現(xiàn),她真的打算誰也不說。 辛翳坐在隔壁,感覺身子都木的不是自己的了。腦子里竟跟撲火似的捕捉到了一點兒光亮:她也沒打算告訴重皎,她也不止瞞著他,是想瞞著所有人。 辛翳感覺自己被劃分進(jìn)所有人里,不知是想笑還是想哭,更不知道該不該搖頭笑自己一句可悲。 他真是在她的寡情薄意里拼命扒出一點溫度來啊。 辛翳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下一步該怎么做。 她蘇醒了兩次都是夜里,她也說,只有夜晚才會回來。要是有法子,最好就是鎖住她魂魄。但辛翳也不知道這種事情能不能做到。就算能做到,怕也只有重皎才能做到罷…… 但重皎顯然站在荀師那邊多一些,未必會幫他做這件事。 而他在還不確定能不能逮住她的情況下,還是不能打草驚蛇。 他不能表現(xiàn)出知道她身份了,也不能表現(xiàn)出知道她是女子了。 但他也不打算就放著她在這偏遠(yuǎn)的宮室里。 她不是不想見他么? 他就讓她不得不見。 有本事她現(xiàn)在就頂個夫人的身份違抗命令跟他吵啊,有本事她就撕破臉皮跟他發(fā)脾氣啊。 辛翳心底有壓不住的怒火,他甚至想拿刀把這宮室都砸個稀巴爛,拎著她衣領(lǐng)回宮,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知道多少年沒憋過這么大的火了。 但是理智卻把他澆的透心涼。他咬著牙必須要靜靜坐在這邊,必須要小心圍局,必須要步步為營。 他不能……再讓她說走就走了。 辛翳甚至不知道重皎是什么時候走的,只聽見了南河的聲音似乎在宮室的另一端,她和宮女道:“別點香了,我想睡了。大巫……說我病不會好了,可能經(jīng)常會昏睡不醒,也麻煩你們照料了。至于夜里,就不用了守在宮內(nèi)了,那屏風(fēng)后頭不是睡人的地方。若是我以后醒了,會叫你們的。” 她對不相干的人,說話倒是氣氣的,溫柔的替人考量。 過了沒一會兒,就聽到她歇下的聲音,宮女也走出來將廊下的燈燭滅了。 他聽見宮女似乎在回廊上小聲的交談,有個宮女竟一推門,進(jìn)了隔間。 今日輪到藤來守夜,雖然夫人說不要在宮室內(nèi)守著,但她也應(yīng)該睡在隔間隨時準(zhǔn)備著,萬一夫人咳嗽還能備上溫水過去。 藤剛一進(jìn)門,就看到走廊上還沒滅了的燈火,透過絹帛幛子,向隔間內(nèi)投下了橫格和她的影子。只是這影子好像不止她一個人…… 她猛地回過頭去,就看到了一張她從來沒見過的臉。 在黑暗中,那過于俊美的五官卻顯露幾分蒼白和冷漠。她還沒來得及尖叫出聲,那張臉的主人一抬手,她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眼見著那宮女摔在地上,怕是要有不小的動靜,他一咬牙,拽了那宮女衣領(lǐng)一下。 結(jié)果也不過是她被拽的頓了一下后,輕一點倒在了地上。 辛翳看見她人事不省的躺在地上,倒是沒有什么同情心。他沒有條件反射的拔刀,都是腦子里有根弦緊緊拉住了他——在荀師隔壁的屋子里,也要血濺當(dāng)場么? 他覺得自己這兩年遠(yuǎn)遠(yuǎn)碰見宮女,能夠不拔刀,已經(jīng)都是荀南河勸過他,讓他淡化了曾經(jīng)的……恐懼。 但這個距離下,看到那黑底紅邊云紋的宮女服飾,那假裝溫順與柔弱的神情,那敷著白|粉的面容與紅唇,甚至只要是宮里的女人,他都有一種本能的恐懼,和與之相隨的戒備、殺意。 其實記憶都已經(jīng)遠(yuǎn)了,只有恐懼,與他的身份極不相配的懦弱的恐懼,深深還留在他骨子里。 只是如今他年歲也大了些,那種殺意,也慢慢淡化成了一瞬的避讓與抗拒。 他緊緊捏著刀柄,甚至不能低頭再多看那昏迷的宮女一眼,退開幾步,從隔間與宮室相連的半人高的小門出去了。 他半跪在地過了那倒小門,在這個角度,恰好能看見宮室另一端的床榻。 外頭罩著絹紗帳,依稀能看見她躺著的背影。 明明這個距離,他幾乎卻能感受到她的呼吸與身子的微微起伏。 他沒膽子走上前去。 荀南河睡覺算是淺的,他以前夜里也曾偷偷摸摸的來找過她,有時候只是一點動作,就驚醒了她。 辛翳在宮室這頭半蹲著好一會兒,像是忠誠的衛(wèi)兵,手?jǐn)R在戍衛(wèi)的刀上,望著她的身影。 好一會兒,他才緩緩起身,只是腳步放輕,走到了床帳外,隔著帳簾看了一眼,她沒醒,睡得無知無覺。 他將手放在自己領(lǐng)口,一顆微涼的珠子貼在他鎖骨上。 辛翳退了半步,轉(zhuǎn)身走了。 景斯幾乎都要睡著的時候,才看到辛翳騎著馬,馬蕩著碎步,馬上的人走著神,慢吞吞的回來了。 進(jìn)了宮中,景斯秉燭,才看清他蒼白的臉色。 景斯:“大君,可是發(fā)生了什么?與大巫有爭執(zhí)了?” 辛翳搖了搖頭,他解下披風(fēng),坐在床沿,半晌道:“那個申氏女,別讓她用申氏的姓做封號了。看她那么能睡,就叫……寐夫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