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雄雉
歲絨嚇得尖叫一聲。 南河終于明白, 她剛剛試圖救下歲絨時, 說歲絨是給晉王治病的靈醫,也意思就是帶著有用的時候,宮之煢的那個眼神是為何了。 隨從連忙過去, 跪在地上, 將白帛小心翼翼蓋上,躬身站回來的時候, 雙眼通紅。 南河都懵了。 就在白天,她還跟這老頭聊天呢。 她幾乎都覺得自個兒是做了什么夢! 南河都沒品出來自己是怕是驚, 她聲音卻微微打顫:“現在是什么時辰, 這是在哪里發現的?” 宮之煢也閉了閉眼睛,南河覺得他整個人都在往后傾, 就在她以為他要倒的時候, 宮之煢猛地睜開眼睛, 一口牙似乎都要咬碎了:“在祭臺最高處的案臺上。這是辱神滅天。這是……喪心病狂。” 南河急了:“太子呢!王后呢!” 宮之煢:“大君、太子與王后同時遇襲。王后被找回來了, 但負了傷,剛剛回來沒多久, 非要帶人去尋太子了。太子生死未卜,至今未找到。而且……大君貼身虎符已失。” 南河咬牙切齒。舒居然也不在了!是白矢想殺了這一家以絕后患么!而且虎符都丟了!白矢就可以以正當理由調遣一部分軍隊!連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天見太陽, 可都要不知道了! 南河:“派人,將師瀧尋來, 不要找郤伯闋, 不要像任何一個有氏族的人透露消息。你盡快也將王后尋回來, 別讓她去找了, 你派人去找太子!還有誰知道這整件事的,說來給我聽。” 宮之煢低頭就想領命,忽然才反應過來這女子的身份。 他還沒開口,南姬回過頭來,冷冷斥責道:“你還愣著干什么?怎的,覺得我女子身份,不配命令你?你若是將太子尋回來,我也自愿向你謝罪!” 宮之煢想了想,還是彎下腰去抬手道:“煢不敢。請女公子千萬不要離開帳下。煢這就去辦。” 這片燃著火、一片混亂的營帳的另一端。 郤伯闋正回到郤氏的帳篷周圍,掀開帳簾跨進去,七八個男子正坐在賬中,看見他來了,齊齊站起身來,一個個臉上緊繃著。 坐在深處的老者抬手:“你們都下去。” 那些人捧著燈燭,眼神游動,滿肚子的話想說,卻只能退下去。 老者在他們走之前,揚聲道:“讓人去汾水取水了么?盛好水,做好火燒到我們這兒來的準備,把兵衛都放到外圍,讓他們守好了,現在誰也不許出去。” 幾個捧燈的人道:“真的不走么?大君被殺的消息已經所有人都知道了,誰做的也顯而易見,只是他還沒來。若是來了……” 老者氣得臉紅脖子粗,白眉白須反倒像是粘在紅雞蛋上的了:“來了又如何!一個蔑視天地的混賬玩意兒,還能滅我郤氏!更何況太子的尸首還未找到!我說了,不動!誰都不許多動!也別派人去找太子,聽不懂么?!” 郤伯闋連忙將帳簾掩住了,從帳篷的橫梁上拿了一盞掛著的豆燈,走過去。帳篷里只鋪了一張地毯,沒鋪地毯的地方就是草與土。他捧著燈坐在地毯上,映亮了旁邊的草葉,道:“聽說是在汾水邊找到的,王后也負傷了,她似乎親眼看到大君被砍頭,正瘋瘋癲癲的要去找太子。晉宮近衛攔不住,就與她一同去了。” 老者眼睛微微睜開:“大巫果然不見了?” 郤伯闋點頭:“是。在汾水河岸的一處發現了血跡和護衛的尸體,我偷偷派人提前過去了一趟,還有頭發和一截小指。應當是太祝、太卜兩位大巫帶著幾十位靈巫一起到汾水邊去,請大君飲汾水的時候動手的。因祭祀都不是一般人可以看到的,近衛帶的也不多,而且遠處還有別的軍隊,就沒有太提防。” 像太卜、太祝這樣的大巫,身邊最起碼都有三四個協助之人,又有很多復雜的儀式,可能都會帶上二三十個巫者。 這些巫者未必不會武,又懂使毒用藥,又準備周密,七八個護衛和一家三口或許只有被屠戮的份。王后沒有被殺,似乎也是因為晉王以身擋劍,護住家人,王后才得以逃脫。 但太子應該是這群人最主要的目標,或許在危急的條件下,他們放棄控制最沒有價值的王后,任她被放走了。 而且現在晉王的身體也沒有找到,但太子的頭顱沒有出現在祭臺上,就讓周圍人還是抱著一線希望。 但那些巫者卻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集體蒸發了。 這些巫者都抱團在一起,與氏族來往不親密,也不對外多露臉,這時候想找,怕是連這些人的名字都說不上來。 郤伯闋搖頭:“不知道白矢是什么時候跟這些巫者有聯絡的。” 老者嘆氣:“這群巫者也是發了瘋。他們是想回到殷商那巫者為將、為相的時代是么!這祭臺之上放君王頭顱,他們是想活祭祀天,還是想以血祈安啊!” 郤伯闋:“我們真的不去派人找太子么?許多氏族都出動了人馬,就是想占這個功勞……” 老者搖頭:“白矢可能很快就要來了,他們尋太子也就罷了,怕是最后當那個背責任的人!要是他們找到了太子尸體,白矢反咬他們殺的怎么辦。” 郤伯闋瞪大了眼:“還能這樣?!” 老者氣得打擺子:“你看看他現在的喪心病狂,還有什么不敢的!你以為他只是殺人么,他只要殺了大君,肯定就拿了虎符!而且樂莜人呢,他不也跑了么!白矢有了虎符,有了樂莜!還怕什么!而且你看看那些去找太子的氏族,有好幾個都是去年在朝堂上夸贊支持白矢的!” 郤伯闋:“您的意思是說,他們并不是真的去尋太子回來,而是可能白矢也找不到太子了,他們去找,然后殺掉獻給太子,來向白矢邀功?!” 老者冷笑:“否則你以為呢。大君死了,太子就是個鵪鶉,他有什么?跟氏族不夠親密,與百姓沒有施恩,和軍隊也疏遠,君父這座大山倒了,他除了正統,還剩下什么。” 郤伯闋:“其實……白矢要是殺大君這件事情做的掩人耳目再好看一些,他就算把太子的腦袋掛出來,百姓對他也不會有什么惡名抱怨。畢竟百姓也沒多少人對太子有印象,反而知道他的名字多一些。” 老者嗤笑,笑出來的氣息令火苗打了個寒顫。 他道:“你懂什么。他自知沒有太多氏族支持他,就故意把大君的頭顱擺在最高最神圣的地方,目的就是為了震懾我們,就是告訴我們他不擇手段!而我郤氏沒有能力調遣部隊,只有一點私兵,確實也沒能耐和白矢對上。太子不在身邊,我們就相當于沒有可以用的兵器;但太子在了也沒什么用,他就是一把竹劍,好看也對付不了戎馬出身的真刀!” 郤伯闋兩只手插在袖子里,一陣郁悶:“要真是白矢上位,我郤氏還有好日子過么!此人專|制橫行,心思歹毒……就算如今我郤氏動也不動在這兒裝傻裝老實,到后來朝堂上不還是要見!” 老者:“大不了就隱一隱,再大不了我們就走,天大地大,到處都是活路。不過,白矢上位,那少不了腥風血雨啊,最先死的,怕就是師瀧了。可惜了,有經世之才,卻做了卿。觀列國卿,有幾個有好下場的,楚國荀君那樣的死個全須全尾的,都是上輩子修仙了啊。” 郤伯闋脖子一縮,臉上表情有點難看:“其實路上我見到他了,他似乎要去祭臺下的河岸,去找蛛絲馬跡,想要尋到太子。本來想叫他一同過來,但……白矢若成事,他必死無疑,我也別給自己找災禍了。誰能料到事情變得這樣快。” 老者盯著豆燈:“不是事情變得快,而是你見識的爭霸少了。我幼時,晉國都還沒復國,那時候的鮮血淋漓,可都不是你能想象的。郤氏在晉國數百年,此時此刻也只能帳下裝死。罷了,讓人取酒來。大爭之世,誰知道哪口是最后一口了。” 郤伯闋垂頭喪氣,正要出帳取酒,眼前猛地白了一下,他猛地回過頭去,藍白燦光之中,只看見老者也一臉震驚。光像是激靈一下,瞬間消失,緩緩地,從西北邊,有巨龍落地似的雷聲滾滾而來,轟鳴到他連老者的呼喊也聽不見了,那雷像是一下劈開了山,郤伯闋只感覺地一震,腿一軟,跌下去。 那地龍的咆哮貫穿天地,直到氣竭,才停歇。 而后,噼里啪啦的雨點砸下來,掉在帳篷的油皮上,敲得帳下像鐵皮鼓內似的悶響。 老者似乎也被這雷驚的夠嗆,半晌道:“報應啊。” 但在巨雷之下,總有人是不怕的。 就算他做了大逆不道之事。 白矢站在汾水對岸的樹林里,膝下黑色戰馬就算見多識廣了,還是被這雷聲嚇得一個哆嗦,差點驚蹄。白矢拽了一下韁繩,居高臨下的望著樂莜和他帶來的四五個衛兵。 樂莜耳邊似乎還有滾滾雷聲,他吼道:“聽見了么?這雷聲有多大,你所做之事就有多么褻瀆神靈天地!” 雨點落下來,白矢毫不畏懼,冷笑:“怎么,你是說這雷要是天罰?若真是天罰,怎么不往這兒劈呢。”他指了指自己的腦門。 白矢身邊的隨從中,有站在他身后拿刀的蔣克里,有被雨水澆的更瘦小寒酸的齊問螽,還有一身白嫩肥rou卻恨不得把自己縮到最角落的狐逑。 狐逑前一日才知道白矢要做的事情,他連忙讓人送信出去。 他才多大,哪里遇到過這種弒王的大事兒,一下子慌了神,只恨不得長兄就在身邊告訴他該怎么辦。 更重要的是,白矢曾派人回去,想把他二子一女都接出來,到了城外才發現孩子的頭顱都掛在城墻前頭。蔣家被屠了,但狐家沒有被殺,只是他長兄被人押到了曲沃為階下囚。 是長兄向晉王投誠了?還只是晉王心軟了? 那這會兒,白矢都已經殺了晉王,等他回曲沃,會不會也要把長兄從牢里拉出來,以叛徒為名五馬分尸? 白矢就算是為了震懾那些想背叛他的氏族,也一定會這么做的。更何況兩子一女的性命、下毒被人反算計的恨惱,他肯定想殺人泄憤。 他們狐氏又沒什么本事,肯定就是拿來被殺雞儆猴的下場啊! 他本來以為阿兄向晉王低頭,就算是有條活路了,誰又能料到晉王躲得過戰場的刀劍,沒死于重傷和下毒,卻在祭天之前被卜算兇吉、敬天祀神的大巫給暗算,讓白矢活活割了腦袋啊…… 前頭是針鋒相對,他縮在這兒就是滿腦子想活路。 在白矢知道狐氏沒有被屠殺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疏遠他了,狐氏茍延殘喘這些天也沒有用,時運不濟,怎么都是要死的啊! 他能不能想辦法溜回曲沃,就哪怕只能救下阿兄也行,他不管別人,就把阿兄從牢里背出來,偷偷跑出晉國…… 狐逑實在沒辦法,滿腦子都是這些不切實際的cao作,以至于前頭白矢與樂莜的相見,他都沒注意去聽。 樂莜望著白矢,也不知是不是雨水掉進眼里,眼角竟淌下水來:“白矢,你君父將你帶在身邊教大,我知道他對你偶爾涼薄了些,你若不打勝仗,他便沒個好臉色。可你想想那些被驅逐被殺死的公子,想想他還寫下告書想要立你為太子。你走時與我說,你再也不回來了——可如今你卻割下他頭顱,在這個地方,在這個時點,擺在那祭壇之上!你!” 大雨驟然,砸在臉上,使人眼睛都要睜不開。 樂莜胸口大痛,幾乎要嘔出血來,他聲音慘厲的指著天道:“他是復國后我大晉最鞠躬盡瘁的王,是你我能四處征戰勝利的后盾!你卻將他活祭與天!你——白矢!我為何要放走你,你又怎么想著要我來幫你!還不如當日,你把我開膛破肚、把我頭割下來罷!” 白矢沒能說,自己確實有那種打算的。 他覺得自己天生少點感知情緒的能力,看到樂莜這樣的痛苦,他第一反應竟然是荒唐可笑。 暴雨滂沱,濕了河岸眾人的衣衫,白矢也從未想過初春會有這樣的暴雨,淋得脊梁冰涼,他反問道:“你不是經常在我面前抱怨他么?” 樂莜瞪大眼睛,仿佛第一天才認識他:“是,淳任余那個老東西是事兒多又愛插手,是讓我覺得煩……可那只是他性格如此。他就是勞心勞力放不開手!” 樂莜滿臉陌生的望向白矢。 他半晌才道:“也是他將我從戎狄俘虜中挑出來放在軍營里,是他讓我一個部落子嗣做了大晉將軍,我對他有再多抱怨,那當大敵之戰我也愿戰死,敗仗我也愿自刎!你這孩子……竟不懂旁人哪一句是真心實意,哪一句是瑣碎之語么?” 白矢心底竟泛起一陣惱意來:“當初在戰場上我救了他,今日殺他又如何!他還命給我罷了!更何況,你又知道什么。他派宮之煢到我身邊來,說做什么玩伴,可宮之煢比我大七八歲,也對我沒好臉,就跟個門衛似的天天跟著我,注視我一舉一動。后來在我五六歲才知道他是用來干什么的。在我有一日睡著后,他拿刀架在我脖子上,轉頭問司宮,說‘大君要現在動手?’我嚇得肝膽俱裂,只能裝睡。還是魏妘挺著大肚子趕來將我抱走,留下我的一條命來!” 樂莜哪里知道這些宮闈辛秘,他愣在原地:“所以你才放過王后?” 又一道白光劈過,白矢眼前陡然浮現剛剛魏妘大慟的臉。 還有她明明知道他意圖弒父,卻下意識的第一聲喚他:“大兒——” 白矢不能回憶那兩個字,他心底燙的一哆嗦。 白矢冷笑聲融在雷鳴里:“不過也是殺她不殺她都沒有差別罷了。幼時哺育之恩,我是想報恩,可等我入主曲沃,她怕是要發瘋來殺我罷。我叫人尋你出來,不過也是惦記你教導我的恩情罷了。” 樂莜拔出鐵劍,雨水驟急,剛拔鞘的劍,瞬間就被雨水洗出瑩涼涼的綠光來:“我對你沒有恩情。” 白矢皺眉:“虎符我已令人送往曲沃,大軍拿到虎符必定會來,就算你是將軍又如何?太子已死,我這是給你找條活路,想讓你繼續做大晉的將軍,你莫要犯傻。樂公其實心里知道,誰才能帶領大晉殺出重圍,奪得生路。就舒那連宮門都沒邁出去幾步的樣子,他做得到么!” 樂莜手頓了頓。 白矢知道若樂莜不在,他弒父割頭流言又傳出來,軍隊看著那字溝里有洗不去血污的虎符,未必真的會完全聽他的。 但如果樂莜站在他這邊,那他勝算就大的多了。 風雨交加中,白矢吼道:“樂公又知道什么!我有二子一女留在舊虞,全都被宮之煢所殺!宮氏這一家,多少次將刀劃在我脖子上了!你又知道其實淳任余多少次想殺過我!” 他喉結動了動,睫毛都被雨水打濕,翻身下馬,懇切道:“我若是有哪里比不上舒也就罷了,但樂公覺得如今大楚逼至上陽的情況下,誰才是該繼任的那個!更何況舒已經死了,樂公不選我,難道還要離開晉國么?” 樂莜用短粗的手指痛苦的扣住了自己的額頭。 白矢靠近半步:“殺君父是我為了震懾氏族的手段,若是樂公覺得我做的不對,等回到曲沃后,我愿讓你以軍法鞭笞我!但今日,請您跟我走!就算是為了大晉考量!” 樂莜陡然想起了南姬的那段話。 做王最重要的是統治。 被人畏懼而不厭惡。 寧肯殘忍也不能過分善良。 做王的人,沒有君子。 樂莜身子搖了搖,手軟倒下來,劍掉在泥里,臉上的神情可謂悲切。 白矢心里像是漏雨的陋室,一灘積水被不時透進來的雨水打的狼狽。他覺得自己錯失了別人都有的一部分東西。此刻,看到平日里嬉笑裝傻的樂莜,在這片刻之中變換了多少他從未見過的痛苦神情…… 樂莜搖了搖頭,被雨水浸飽的辮子甩了甩,虛弱似的走上來半步:“你說的對……舒確實太軟弱了。可你知不知道,你做這件事,就、就……” 白矢看他身子搖擺,伸出手去扶住他胳膊,勸慰道:“樂公,我知道錯了——” 樂莜抬起頭來,濕透的胡子下,凄慘一笑:“就不要怪我是個愚蠢又沒有理智的莽夫了!” 白矢猛地一驚,就要抽手。 樂莜猛地從懷中掏出一把鑲嵌綠松石的青銅短匕,那匕其實是貴族在野外割熟rou所用的半裝飾性刀具,但樂莜的力量和體型都不是一般人所能比的,白矢驚惶抬起鐵劍要抵擋,卻壓根抵不過樂莜的力氣,那匕首一下刺入他胸口皮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