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燕燕
晉國。晉王重傷大病稍稍有了些起色, 便在宮中開了小朝會。 殿內(nèi), 師瀧跪坐在案幾后,打量著南姬。 其實不止他,其他幾位近臣也都在打量著那傳聞中的面具和面具后纖弱的女子。 南姬跪坐在晉王左手第二的位置, 前頭就是太子舒。晉王至今不能下地, 斜倚在榻上,讓之省替他翻動卷軸。這種小會一般人少, 都沒什么禮節(jié)規(guī)矩,不過先秦時期各國官制單一, 實際能決定國務(wù)的人也就一只手都能數(shù)過來。 在晉王沒說話的時候, 師瀧也正偏著身子跟郤伯闋聊天。 郤伯闋三十多歲,一把胡子, 五官方正的像是刀刻出來的, 人也擺出一副極為正派的面孔, 頂著一張嚴肅的臉和師瀧扯八卦, 道:“你也沒見過那南姬長什么樣子?但前幾日,聽說太子日日與她在一處, 二人還一同去了藏卷宮。” 師瀧小聲逼逼:“但太子是應(yīng)該見過的,我倒覺得未必長得有多美, 只是晉宮內(nèi)哪有年輕宮女,全都是些勁大手粗的老婆子。姚夫人去世之后, 宮內(nèi)也沒有別的美人, 怕是太子舒沒有見過年輕女子罷!” 郤伯闋:“不過這女子似乎也在外沒有名聲, 大君直接把她帶到朝會上來, 是不是有些太信任她的能力了。” 師瀧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看這個小姑娘特別不順眼,繼續(xù)小聲逼逼:“估計也是因為大君太信任南公了。南咎子年少時曾經(jīng)入宮輔佐陪伴過大君幾年,大君十分信任他,或許正是南公夸贊了自己的女兒,大君才沒多問,就也相信此女有堪大任的能力。” 郤伯闋偏頭過去,南姬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坦然轉(zhuǎn)臉對視,對他稍一點頭。 郤伯闋只感覺心頭一涼。 那女子目光看起來不像是個二八少女,而更像是個早在官場、列國之間游走已久的老臣。少了幾分對名利的狂熱,更多了對朝野時局的洞悉。 此刻這女子一個眼神過來,郤伯闋覺得從祖上開始,郤家自晉獻公開始的幾百年都被她在心里念算了一遍似的。就在郤伯闋只覺得她從祖上開始下刀解析,這刀快到他本人頭上來的時候—— 她卻又一笑,詭譎面具后的雙眼溫柔輕瞇。 郤伯闋噎了一下:“她多大了……?” 師瀧:“以我看女人的眼光。也就十七八歲。” 郤伯闋轉(zhuǎn)過眼來,道:“這么年輕?我總覺得不像……” 郤伯闋話音剛落,晉王便清了清嗓子,開始了問話。 其實剛剛南河回頭,真的是困得雙眼朦朧,才在面具里瞇了瞇眼睛。自從那一日,她被某汪使計,馬車被掀翻掉下交鼓橋,她只記得自己穿一身厚厚禮服在水中掙扎,幾乎溺水昏迷過去。 她滿身冷汗,半夜陡然驚醒在晉宮之內(nèi),睡在她旁邊的舒都嚇了一跳。 舒還以為她發(fā)了夢魘,又是叫巫醫(yī),又是請宮人,一時間鬧得連魏妘都知道她做夢被嚇壞了。 光是這個所謂的“放假”,她至少拿了一整個白天來消化。 越消化,想的事兒也就越偏了。 她竟然一時間忘了去罵系統(tǒng)。滿腦子就一句話: 辛翳真的要迎申氏女進宮了? 不過……她心里也有些五味陳雜,畢竟之前她一直在勸他…… 而且辛翳那個態(tài)度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她自己不論怎么捉摸,也琢磨不出答案,本來她恨不得到了夜里倒頭就睡,再回楚國一探究竟,但卻沒想到一覺睡到天明,她壓根就沒有在楚國醒來。 她也想過,難道是申氏女已經(jīng)淹死了? 這樣已經(jīng)幾日了,她根本沒能在入睡后去到楚國,她想問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卻又開始了裝死。 南河滿腦子都是這些事情,還有辛翳那張怒極反笑的臉。 現(xiàn)在楚國的局勢到底如何?他是不是真的病了? 明明這些問題,她再怎么想也不會出結(jié)果,卻忍不住都掛在了心頭上…… 真若是夜里回到楚宮,在她看來,也沒有什么不好的。 辛翳萬一遇上了坎,說不定她還……幫的上忙。 而且,她還留有不少資源在楚國,本來想著任務(wù)結(jié)束也就用不著了。但現(xiàn)在第二個任務(wù)還是在晉國,她或許應(yīng)該想辦法把以前作為荀君的一部分勢力想辦法攏到身邊來。 但更讓她頭疼的是,楚國現(xiàn)在依然在上陽頻繁練兵,聽說是商牟現(xiàn)在駐扎上陽,重新修建城墻與軍營,顯然隨時準備等著北上進軍。也不知道是不是辛翳的意圖抑或是楚國的慣例,上陽被屠戮,遷入了楚國北部城市的軍戶,顯然不留晉人,要把上陽變成一座完全的楚城。 她只希望先緩緩……但緩也未必有用。 晉國是楚國一統(tǒng)天下的第一塊絆腳石,而她從多少年前就開始向辛翳灌輸一統(tǒng)的想法……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她正沉思著,晉王清了清嗓子,道:“都到了,那便先說說吧。” 先是晉王說派宮之煢去了舊虞,群臣一聽,便知道舊虞免不了又是血流成河。晉王也開始安排將北部的軍戶調(diào)至舊虞附近,舊虞將作為緊鄰邊防的重鎮(zhèn),重新加固城郭。 晉王:“楚國的軍隊還沒有走么?” 師瀧搖頭:“他調(diào)走了一部分隊伍回境內(nèi),但仍有大軍駐留上陽。臣認為,辛翳應(yīng)當不會再將軍隊撤走了。這樣一座重城,他必定會將其當做北上的犄角,而且……若晉國境內(nèi)有動亂,他們就可借機長驅(qū)直入——” 正說到了她剛剛還在考慮的事情。 晉王皺眉:“那白矢被驅(qū)逐的消息是否也該傳到楚國了。” 師瀧點頭:“怕是要到了。白矢離開,軍中必定要不安定好一陣子,我們還不能確定楚國會不會趁這個機會再度北上。” 以前晉楚會盟的時候,是荀南河出面的,這次上陽之戰(zhàn),才是晉王第一次見到辛翳。這就一面,不止是晉王,還有戰(zhàn)場上千萬的士兵,都對辛翳這個傳說中的年少楚王,才有了真正的認識。 晉王也要感慨,除卻頭盔下似妖的相貌,他也比想象中年輕,比想象中更懂得打仗,比想象中更像個霸主。晉王也不得不懷疑,楚王辛翳,一直有北吞晉國的野心,他也一直想這么做。 師瀧:“或許,我們可以考慮聯(lián)盟秦、魏兩國,三國聯(lián)手一同打下上陽來,將楚國驅(qū)逐回黃河以南。” 晉王轉(zhuǎn)過臉來,道:“舒,你怎么看?” 舒緊張的舔了舔嘴唇,道:“我認為可以。上陽如果落在楚國手里,就是威脅黃河上游的我們這三個國家。秦國、魏國會和我們一齊攻打上陽的。” 晉王點了點頭,又看向南河。 一時間,幾個人的目光都朝她身上移了過來。 南河垂了垂眼,避開目光,輕聲道:“我不認為現(xiàn)在我們該考慮三國聯(lián)合攻打回上陽這件事。至少在今年年內(nèi),我們是不可能奪取回上陽的。” 其他幾個人神色都有些變化。南河向來都是朝堂上潑冷水的那個人,也看過太多次別人因為她的話語而神色微妙。 南河并不在乎。這個時代的官制十分簡單,說白了就是一個高官往往身兼數(shù)職,高官身份更像是被大王納入了可以商量事兒的自家人范圍內(nèi),基本扁平化管理。 斗爭也更直接,后世上那些官場上的手段,在這種部門簡單官員人數(shù)少的官場上,根本派不上用場。再加上國家之間紛爭激烈,一個內(nèi)斗造成的后果,都可能導(dǎo)致滅國,她也不會花太多的經(jīng)歷放在朝堂上的眼色里。 南河不去看旁人眼光,而是直視晉王,道:“今年不能奪回上陽的理由有三,一是晉國境內(nèi)條件不足。白矢離去,造成軍心不穩(wěn),還需要有人來接替他的職務(wù);其次我們糧草不足,到今年秋收的七八個月內(nèi),我們都不適合有大的行動。二就是,秦、魏未必會和我們一起攻打上陽。最簡單的問題就是,如果大家一起攻打下了上陽,那么上陽歸誰?” 晉王沉思,師瀧也不說話了。 他們都理所應(yīng)當?shù)挠X得上陽還會回到晉國手中,但各國都要花費心力軍費甚至將士性命,不可能就將上陽拱手相讓。 南河:“諸位假設(shè)三國聯(lián)手攻打上陽的時候,似乎覺得上陽一定會回到晉國手里,那秦國、魏國為什么要出兵?或者說,像魏國這樣比晉、秦更強大一些的國家,為什么不自己攻打上陽?三國雖是聯(lián)手多年,但局勢越來越緊張,誰得了上陽,誰就有可能下一步成為中原霸主,那三國聯(lián)盟打下上陽后,會不會因為爭奪上陽再起內(nèi)訌。” 晉王:“第三點呢?” 南河抬頭:“第三點就是,我也不認為楚國會在今年有大的動作。今年是楚王加冠之時,境內(nèi)準備典禮與祭祀就要耗時幾個月,而且加冠禮中大多數(shù)的儀式都要楚王親自準備。其次……” 她頓了頓,才道:“楚國令尹死后,楚國實際上并沒有合適的人選來接替令尹之位。再加上令尹死后,其實還有幾大氏族在楚國境內(nèi)野心勃勃,越國在南方又再有動作,楚國境內(nèi)看似改革大成,但仍有許多遺留問題。楚王會想要在今年解決這些問題,再發(fā)動北上的戰(zhàn)爭。” “而且目前黃河南岸還有宋、魏、齊國的大量領(lǐng)土,楚國雖然手伸到了上陽,但這只是個犄角,再北上會遭遇重重危機,甚至會被兩側(cè)的鄰國夾死。而且他還年輕,您是征戰(zhàn)沙場多少年的人物了,他這次憑借了多一倍的軍隊才勝,并不容易。他一定希望耗到年少且沒帶過兵的太子舒登基時,再發(fā)動北上的襲擊。” 師瀧臉色有些奇怪。 郤伯闋和太子舒都忍不住側(cè)目驚訝:這南姬養(yǎng)在南公身邊,竟知曉天下事,對于楚國的分析,遠比他們透徹的多…… 晉王呆了一下,拊掌大笑:“是南公帶你走訪各地,知民情與朝政,才能做出這樣的判斷吧。確實,辛翳銳不可當,但我發(fā)現(xiàn)楚國至今還在使用青銅兵器為主,皮甲的普及率也不夠高。這次確實是我太武斷了,但若是下次再交手,大晉便不會再這樣輸了——但前提是,是老夫依然能夠帶兵啊!” 南河垂下眼。確實,關(guān)于楚**制仍有不少的問題存在,這也是她一直擔心的,看來晉國也意識到了楚國的一些漏洞。 也不知道辛翳會不會知道如何整治…… 晉王說到最后一句,目光轉(zhuǎn)向了舒,嘆氣道:“你說得對,他會想熬死我的。辛翳才加冠的年紀,以后跟他對上的怕不會是我,而是舒啊。也確實不能比,辛翳十二歲的時候就設(shè)計誅殺小宗幾十人,手腕殘忍,后又屠戮孔氏滿門,將邑叔憑車裂……這經(jīng)歷別說是舒了,怕是少有幾個國君比得了。” 郤伯闋卻搖頭道:“不過這辛翳本身就是兇兆又嗜殺,也是遲早身邊無人可用。父母早逝,照料他的人又接二連三慘死,他又自己動手毒殺親族,搞得辛氏就只剩他一人。也就荀君算是在楚宮活得久的人,這不也被克死了么……他倒真是‘孤’‘寡’了。” 他這話說的,在場的人心里都是認同的。 各國都很注重占卜祭祀,更在乎鬼神之意。一國之王本就是僅有的可以主持天地祭祀的通神者,那辛翳作為太子,誕生時遭遇日蝕,就已經(jīng)是引人爭議恐慌了。再加上他出生長大路上,一路坎坷,身邊之人因各種變故而亡,竟也都變成了他的錯。 荀南河這些年在列國中成名,因她多次出使表現(xiàn)出的禮節(jié)與言論,楚國在各國輿論中,也好不容易成了個能出君子肯用卿的國度。再加上辛翳對外又以極高的禮節(jié)尊敬她,各國也認為楚國有荀君輔佐政務(wù),管教幼時頗有惡名的楚王,必定會讓大楚成為不可讓人欺辱的霸主之國。 卻沒想到,大楚到底是不是霸主之國還不確定,荀君做幾年令尹,不滿三十歲就病故了。這一下子,仿佛辛翳再也洗不掉“兇兆”之名了。 辛翳年少時也曾自認為自己是厄運的來源,而自責痛苦過;也不知道她這樣一走,他會不會更認為是他的責任。 但南河最聽不得的話,就是旁人說辛翳是“克星”。沒人知道楚宮的那些秘事,更沒人知道他是多么艱難的長大! 郤伯闋說的都是各國都認同的說法,卻不料南姬的目光如刺,朝他看來。那青銅面具下的紅唇一勾,南姬道:“就算厄運、兇兆的流言再盛,只要他還在,楚國都是不可小覷的。” 更何況,她知道他并非孤寡。 楚國還有不少和辛翳年紀相仿的能人,只是因為時局還未被啟用罷了。 郤伯闋看她這樣冷不丁插出來一句,心頭一抖,道:“確實也是。楚國疆域最廣,人口最多,天下倒是誰也不能真的小覷。”